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竹岭路受伤那晚,她和庄在一起在路边等车,那时,司家的车子就停在马路斜对面,她每转头看庄在一眼,司杭落在皮质车座上的手指便更攥紧一分力。
他隔着防窥玻璃,打量那个城中村的入口,环境糟糕,进进出出的人也令人皱眉。
他不能理解这样脏乱差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在这里生活,更不能理解,在这里生活的人,哪来的勇气去接近云嘉?
云泥之别的道理,会有人不懂吗?
连他家的司机都不能忍受车子在这里多停,谨慎地问,真的要下去吗?
司杭犹豫了一下。
已经有出租车停在对面,云嘉上了车,而庄在目送那辆车开出去,转头往回走。
看他形单影只消失在那片摊铺凌乱的市井夜色里,司杭才有片刻顺心,仿佛就应该是这样,他就回他该去的地方好了,不要跟云嘉有任何牵扯。
那晚,他没有下车。
可今天跟云嘉聊完,他忽然决定再去那里一趟。
庄在从公交车上下来,站牌不远处停着一辆在竹岭路很少见的黑车,他住进黎家也长了见识,知道这车是诶尔法,高端保姆车。
路过时,车里突兀传来鸣笛。
庄在转头去看,车门也在这时打开了,下来的人,他并不陌生,却令他十足惊讶。
司杭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云嘉来这里,你也会这么惊讶吗?”
庄在收起情绪,声音冷淡:“你什么意思?”
在学校里,两人在不同方面,都能算年级里颇有名气的人物,司杭是来自清港的转校生,家境富裕,出手阔绰,到哪儿都不缺一帮朋友围着,是许多学生都在课间八卦里听过的云嘉的青梅竹马。
而庄在的名声单薄得多,也不怎么好。
庄在成绩优异,高一学年快过去,有人统计大大小小的考试,发现他是唯一一个从没有跌出过年级前十的,可能不是成绩最好的一个,但庄在却是公认成绩最稳的那个。
当然,他还没有乏味到只有成绩可供人讨论,不时也有一些流言说他对女生不够友善,也并非空穴来风,都传得言之凿凿,比如隔壁班女生排球训练,喊他帮忙,他直接拒绝,有女生拿书请教他问题,他冷脸忽视。
这些遭受冷落的女生或多或少都跟陈亦桐的小团体沾边,但时间一久,流言一传,很多女生即使没跟他有过接触,也对庄在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他过分冷傲,明明是小地方出身,还不懂低头做人。
跟富而友善的司杭一比,庄在这样的男生,可以说是很不讨喜。
但意外的是,同校快一年,庄在和司杭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上一次,他们如此近距离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还是高一的开学统考,云嘉在场,他们都在磁场不合并不想友善的情况下,给对方打了一个还算友善的招呼。
司杭保持自己的第一印象,认为这是一个一看到就会让他很不爽的人。
面对反问,司杭露出一丝讥讽意味:“你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装傻?云嘉不是经常来这里吗?她上周还在这里受了伤,你很清楚,你带她来的。”
“是我带她来的。”庄在保持声线平静,应下对方的挑衅,“她喜欢这里,怎么了?”
司杭荒谬一笑:“喜欢这里?”他环视周遭一圈后说,“这里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不远处的垃圾箱满了,新扔的垃圾袋倒下来。几只毛色不一的流浪狗上前翻找食物,一些鸡骨头很快被分而食之,等那只跛了脚的小黑狗挤上前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司杭皱眉看着,然后抬手一指,告诉庄在。
“这种缺胳膊少腿的猫猫狗狗,云嘉至少收养了七八只,因为阿姨对宠物毛发过敏,更别提跟这种流浪狗同居一室了,就把它们单独养在另一个别墅里。”
“云嘉偶尔——”
他犹嫌程度不够地重复一遍,“很偶尔,会去看看它们。”
“她从小就跟着父母做慈善,见不得别人受苦,哪怕是一只流浪狗,她只是很善良而已,觉得可怜,那些小猫小狗——”司杭忍不住地笑了一下,不理解地说,“却以为,她喜欢它们,哪来的喜欢?”
看着庄在变掉的脸色,腮部的肌肉咬紧,呈现极力忍耐的状态,司杭感觉到一种快意。
但那种快意又太浅薄,经不住细究,好像只要稍微一深想,此刻的输赢就并非这样。
所以他不去想,只继续用一副同情的神态,施舍一样地说着。
“毕竟可怜嘛,是要给它们一些关爱,可有时候看她为这些不值当的东西太费力气,累到了,甚至受伤了,我也会想,这些阿猫阿狗能不能也有点自知之明?”
说完,司杭收起笑容,看着庄在,恢复高高在上的冷漠。
“去年下雪那次,你来云家送东西,我以为那次你就能明白,不要再对云嘉献殷勤,但你比我想象中要厚颜无耻,看到她为你来这种破地方受罪,你很得意是吗?”
第28章 Lo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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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川的夏正式到来了。
傍晚放学的人潮里, 不少女生迫不及待换上了单薄漂亮的新裙子去参加校外活动,柔软的裙摆随风摆动,形成引人回头的风景线。
学生们三五结伴,话题大多围绕着不久后的期末检测, 以及考完试后漫长的假期如何安排。
云嘉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上。
夏天到来, 不一定全都是好事。云嘉来到城中村, 下车后就因为一旁垃圾箱散发出的气味皱眉。
但她并没有加快步子走过去,反而放慢脚步,目光在周边巡睃无果后, 才找了阴凉的树下待着, 拿出手机想给庄在发信息,又想到如果他这会儿在骑车,根本没办法读信息,于是放弃。
天气预报显示晚上有暴雨, 但此刻的晚霞依然灿烂盛大。
想到待会儿带着狗可能不好打车, 她没有打给家里司机,而是翻开通讯录, 拨给一家熟悉的宠物医院。
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很熟稔地跟她汇报:“云小姐,定期检查我们都已经做完了,报告发过去了, 每个宝贝都很健康。”
“不是这个。”云嘉说, “我有一只小黑狗要送到你们那里去检查, 它的腿好像受伤了, 可能炎症挺严重的, ”她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看, “但是我可能得再找一会儿,你们方便半个小时后派车来接我一下吗?”
“方便!当然方便的, 云小姐,您把地址发给我吧,我马上去安排诊所的车。”
“好,谢谢。”
云嘉非常满意。
刚挂掉电话,就见庄在骑着那辆黑色山地车,逆着人行道里被树影打碎的浓郁晚霞,一眨眼,到眼前。
他支腿停下。
云嘉看到他鼻尖闪烁的汗珠,脱下小巧的双肩包,翻出一张餐巾纸,递给他。
“竞赛小组考完试还要开这么久的会吗?”
他接过纸巾,却像是忘了纸巾是用来擦汗的,握进手心里,下意识用自己的手指背擦了一下鼻子,闻到纸巾上的香气才反应过来,他问云嘉:“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
云嘉说有事要来城中村一趟,并且需要他帮忙,他现在来了,却还不知道要帮什么忙。
他推着车子,走在阳光照来的那一边,问:“今天是要干什么?”
云嘉来过这里多次,差不多了解这些流浪狗的活动范围:“找一只受伤的小黑狗,现在天气热了,这里环境又差,它那个伤口发炎了我感觉很严重。”
握着车把的手指在云嘉说话的声音里攥紧,她目光低下去,顾着四处搜寻,并不能看到庄在此刻呼吸都滞涩住的样子。
黏热的风吹得人很不舒服。
他像是不会组织语言了,顿顿的,问:“你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救它了。”
庄在:“这里流浪狗很多。”
“我知道。”云嘉四处看着说,“所以它受伤了,抢不过那些大狗,都吃不上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云嘉很气愤,扭头告诉庄在:“而且我知道,很有可能是那个买板面的男老板干的!他虐待小狗,我之前就看到他把没烧完的碎碳往那些流浪狗身上撒,那些小狗被烫得打滚乱叫,他还很开心地笑,真是变态!”
庄在想说,这里有很多这样的人。
像黎家那样邻里和睦、互赠吃食有来有往的情况,在城中村这里几乎是天方夜谭。
这些人生活在社会底层,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形形色色的不好惹和不友善都明晃晃挂在脸上,风霜里打照面,早自顾不暇了,哪有时间挤笑脸。
心理有点问题,也实在不令人意外。
云嘉看着庄在,发现他并没有和自己同样气愤,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云嘉问他:“怎么了?”
看着她苦恼的表情,他心情复杂,有好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在他有一点逻辑梳理能力,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如果她不来这里,她就不会看到这里的糟糕一切,也不会有这些本与她无关的苦恼。
想到自己也是给她带去苦恼的一部分,他的心也像这片被风黏热包裹、在明媚夏日里滋生腐烂的城中村。
庄在回头看着正在耗尽热量的落日,那些离这里很远很远的高楼,浸在赤红的晚霞里,有种很好的氛围。
他忽然有点难过,他不能跟云嘉朝那边走去。
云嘉也扭头随他望去,却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是晚霞吗?可她只看了一眼,便把视线扭回来,落在近处的庄在的脸上。
“你在看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移开目光,任由晚霞照着,却出了声:“很热,云嘉。”
云嘉刚刚就发现了,他走在迎光那一面,替自己挡着阳光。
“嗯,是有点热。”
她感到自己的后背也有些汗黏住了。
想从包里再拿一张纸巾,因为看到他鬓角湿了,在晚霞里闪耀着光。
“回去吧。”
云嘉拿纸巾的动作一顿,以为他说的是要回附近的出租屋,可是她刚刚已经跟宠物医院打过电话了。
“那……小狗怎么办?”
他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又犹豫了很久,低低地说:“以后再说吧。”
说完他像一秒不能再在原地多呆一样,推着车,往前去了,意识到自己把云嘉丢在晚霞里,他步子一沉,回头看到几步外的女生。
云嘉用手搭在眉上遮着光,站在他原来的位置,朝晚霞看去。
仿佛要研究出一点名堂。
因为忽然觉得庄在变得有点奇怪,云嘉以为是晚霞的锅。
“云嘉。”
云嘉闻声看向他。
他问:“你的伞呢?”
阳伞在包里,但是云嘉不想撑。
她已经跟这里很格格不入了,再撑那把浅色的法式阳伞,就好像用大喇叭朝四面八方喊,快来看我。这里很多人打量人的眼光都很奇怪,她不是很喜欢。
云嘉不说话,也有点不开心。
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明明心里有声音在强硬告诫,不要再对她说好听的话,不要用示弱的样子让她误会自己好像很需要她,漠不关心地走开,冷眼旁观,拒绝沟通,这些都是你很擅长的事,你也一直在别人那里做得很好。
可是,根本没有办法对着她的不高兴无动于衷。
庄在先感受到自己喉结上下滚动的拖延,堵在嗓子里的话,仿佛一团正在经受高温锤炼的金属,迟疑越久,便与原来的形态越背离。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哪里,生闷气一样看着他,他便听到自己纠结多次的声音,放缓了。
“过来好吗?云嘉,那里很晒,我们先回去,等一会儿不那么热了,我再陪你去找小狗。”
她一哄就好,裙角翩然,抓着两侧的书包带子,小跑来他身边,嘴角一扬,唇边两个小小的笑弧,阳光下,甜得醉人,像个拿到保证的小孩子一样笑着说:“你说的哦!”
她还关心地问他,“你是不是今天很累啊?我听徐舒怡说,你今天下午去参加竞赛班考试了,题目很难吗?”
好似为他刚刚的不体贴找理由,让听者心里更加不好受。
庄在握紧了车把手,直到手心在凸起处硌到发疼,顿了两秒,低声说:“还好。”
所有能设置到卷面上的题目,都有正确答案,再难也难不到哪里去。
而真正的人生难题,往往都是无形的。
他们向前走去,还是庄在走在外侧,尽可能地替云嘉挡着偏西的烈日。
聊起一些无关痛痒的校园事件,两人走到城中村的另一个入口,巷口开着一家小卖部,门口放着很旧的冰柜,纸壳做的招牌,写着雪糕、冷饮,冰淇淋。
云嘉说等等,一走近就能听到冰柜内部零件老化的运作声。
她翻出包里的零钱,买了两瓶冰水,又挑了一个八喜,店主阿婆用塑料袋帮她把冰淇淋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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