眼眸里的空洞和偶尔想起什么导致的墨瞳收缩,都显示着她经历了些什么。
而且就在刚刚。
“谁找了徐荼?”徐又焉看向申叔,低声问道。
“赵先生。”申叔说着,又加了一句,“估计说了跟祁安的那个谋划。”
徐又焉的眼光落在赵重赞的身上,果然看到了他的意气风发。
想来最近是被逼得很了,怕爷爷突然出现意外,这才出此下策,从徐荼身上入手。
无非就是她的身世,小姑娘到底眼皮子浅,藏不住事的很。
徐又焉长腿一迈,人就走到了徐荼的身边。
他今天穿得格外不一样些,是能感受到气场逼近的,长及脚裸的枣红色羊毛大衣,这样挑人的颜色,却把他衬的越发贵气。
就是在这全都是人中龙凤的群体中,也耀眼卓立。
手臂落在徐荼的肩膀上,明显感觉到她突然的僵硬,不免笑着,“打起精神来,今天有好戏可以看,别丢了我的人。”
徐荼瞬时清醒了几分。
偏头去看他,刚想要踮起脚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徐又焉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了然于心。
“我知道,不用胡思乱想,”说着,手指在她的后脑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是会龇牙咧嘴但不至于叫出声的力度,“走吧,爷爷等着呐。”
徐荼几乎要小碎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那句“我知道”,几乎抚平了她大半的不安。
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每晚五点进食完晚餐后就必须要卧床,所以所谓的团圆饭便被安排在了中午。
据说请了海城特级饭店的大厨亲自来掌厨,按照最高家宴的规格进行的烹饪。
申叔是把爷爷推出来的。
人又瘦了些,干枯的骨架外面只挂了一层薄薄的皮,仿佛风吹一吹就会折断似的。
眼神浑浊,虽然仍能看出曾经矍铄的光,但到底不似从前,连平稳完整的说完一句话都很难。
想来是应了过年的年景,换了身和徐又焉同色系的枣红色手绣龙纹锦丝夹袄,但因为肤色已经因为疾病而趋于紫红色,反而显得越发单薄。
从徐荼第一次回国到现在,三个月。
当初徐又焉跟她说的时间,也是三个月。
爷爷招了招手,声音轻,申叔把头埋下去,听完了才起身跟大家说:“都坐下吧。”
说着,推着爷爷进了已经被撤掉椅子的主位旁。
“小五坐这里。”申叔指了指副位说道。
徐荼没有扭捏坐了过去。
这顿饭吃的安静。
爷爷只能喝一点营养粥,大家自然不会大范围的动筷子,几个长辈本就吃的不多,小辈越发不敢妄动,以至于到了最后,满满一桌的顶级料理,只吃了十分之一不到。
爷爷不说话,也没有人敢出声,餐桌礼仪到位,餐筷碰及碗盘的声音都轻。
裴怔不在,大家也没想着今天会公布什么,却没想到,临到最后,爷爷突然示意了一下申叔。
申叔立刻了然似的把背后的大屏幕打开,是一段爷爷身体还算硬朗的时候拍摄的视频。
短袖长裤,像是夏末秋初。
手里还握着他最喜欢的那柄龙纹白玉烟嘴,带着他惯有的,让人捉摸不定的笑意。
“我想等到你们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临近残喘,想必这半年你们都过得很辛苦,我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呐,就这么点东西,还总戏耍着我的孩子们。可这遗嘱啊,还是不能给你们看,等我老头子咽了气,自然就知道了。也别总想着为难裴律师,或者是知道糊弄不了小四,就去欺负小五。”
“我今天也不是把大家凑在这里说废话的,你们以前就说我偏向小五,觉得她这么个外来的小丫头为什么能占着徐家的资源,所以啊,我今天贸然做个决定,小五啊,你既然跟着培恒没什么意思,那咱们就不姓徐了。”
瞬时,全场哗然。
在这种节骨眼上,在徐延国明显要把大半的遗产给她的时候,竟然要改姓。
这件事情太大了。
而徐荼几乎是被定在位置上了,她的脊背都在这一瞬间凉了下来。
爷爷的手,在这一刻蹒跚而颤微的,缓慢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粗糙干瘪的手指摩挲过徐荼的指尖,仿佛在告诉她,安心。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震惊和恐慌,那份刚刚赵重赞跟她说完后被撩拨起来的不安,在这一刻继续放大。
姓回陈是什么意思?
她太清楚如果解除抚养关系将会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她或许要和亲生父母恢复部分关系。
那种恐慌几乎要把她逼疯。
她宁可自己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也不想再与陈广传有任何的交集。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以前她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工具人,帮爷爷处理很多旁人不方便处理的事情,再后来她觉得自己算是爷爷唯一可以纾解情绪的倾听者,能把那些海浪滔天的秘密都藏在心里。
现在,她的眼眸一瞬间落在徐又焉的眼睛上,看到的却是他眼底的笑意。
仿佛他早就知晓了爷爷会做这样的事情。
好像关于徐荼的身份,也是他们爷孙两个博弈的一份子一样。
这一刻的徐荼充满着愤恨。
那是她心底里永远的痛,为什么要拿这件事情去做筹码,去赌,去博!
可眼看着,就在愤怒和委屈险些无法抑制的当口,爷爷突然拉紧了她的手。
声音虽小,却努力保持着平和与有力。
面上带着笑,“小五,你还是咱们家的小五,别担心,又焉啊,你要好好告诉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徐又焉。
那里面是不解、震惊和藏不住的窃喜。
大家都想知道,爷爷到底想做什么。
可徐又焉却只是嘴角扬了一抹笑,没有明说,只安抚着大家,“爷爷都说了,小五还是小五,不过是换了个姓氏而已,无妨的。”
而他的目光,直接了当的投向了满眼带着愤恨的赵重赞身上。
当真姜还是老的辣,爷爷只怕是早就算计好了,徐荼的身世无法保密的情况下,一定会有人拿来大做文章。
既然有人觉得她名不正言不顺,自然就回到原来的地方好了。
可满桌的人,有身在高位的,有掌一方大权,有怎么能任两个小辈在这里打着谜语似的戏弄大家。
徐存礼第一个拍了桌子,“徐又焉,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徐培恒虽是最小的,但到底比徐又焉长了一辈,徐荼落在他名下的时候就没有同他商量,如今突然说要改姓,也没有过问过他的意见,脸色明显不好,说起话来更是生硬,“我知道自小就不太讨父亲的喜欢,但我户口上进出一人,您也总要告知我一声。”
而赵重赞,自然是憋不住,虽是没什么他说话的余地,可也在这时候开口,“小五已经成年,这更改姓氏的时候该她自己说了算,爸您这样做太专断了吧。”
一时间,几乎是可以用剑拔弩张来形容的气氛。
这一刻,徐荼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刚还紧绷的情绪剥丝抽茧一般缓缓放松下来。
她偏头看向徐又焉,他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
眉眼处带了好看的笑意,对上徐荼眼眸的时候,还轻挑了一下眉。
果然像他进来之前说的,“今天有好戏可以看,别丢了我的人。”
徐荼低眸轻呼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握了握爷爷的手。
她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瓜葛,但她应该相信徐又焉和爷爷。
果然就听到徐又焉笑着开口道:“我想着要给诸位长辈留一点脸面的,若是这样急着知道。想问一下诸位还记得陈灵荷吗?”
第二十八章
几乎是瞬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徐荼还是第一次看到,以徐存礼为首的长辈们,面色里带着恐慌和恨意的模样。
特别是徐安华,本就是沉不住气的性子,在这一刻几乎像是被点燃了似的,炸了起来,“她不是死了吗?!”
“徐安华,”徐存礼瞬时冷面怒喊了一声他姐姐的名字,“爸还在这里。”
只不过,显然徐存礼也被这个名字吓到,看向徐又焉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想让他闭嘴的威严。
徐又焉却仿佛没有看到父亲的示意,依旧嘴角带着笑意,笑不达眼底,话语里带着威胁的冷意,“大过年的,我想爷爷和大家都不希望提及此事,还是吃饭吧。”
“咳咳咳咳,”徐延国耐不住抚住胸口,剧咳了一阵,一旁的医护人员想要过来,却被他制止了下去,
徐荼原本想把翅胶乳参汤盛上一碗给他,他却摆了摆手,示意了一下申叔。
申叔立刻上前,把他推着回了房间。
只不过临走前拍了拍徐荼的手,唇语给了她两个字,“安心。”
这顿饭,吃的是可以想象的压抑和沉默。
眼看着爷爷的轮椅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徐安华还是沉不住气,径直站了起来,“徐又焉,你是个晚辈,别一天天故弄玄虚的,陈灵荷都死了多少年了,为什么还要提起来?”
“徐安华!”
这一次,几乎是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喊了她的名字。
徐存礼、徐卿、徐培恒。
仿佛这个名字是不能被提及的禁忌似的。
所有人都放了碗筷。
明明是团圆的日子,这偌大的一家子却只有仇怨。
最终还是徐又焉最先起了身,堪堪伏了伏背,手指扣起刚刚因为吃饭解开的袖扣,申叔很自然的递了大衣过来,徐又焉长臂伸入,一边系扣,一边说着,“不好意思各位长辈,我还有点事,先带着小五走了。”
说着,徐荼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徐又焉的一个眼神牵带着,老老实实的跟在他后面,还是徐清源给她递了衣服,她才反应到,自己只穿了一件羊绒黑色连衣长裙。
当下把衣服紧了紧,小碎步的就向着徐又焉跑去,根本无暇顾及身后徐家人的情绪和脸色。
彭宇早已经等在车旁,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徐荼多少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落了座,最先长呼了一口气。
今天这顿饭吃的,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感觉。
后面发生的事情,几乎已经掩盖了赵重赞对她的威胁。
她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徐又焉,可话卡在喉咙里,最后人反而蔫了起来。
若是她不姓徐,哪里还有去询问这些事情的立场。
徐又焉看着她那副干瘪了的模样,嘴角的笑意反而越发的浓郁。
很难得看到嚣张的小五这幅模样,不是为了躲他,而单纯的陷入一种茫然无措中不知如何是好,像困境里的猫似的。
特别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裹在围巾里,因为丧气而鼓起的嘴巴让整个腮肉嘟嘟的,像尚未消散婴儿肥的小朋友。
徐又焉伸手就捏了一把,毫不意外的对上了她防备的眼神。
“你不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刻意诱拐的笑意。
“你会说吗?”
“你试试看。”
徐荼长呼了一口气,愣是把自己转了个身,正对着面向了徐又焉,“这些都是你和爷爷的计划吗?”
“都不是,我不知道爷爷要做什么。”
“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徐又焉的笑点,让他嘴角的笑意收不住的浓郁了几分,“我只是运气好一点,都猜到了。”
“所以你和爷爷是在做什么斗争吗?”
徐荼从刚刚回国就感受到了他和爷爷之间的那种无法言明的暗潮涌动,甚至后来她怀疑,这样的一个时间节点,她被徐又焉带回国,是他故意的。
他就是刻意要把一个方便爷爷向外传递信息的人送到他的面前。
虽然这几个月里,徐又焉从来都没有问过她,到底给爷爷做了些什么。
徐又焉轻笑,“这是第三个问题了,你最好考虑清楚,你最想问的是什么。”
他太过恣意,手指解开袖扣,人坐在那里,有一种掌控着全世界的松弛。
那副好看的皮囊好像给这份松弛增加了更多筹码,像是整个人多了几分仙骨。
徐荼突然就想起孙载怡跟她说的,旁人形容徐先生,用的多是“沉稳、疏离、高远、不可攀折”几个词。
那时候在灵觉寺她以为是庙宇给予他的渲染,可这一刻她才真正的意识到。
徐又焉在她的记忆中,一直都是二十岁的徐又焉,可他今年三十二岁,已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噩梦醒来,误把她当做旁人,啃咬肩膀的男人了。
而是眼前这个掌控一切,甚至可以和爷爷博弈数个来回的男人。
在他面前敛着自己的小心思没有任何意义。
他都可以窥探出来。
徐荼到底问出了口,“陈灵荷是谁?”
徐又焉的笑意瞬时溢满,伸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在抚摸一只不停亮着爪子却又不敢抓的小猫。
“中午没有吃好,你陪我吃顿饭,我给你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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