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蔓坐在云嘉床尾,像株枯水的细杆小花一样,颓软弯着腰,抬起头,还肿着一双大眼睛,从云嘉手里接过一杯热水,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没脾气,只“哦”了一声,也没生气。
过了一会儿,喝了点儿水,她还替赵秋意找起理由来:“她可能是不想帮我吧,她说邓硕安没安好心,我也没听她的,她可能很生气吧,所以不帮我。”
云嘉今天第一次见邓硕安,跟这个男生甚至话都没说上一句,但经过今晚这一通折腾,即使是个外人也能看出来一点苗头,“没安好心”这种话可能过分了,但或许,这个男生,真的没有庄蔓想得那么好。
以自己为标准来要求庄蔓,满口孝道,希望庄蔓可以去照顾对她并无养育之恩的生父,却完全不考虑庄蔓的前程问题。
一瞬歹念,云嘉也会忍不住把人想坏——可能他就是不希望庄蔓有前程,因为有前程的庄蔓,跟他绝非一个世界的人,他清楚知道,所以才那么急切用所谓的孝道想拖庄蔓到他的世界里。
云嘉有预感,庄在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才对着这个男生,把话说得直接又难听。
云嘉拖来椅子,坐到庄蔓面前,认真问她:“蔓蔓,你真的觉得邓硕安这个人很好吗?”
庄蔓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好几秒,她耷拉下脑袋,在云嘉以为她已经不想回答的时候,她忽的小声说:“我知道,姐姐,你觉得他条件很差是不是?”
这个问题云嘉不好回答,什么条件,怎么参考,有何依据,难说差不差的。
她只说自己对邓硕安不太了解。
庄蔓自顾说着:“可是姐姐,你应该记得吧,以前我们家条件也很差的,如果不是爸爸的赔偿金,家里可能没有那么多钱给我做手术,如果没有哥哥,我和妈妈可能永远都不会来隆川,我们就在一个小地方生活,我可能也不会上大学,就跟老家的很多女孩子一样,很早去工作了,或者念职高,我和妈妈可能无论怎么努力打工也挣不到很多钱,没办法在这个城市里安身立命,可是有些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我们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变好了就去歧视他们呢。”
“你怪你哥哥啊?”听完这番话的云嘉问道。
庄蔓似乎不想直面这个问题:“不是,不是怪哥哥……只是我觉得,他那样说话很伤人,哥哥不也是通过努力慢慢变好的,为什么不能……”
云嘉明白她想表达的话。
她觉得她的哥哥,应该因为相似的出身,对邓硕安多一些理解。
“可是,他跟你哥哥,是不一样的。”
庄蔓小声:“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哥哥那么聪明……”
云嘉抿了抿嘴,深思一番后,问她:“你觉得你哥哥现在得到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聪明吗?在来隆川之前,他人生的高光是中考状元,对吧?你们都觉得他很厉害。”
庄蔓点点头。
“如果你们的爸爸没有意外离世,或许他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因为一点异于常人的天赋,赢在起跑线上的智商,于是理所当然地拥有一些光环,一些绿灯,大家都像你这样,称赞他,拥簇他,以他为榜样,但那得是在你们那个县里。”
云嘉停了一下,将言语稍加整理,告诉眼前这个小姑娘:“但他的人生轨迹不是这样的,中考结束不久他就失去父亲,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住进我舅舅家里,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以上说的那些,你哥哥都没有得到,虽然他的确很聪明。”
他得到的,甚至是一些全然相反的东西。
比如被歧视,被排挤,被流言所困。
而他仅仅拥有的聪明,在新的环境里,能发挥的作用几乎微乎其微。
庄蔓瞠目,似是不信地问云嘉:“为什么?”
云嘉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而庄在之所以也从没有跟庄蔓说过这些,想必也同理——有些事情,好像就是没办法通过不残忍的语言来表达。
庄蔓初初惊讶的表情慢慢消散,她也成年了,也步入了校园这个小社会,多想想,有些事情是能想明白的。
就比如填班级资料的时候,本地人的室友很惊讶她居然是非城市户口,她们赞美一样地说她完全不像小地方的人,可她自己很明白,自己有过“像”的时刻。
“蔓蔓。”云嘉喊她一声。
“你哥哥成为现在这样的人,绝不止是因为聪明,那样说太轻巧了,你哥哥或许比我们更明白一个努力的会变好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他才那样说邓硕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云嘉拉住她的手,轻声提醒道:“而且你想想,连你都维护邓硕安,那谁来维护你哥哥?你这样不理解他,他也会难过的。”
庄蔓知道自己错了,瘪了瘪嘴,她看着云嘉,眼睛转了一下,忽的小声说:“你呀。”
庄蔓掺着鼻音的话声,很低,又短促,更不可闻了。
云嘉没听清。
“嗯?”
“我说,你呀——”庄蔓重复道,“你一直在维护哥哥。”
云嘉本来摆着年长者的温和态度,一本正经跟她分析道理,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受到不小的冲击。
好似一块坚硬的金属坠进溶解剂里,瞬间反应,这块看似铜墙铁壁的金属,几乎不可能再保持原样。
嗓子空咽了咽,眼神又挪了几下,云嘉试图解释:“我这个——不是维护吧,就是道理如此,你那个才算维护,你太偏心了。”
“真的吗?”庄蔓眼看着又要蔫儿了,忧心道,“那哥哥现在会不会很难过?”
“可能吧,我看他回来一路上也没说话,下车的时候,表情好像也不怎么好。”
云嘉没夸张,也不是故意吓庄蔓,从董家出来后,庄在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好,仿佛也不是在生庄蔓的气,只是一路看他的背影,觉得他连沉默都好似比以往厚重。
庄蔓还没观察这么仔细。
那时候,她自己还沉浸悲伤难以自拔呢。
她此时耳聪目明了,脑子也正常运转,会考虑了,也更难过了,对云嘉说:“要是我妈妈知道了今天的事,她一定会生我的气,我不听她的话,她不许我去见那个人,我还又给我哥哥添麻烦了。”
庄蔓问云嘉:“姐姐,那现在怎么办?”
“你等一下——”
云嘉桌上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去拿手机。
一接听,电话那头的黎阳说通过前台知道她回来,问她现在在不在房间,自己方不方便把生日蛋糕送过去,又说了云嘉一通:“我说你这个破老师真没什么可当的,又累又烦的,一年一次的生日都差点过不成……”
云嘉不想再听他啰嗦,打断道:“行了行了,我在房间,你赶紧把蛋糕拿过来吧。”
挂了电话,由于离得近,庄蔓也将电话里的内容听去。
“姐姐,今天你过生日啊。”
云嘉点点头。
“生日快乐。”
庄蔓看了一眼墙钟,还好没过十二点,不过也就剩最后半小时,如果找自己的时候,出一点岔子,这个生日就真的过不了了。
云嘉知道她可能又在自责,摸摸她的脑袋说:“等待会儿蛋糕来了,再祝我生日快乐吧。”
看一眼时间,还剩二十五分钟。
想到刚刚庄蔓问她怎么办,她脑子里忽生一个物尽其用的办法。
黎阳尽职尽责像个帮忙庆生的服务员一样,推着小餐车过来,精致的蛋糕用透明的半球型罩子保护妥当。
甚至黎阳已经提前戴好了尖尖的带着金色穗子的生日气氛纸帽,橡筋局促勒紧,脸上扬着笑,刚到门口就开始唱歌渲染气氛,像个只有欢乐没有悲伤的小丑。
云嘉取走蛋糕,也打断了他的歌声。
见她要往外走,黎阳问:“你干嘛,点蜡烛啊?你要去哪儿?”随即注意到云嘉身边的小姑娘,看一眼,不认得,看两眼,真没印象,“这谁啊?”
“我学生,庄在的妹妹。”云嘉说。
庄蔓也是很有礼貌的,即使黎阳一身贼匪气,她也弯了弯腰,怯怯打招呼:“叔叔好。”
“什么?叔叔?”黎阳一听炸毛,“你刚上大学喊我叔叔?你怎么不喊我爷爷啊?”
“啊?”庄蔓一脸呆滞,小声道,“喊爷爷……有点夸张了吧?”
黎阳痛诉:“喊叔叔就不夸张?啊?我只比你哥大三岁!”
庄蔓:“可是看着不像只大三岁……”
“……”
黎阳腮角用力地鼓了鼓,心里有了判断,盯着庄蔓恶狠狠说,“你是庄在的妹妹,我看出来了,小鬼,你跟你哥一样讨人厌!”
黎阳好似受不住打击,放下一句“你们过吧,我走了”,完全不能再待。
云嘉在后面喊他:“我会找人给你送块蛋糕的!”
说完,云嘉也不管他了,拉着庄蔓去庄在的房间。
蛋糕由庄蔓捧着,云嘉负责按门铃。
已经洗过澡的庄在,打开门。
他站在室内光里,穿着质地柔软的深灰长袖和白色长裤,黑色发梢还有一点潮湿迹象,手里握着毛巾,像是头发吹到一半,就停了,过来开门一样。
庄蔓眨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说:“哥哥,姐姐的生日马上就要过了,能让我们进去吗?”
第41章 正在加载
庄在目光垂下来, 看向庄蔓捧着的蛋糕。
浅粉间白的奶油上插着未点燃的蜡烛,是数字26,这个蛋糕是他亲自去嘱咐西点师傅做的。
原本黎阳已经交代过,要做一个多层的蛋糕。
参考图片是很华丽繁复的款式, 顶端有白天鹅的造型, 嵌着许多类似珍珠的装饰糖果, 几层粗粗一估计,得有一米高,服务生推出去都得小小翼翼。
庄在跟西点师傅说不用做这款了, 改成小寸的精致款式, 如果黎经理要是问起,就说是云小姐不喜欢原来的。
停了一下,他说:“不用提我”。
西点师傅应下,又问:“小寸的蛋糕大概要什么风格?”
庄在一时形容不上来, 叫他稍等。
点开某个存储软件里的加密相册, 庄在选出两张图片重新下载保存,然后截去人物和背景, 只将蛋糕部分的图片发给西点师傅,叮嘱道:“跟图片风格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一模一样的。”
这个加密相册里的照片来源于过去几年间“堂堂人”的各类社交平台。
她分享过两次云嘉在国外过生日的现场照, 里头都有一张类似的云嘉捧着小寸的精致蛋糕, 微笑面向镜头的照片。
照片里, 云嘉的眼睛既弯又亮, 嘴角那对小小的笑弧, 看起来有点没心没肺的烂漫, 又有种无忧无虑的自由。
她将自己拍摄的关于云嘉的生活照片定义为“男友视角”。
但那时候,云嘉有男友。
她的男友也在个人ins上分享过关于她的照片。
司杭偏好记录她安静或忧郁的样子, 在阴天,或者在雪后,他拍的照片跟堂堂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出图专业感更强,独特的滤镜,厚重的颗粒感,像是一定要捕捉到每个时刻最极致的情绪。
云嘉最后一次出现在司杭的镜头里,地点在瑞士。
之后他的ins也不再更新。
再之后,云嘉在法读硕士期间,跟堂堂人还有其他一些欧洲的朋友去了一次印尼,那是有照片的记录里,庄在所知的,她人生第二次去看火山。
堂堂人还是帮她录了一段旅行视频。
她不再像两年前那样热烈挥舞着手臂似一只浴火重生的蝴蝶,只在听到好友的呼喊后,转过头,于晦暗天光里,挽起被风吹乱的头发,露一个淡而遥远的笑容。
好像她一下就长大了。
也好像,忽然就不快乐了。
堂堂人那条视频的文案是:亲爱的,我们一定还要再见面!要见很多很多很多面!
预感到再见无期的人,才会说期待重逢的话。
庄在深有其感。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阻止自己凭借一些图片去胡乱猜想她的近况,也不允许自己有为她忧心的情绪。
譬如,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分手,和倾盖如故的友人离散,她现在过的好不好?她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连不快乐都能大大方方摊在太阳底下,好像害怕寂寞,也不太喜欢独处,徐舒怡最近有去看她吗?她认识新朋友了吗?
许许多多问题,时而触景生情,时而毫无由来地冒出来。
他会及时遏止,不允许自己去发散沉溺。
她的快乐与不快乐,都和他无关。
已经满足自己的窥伺欲了,就不要再像演独角戏一样渲染毫无用处的深情。
今晚云嘉没回来之前蛋糕就做好了。
他去看了,认为云嘉会喜欢。
也认为,这才算得上一点有用的东西。
庄在往旁边站了一点,让出位置供云嘉和庄蔓进他房间,他关上房门,随后跟上来。
他住的酒店房间一点都不乱,但因云嘉突然来访,凭空多出一些紧张,他还是随手拾起沙发背上的外套,挂去玄关衣柜里,然后扫视到桌子的几个物品没有摆放整齐,又朝桌子走去。
他让大小一致的杯子并排,间距相等,好像在担心几个玻璃杯子表现不佳,也算唐突客人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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