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庄在去问。
理由是——你看,你的床位跟卢家湛的床位是连着,他这样……你也没法安心睡觉吧。
庄在对此没有多大的情绪反应,就跟之前室友拜托他自习帮忙占位一样,他看了卢家湛的床位一眼,说等一下,因为他头发还没吹干,要先去做自己的事,等他再出来,卢家湛的哭声已经很小了,不知道是听到了室友们对自己议论,还是已经顺其自然哭到情绪尾声。
庄在走到他床位边,轻敲了一下护栏,问,卢家湛,你没事吧?
卢家湛用显然不正常的哭过的声音,低低说,我没事。
庄在甚至都没办法看到他捂在被子里的脸,不过言尽于此,留一句“有事你可以说”就回了自己床位,他的性格里,真没那份循循善诱的知心热情。
后来才知道卢家湛在一款古早网游里被人绿了,而且绿了两次,所以那阵子才表现得如此痛不欲生。
室友再发现他有异常行为,也都见怪不怪了。
有次深夜时分,卢家湛在阳台没完没了地抽烟,他们只在上床前叮嘱还在电脑前忙碌的庄在,留意一下,他别想不开,抽着抽着就跳楼了。
卢家湛家里条件很好,很早就接触网络,他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忙着各自的工作,除了富足的物质条件,对他的关心还不如家里常用的家政阿姨。
他上初中后便寄情网络,从在网上交朋友到在网上交了女朋友,努力考来隆川也是为了网恋对象。到了约好的面基时间,对方却迟迟不肯相见,各种理由推三阻四,最后他根据之前聊天里女生透露的一些消息,找到她上学的地方,发现她这一年多来一直有男朋友的,且从旁人口中得知,她与男朋友的感情很好。
庄在讲话的声音很缓,天然冷淡的声调,讲着再狗血的故事好似都平平无澜。
云嘉差点儿没反应过来:“不是——按先来后到,他没有被绿,他是第三者才对啊。”
庄在顿了一下,心里轻轻念了一遍她话里的一个词——先来后到,然后点了点头,解释说:“但他也不知情,而那个女生的男朋友,是知道卢家湛的存在的。”
“那她男朋友居然不介意?”云嘉对此感到新奇。
“因为……”庄在缓缓低声,“人傻钱多吧,没有爱,也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羁绊住。”
云嘉理解。就像清港的圈子里,很多亲友婚嫁,甚至恋爱,也都掺杂了各种各样与爱情无关的羁绊。
甚至黎嫣劝她和司杭复合,云松霖建议她再给邵开彬一次机会,都是如此。
也向来如此。
云嘉不再去想自己的事,由庄在说的这一点关键信息,开始大胆猜测:“那他的二次被绿,不会是这个女生在东窗事发后又来哄他,或者是骗他,说自己跟男朋友分手了,其中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他,他也信了,然后两个人继续网恋,再然后,就又发现是假话,她跟男朋友根本就没有分,所以在同一个身上被绿了第二次?”
庄在既意外也不意外。
她一直是通透又聪明的。
“嗯。”
云嘉耸耸肩,很难不感慨。
“不过,你这个室友,现在性格看起来很好,挺乐观敞亮的,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故事里的人。”
“以前是宅男,心思比较敏感吧,他后来性格变了很多。”甚至可以说是翻天翻地的变化,不过也顺理成章。
“人总要在生活里找一种平衡。之后他状态不错,很喜欢参加学校的各种社交活动,后来突然决定退学,我们还挺惊讶的,他从大三就开始出去旅行,看山看水。现在挺好的,他老婆就是他在旅行途中认识的。”
云嘉弯起嘴角来,很喜欢这个结尾。
“一个被迫去漂泊寻找人生意义的人,遇到了他的意义,然后有了可以安心停下来的地方,真好啊,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告别了坏的,就会立马遇见好的。”
“是。”
但不是每个人一遇见了所谓的人生意义,就能安心停下来。
云嘉看他聊天的时候,手上也没停,很慢甚至时有失误地在焙紫苏茶,这种步骤繁多的雅事,不管做不做得好,都瞧着很讲究,她以为他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你喜欢弄这种东西啊?”
“算不上喜欢。”他拿起旁边的折页的手册,放到他和云嘉中间,让她看,册子制作精美,上面有详细的焙茶煮茶的图文步骤,“在学。”
云嘉扫了一眼册子,忽的伸手碰了一下庄在的手背,止住庄在的动作,庄在看着那一点无意间的触碰,手指间捏着小杯子微僵悬空,而云嘉的关注点在册子上:“你拿错杯子了。”她指着旁边另一个形状相似的杯子,“好像是这个。”
他“哦”一声,换了杯子。
之后的步骤中,云嘉又指出他一处跟图文不符的错误,在他调整时,忽然生出疑心:“你不会是故意错的吧?”
他低着眉眼,否定道:“没有,我很笨。”
在云嘉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以如常的频率扇动,他用刀尖剔去柠檬籽,往茶里挤一点汁。
紫苏茶遇柠檬汁,变成漂亮的粉色。
云嘉原本托着腮,接他递来的茶,调整了一下坐姿,品了品说:“茶还不错。”观了观色泽,又说,“笨点好啊,人太聪明了,不是好事,容易招人忌惮,工作又不是智力问答,不是谁聪明谁就走得长远。”
庄在也倒了一杯自己品尝。
他不太懂这些东西的门道,社交应酬时也不爱在外物之上大谈特谈,即使是一两千金的好茶,也不觉得比白水好喝到哪里去,但他明白以茶代意的贵重之处,也从不驳别人的面子。
云嘉曾经跟他说有钱人赚钱是最轻松的事,年少时他似懂非懂,后来他听了黎辉说的翻版才明白——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局,不在力耕。
前阵子,云众对外宣布,通过董事会一致决议将由庄在担任馥兹总经理一职,这当然是官方话术,细究集团下达的任职通知,没那么可喜可贺。
那天在清港开完会,云松霖的特助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董事长的名义请他去了办公室。
云松霖说了不少语重心长的话,算是给他做心理建设。
其实很多余。风声刚出来,就已经有高层私下跟庄在透露过其中利害。有一个词叫力挽狂澜,但也有一个词叫大势所趋,英雄都不是自己成为英雄的,时也命也。
每场败仗都需要一个败将,历史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管是谁让这楼摇摇欲坠的,最后谁接手谁就要负责,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是云松霖第一次在工作场合跟庄在提及自己女儿。
他说云嘉很小时候很皮,总有些和常人不同的想法,而且很固执。教她高尔夫的老师曾经试图改她的站姿,想告诉她女孩子任何时候都要优雅一点,就问她,女孩子学高尔夫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猜她怎么回答?”
云松霖轻柔笑着,提及女儿,手上雪茄烟雾浓厚也掩不住一脸慈父模样,他将问题抛出,却不等庄在回答,走到桌前,弹了弹灰说,“她说最重要的是把这一杆子挥出去。”
“她那时候才七岁。”
庄在听着,即使云松霖说着极为家常内容,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摆得是静然受教的后生姿态。
“有时候你的对手,你的机遇,并不会给你时间去调整所谓的完美状态,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先把这一杆子挥出去。”云松霖看着他,带着阅历丰富的从容笑意,“怎么,没信心?”
庄在露出一个很淡的表情,说不是。
之后两人没有再往工作方面深谈。
“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总被一些看不开的小事困住,在意太多无关紧要的细节,反而会容易跟最好的结果错身而过。”云松霖站在落地窗前,这样跟他说。
庄在回答明白。
云松霖看他一眼,随后微微颔首,满意的大概是服从。
但庄在是真的明白,十几岁自尊心最重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跟他说过,你不要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骨气。
说来令人诧异,他们这一家都教过他许多人生道理,唯有她说起来,像童话里通晓人言的精灵,俏皮地指点迷津。而其他人的金玉良言,则让他暗自厌烦,虽然告别少年时代的庄在已经成为合格的情绪容器,能承载许多的厌烦而不至满溢。
“听黎阳说你现在接手了馥兹,最近应该挺忙的,我以为你近期都不会再过来。”云嘉曲起指关节,敲了敲手里合上的书,然后放到一边,“来见老同学?”
“算是吧。”
他不怎么爱跟人闲聊,也太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坐着,在悠闲气氛里跟云嘉喝茶聊天,差点忘了这话是习惯性敷衍,她不喜欢,她后面就不会有想说的话了。
于是,他又从她刚刚说的话解释,也有点淡淡自嘲的意思:“忙是要忙的,但是暂时不知道怎么忙,先能躲就躲吧。”
“这样的话,从你嘴里听到还是蛮不可思议的。”云嘉感叹,“我以为,你是那种比较执着的人。”
“分人也分事,有时候是想着放弃就放弃吧,但也不是想放弃就能办到的。”他低着眉眼,说话的声音很平淡,情绪不足,像茶一样,透着一点引人品味的清苦,“能放弃的时候,还是放弃好了。”
他忽然问云嘉:“明天你生日对吧?”
云嘉一皱眉,神情疑惑似在问,你怎么知道?
庄在面不改色地说谎:“酒店登记都会显示个人信息,宴会部门会核对本周内有庆生需求的客人名单,有的需要提前准备蛋糕。”
听了他条理清晰的话,云嘉点了点头。
她不仅了解,不久前还见过,入住第一天就有学生过生日,酒店方在晚饭后送来一个非常精致的12寸双层蛋糕。
那些刚上大学大的孩子活泼又嘴贫,假哭声一片,对着大堂经理呜呜说着,叔叔,你放心,我们不白嫖你的,下次我们一定自费来住,让你们赚钱!
大家在欢乐的气氛里唱歌的唱歌,拍视频的拍视频,最后分食蛋糕,结束愉快的一天。
此刻,云嘉双眸倏的微微发亮:“那我也会有蛋糕喽?”
“当然。”庄在说,“酒店会准备的。”
刚刚才把关系撇清,只过了几秒,他又轻声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蛋糕,想怎么庆祝?”
云嘉想了想,她觉得自己可能占了年龄的光,跟学生之间的代沟还比较浅,这帮小孩儿好像还挺喜欢她的。
学习和生活上有问题都喜欢来问她。有次云嘉无意听到几个女生在楼道热聊感情问题,她这种听到八卦走不动道儿的人,当了老师也本性难移,说到高潮处,她们发现了她,先是集体懵逼噤声,随后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直接问她的意见:“云老师,你说这种男生是不是就是中央空调?”
一个老师怎么能说自己的学生是中央空调,虽然云嘉没头没尾一听,初初判定,该男生的确符合中央空调的特征。
于是,云嘉沉吟一番,很有老师样子地说:“恋爱虽好,选择对象也要慎重哦。”
如果让这帮小孩儿知道她要过生日,难保晚上不会闹起来,大家都是带着作业过来的,老师累,学生也累,晚上还是早早休息比较好。
云嘉想清楚了,跟庄在说:“蛋糕就要小一点儿的吧,然后晚上送到我房间就行了,不要太声张,我不想让人知道。”
第37章 正在加载
夜幕降临时分, 大巴又将两车学生送回酒店。
饭后借用酒店的投影仪,云嘉跟宋执礼给学生讲评了一个多小时的今日作业,然后叮嘱学生早点回房休息。
洗完澡,云嘉去女生那边睡前查寝。
两个人住一间房, 按姓氏首字母排的, 照着名单很好点人数, 两个班的女生都是单数,最后剩下的两个组到一起。
一个是庄蔓,另一个女生云嘉印象也挺深刻, 叫赵秋意。
很高的个子, 少说有一米七,平时话很少,但穿衣风格在大一女生里相当出挑。
这几天实训,云嘉下车点人数, 经常看到她穿着黑色的风衣插兜站在一旁, 身边没有其他女生,看着不太合群。
云嘉还想着正好, 庄蔓那种小太阳的性格,走到哪儿暖到哪儿,没准跟这种高冷型的新室友很互补。
不料, 云嘉拿着名单本, 走到最后一间房前, 还没敲门, 没关严的门缝里就传来两人的吵架声。
“哦, 那你可以跟老师说换房间啊, 或者直接跟你哥哥说,你哥哥赞助了所有人的三餐住宿, 再开间房,给你单独住,很小意思吧?”
赵秋意声线冷淡,识别度很高。
庄蔓的声音就显得短促一些,情绪也更多:“你少阴阳怪气了,你要是想打小报告就去打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提醒你一下。”
“不用你提醒!”
“你挺蠢的,跟你哥一点都不像一家人。”
云嘉推开门,走进去。
“你们在吵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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