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点不好是,第一次看见,是在机场。
衣服太多,时间又太久,云嘉已经不记得当时塞了什么睡裙放进箱子里,跑去衣帽间,将其翻出一看。
奶油蓝的柔软丝绸,泛着珍珠一样的润泽光褶,裙子不仅短得可怜,堪堪遮到臀下,后背也无一寸衣料。若不想身前两片空荡交叉的遮挡布料侧面走光,可以把胸下的两根系带系在背部,不过那两根细细的带子更像无用的装饰,大片空隙供人探囊取物,这点遮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庄在的手指缠上一截系带,问她:“这是系在前面还是后面的?”
云嘉脸上微微泛起热度,将衣物一团,又塞回去,只说:“你猜。”
后背贴来男人胸膛的温度,云嘉被轻轻环抱,他讲话正经的好处就是哪怕低声说“有机会的话,我想自己比较试试”都似优等生勇于挑战未知一样自信妥当。
云嘉正双颊飞上红晕,无话可说。
庄在几乎声调未变地告诉她另一件事:“你出去的时候,司杭来过。”
云嘉立时转过身,面上浮起的惊讶很快消化掉大半,倒不那么意外了,说着:“家里希望我可以回国发展,之后工作上可能会有一点交集,过年那会儿长辈们聊天是说过叫我们有空多聊一聊。”
抹不开的场面话嘛。
再说了,就算说好了约着见面,也应该先约一下吧。
“怎么也不给我发个信息就直接过来了。”云嘉嘀咕道。
声音很小,但两人贴得近,庄在听得清楚,沉声评价道:“没有礼貌。即使知道你住在这里,也不应该不请自来。”
云嘉颧骨升抬,嘴角似被一根无形的线扯起。虽然某些人嘴硬不承认,但是既计较又吃醋的样子实在可爱,有和他自身气质不符的减龄感。
庄在绝不是在背后说是非的人,一时不察,表露真实心迹,又温吞着解释:“我不是针对他,只是觉得这种行为不好。”
云嘉点头如捣蒜:“嗯嗯嗯,你说的对。”
庄在却顿住,云嘉这副样子,上一次见到,还是庄蔓小的时候跟别的小朋友吵架,哭哭啼啼跑回来,冯秀琴就是用这副表情听她说委屈,在庄蔓说哪个小朋友很坏很坏的时候,点着头哄她,说她讲得都对。
庄在如是一想,有些别扭地闷声:“你拿我当小朋友吗?”
“哪有你这么大的小朋友啊?”云嘉嗔他一眼,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们……见面了?”
“嗯。”
云嘉继续问:“那……也聊天了?”
庄在想了想,低声说:“算吧。不是很愉快。”
不愉快是预料之中,云嘉更关心另一点:“主要是谁不愉快?”
“他吧。”
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还放了狠话——你也未必会得意很久。
云嘉问:“那你呢?”
庄在停了两秒:“一点点。”
云嘉踮脚,捧住他的脸,吻上去一下,品味一番感慨道:“嘴硬的男人可真有魅力啊,深沉,含蓄,我喜欢!”
想装一本正经但没稳住,说完云嘉就破功露笑,额头抵在他肩上,笑得整个后背都在抖,庄在搂着她,都怕她笑呛,手掌抚她的背,也弯起嘴角。
那点阴云湿雨般的心思仿佛被晴空一照,半点余痕不剩。
有她在,他想不开心都难。
之后云嘉又监督庄在把她买回来的一堆衣服通通试了一遍,由于她毫不避嫌地站在衣帽间里看他脱衣换衣,而庄在不适应只穿一条平角裤像个待审核的展示男模一样站在她面前,两个来回后,就起了反应,不太好穿裤子了。
好在不仅有叫人喜欢的嘴硬品质,他也习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直沉默换装。
换到最后一身春夏新款,浅色长裤配单薄松垮的白衬衫,砗磲抛光的纽扣开的比系的多,胸口的肌理线条随着他大功告成地松气,轮廓起伏,若隐若现。
庄在问:“可以了吗?”
打量着,云嘉心想,不适合配鞋子了,最好就这样赤着脚,拿一副太阳镜就走在松软的沙滩上。
“可以!好看!”
庄在一边解开衬衣纽扣一边朝云嘉走去,问她现在可不可以轮到她换。
云嘉原本的计划是晚上带庄在去吃她读书时喜欢的餐厅,充当导游,介绍一下浪漫之都的夜色,计划难以执行,因他们将出门吃饭的时间全都消磨在床上。
颈根的绒发被汗洇湿,黏住脖子,云嘉趴在枕头上着感受云收雨霁的波动趋缓。
腰和腿早就酸了,但身后桎梏来的一只手臂死死托住她悬空的腰腹,不允许她脱离,一次次将彼此的距离缩到最短。
事了,那只手才松了力,让她完全陷进松软床铺里休息。
她身体酸软,没力气扭身看他,闭着眼,只感觉到有只手拨她铺在后背上的长发,拾起那两根软踏踏的睡裙丝带,系在她微汗的后背,又低下头,一下下吻她单薄而凸起的骨骼。
他好像对巴黎也不怎么感兴趣,云嘉只稍稍提一嘴不想出门了,他便干脆答应,直接取消今晚的外出计划,两人一块吃酒店送来的餐。
次日早上才起来,离开酒店房间。
巴黎初春难得的晴朗好天,阳光照进历史悠久的古老街道,他们坐在咖啡色的阳伞下吃早餐,窄桌藤椅,一旁的铁艺花圃里稀稀疏疏开了几丛颜色鲜艳的小花。
这条街不仅在巴黎本地有名,也吸引了许多世界各地的游客。
庄在喝着咖啡,目光闲闲扫过周围,听云嘉讲着她留学时候的一些趣事,讲到某次上课途中遇见民众游行,庄在说:“我知道。”
云嘉想了想,毫无记忆了。
“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庄在解释,“你在隆艺的新生讲座上提过这件事。”
这么说云嘉就想起来了,但是那天庄在也去听讲座了吗?
“蔓蔓告诉你的?”
“不是。她只说在新生讲座上遇见了你,我后来去你们学校的官网看了相关的视频和报道。”
“哦。”
云嘉应一声,心脏像被打发的细腻奶油密密糊住一层,有些甜蜜,有些发闷,她忍不住小声发表意见,“你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失策了吧,看视频哪有真人现场讲有意思。”
“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有听真人现场讲的机会。”
“你从来都不主动,又从来都不争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云嘉脱口而出的并非挑剔的语气,是很随意的调侃,但还是叫庄在握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因为这是他思考过,甚至是思考过多次的问题。
人大多都会有一个毛病,在后悔中假设,再从假设中获得另一种可能或者生机。
可是庄在想过。
即使有重来的机会,他好像也做不到去主动争取。
这么多年,默默揣着这份秘不可言的感情,山高水迢,年华匆匆,他甚至不是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既不曾品尝即将成功的喜悦,也没有体会功亏一篑的失落。
他的情绪是过季的,是不合时宜的。
在云嘉的世界里,他就像跳高运动里,最无用的那块海绵垫,承托她的机会,根本轮不到它,它待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纵然再期待与她亲近,也不希望她摔狠了,自己因此能派上用场,但它仍愿意守在这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做她最后的保护。
这样的人,是做不到去主动争取的。
庄在不知道这一刻要说什么话。
倘若他违心地说如果重来一次一定会主动争取,是否能让云嘉感到开心满意?可他对撒这种谎有很大的心理障碍。
“干嘛皱眉?”云嘉一手托着脸,另一手捻起铺着火腿碎的小块面包递过去,声音毫不计较,“我知道嘛,你是一直等待被我买回家的物品,我现在理解了,我没有怪你不主动的意思,我只是有一点点遗憾。”
庄在问她遗憾什么。
她说,一件我很喜欢的事,没有机会早一点开始。
夜幕降临,云嘉带着庄在回了自己读书曾住的公寓,小楼的年纪比两人的岁数加一块都大,斜坡屋顶上有法式建筑里常见的小塔楼,深褐的拱形门框上浮雕十分精致,先前放在这里的一把长椅已经不见踪迹。
回国任教时,云嘉并没有抱着再也不回来的想法,许多东西都留在这里。
屋内连防尘布都没有遮。
但手指滑过桌子,几乎没有积灰。
庄在想,他离这栋屋子最近的时候,是好几年前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给云嘉打电话,这是第一次进来,庄在打量着屋子说:“这里保持得很干净,不像很久没人住的样子。”
短期内不会再回来,这趟过来是要打包一些物品寄回国内,云嘉翻找着东西说:“我妈妈安排了人会定时过来打扫。”
提到云嘉的妈妈,庄在有些感触:“你们家这么多宅屋,你妈妈雇人用人都安排得很妥当,挺厉害的。”
“是吧。”云嘉有同感,“如果她能听到你说这句话就好了,而且她置地的眼光也很好,我一直觉得她挺厉害的,只是她很少认可自己,论持家有道她比不上我大伯母,论经商聚财她比不上我二伯母,就哪怕论媒体追捧,也是我四叔的几任太太新闻热度高,提起我妈妈,明面上大家只会夸她美,一个字说了二十多年,背地里可能会多一条,说她出身不好。”
庄在想起在美国时,云昭提起他的三婶,也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一个出身不好的美人。
“所以可能有时候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她就会变得很急躁,迫切想要做成什么事来证明自己,但事情都是难做的,她一旦有不好的情绪,除了我爸爸,几乎没有人会理解,大家只会苛责她,已经是最幸运的麻雀,都变成凤凰了,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其实我小时候也不是很理解她,跟我爸爸比,她既不从容也不睿智,而且她经常想要管我,我不喜欢约束,那时候也做不到体谅她,我们总是吵。”
“但是我离家读书后,慢慢就觉得妈妈也很辛苦,因为有太多不费力就拿到一百分的人,她即使从不及格做到八十分也从来没有人夸她。”
庄在听完说:“你妈妈如果知道你这样想,应该会很开心。”
云嘉刚翻出一片复古钩花蕾丝,扭头道:“没有如果,我已经告诉她了,我希望她开心,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开心。”
庄在看着她,慢慢弯起嘴角。
他人生中体会到的母爱寥寥可数,时间太久,即使努力回忆也品不出滋味了,但是看到云嘉和她的妈妈关系变好,他还是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云嘉同样看着他,也抿着笑,过了一会儿,苦恼地说:“我妈妈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更加理解她,怎么办啊,承认了好像显得自己很没有良心。”
庄在放下手中她和朋友的合影,朝窗边的云嘉走去,问:“那是因为我吗?”
“你说呢!”云嘉控诉,“当然是因为你!不然我才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样子。”
庄在轻笑了一声:“你怎么奇奇怪怪了?”
云嘉说:“就是……我一直都是一个事过翻篇的人,但是这两天我好几次在想,如果能早一点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我就想到你上一次来巴黎,我还放了你鸽子,如果那次我们就能见面,如果……”
声音停住,云嘉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如果。
那时候她和司杭的恋情接近尾声,连在师兄的求婚派对上,她坐在人群之外,看着别人的甜蜜热闹想的也是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估计即使有十万个“如果”,她也很难生出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他。
指尖忽然一暖,云嘉低头看去,是庄在牵住她的手,她的视线上移,目光最后落在庄在脸上,他神情柔和,声音也似拂过窗纱的夜风。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嗯?”云嘉一愣,难以置信这会是庄在说出来的话,“给我唱歌?”
他“嗯”了一声,解释那次跟她未能见面的通电,听到电话那头的派对上有人在唱一首很老的中文歌,他和云嘉隔着电话共望一轮异国月,每一句歌词都唱进人心里。
那时,他想着这首歌真好,如果有机会……连片刻遐想都是戛然而止的,不敢想会有今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
他无需伴奏地清唱着歌词,缓缓慢慢的,气息感很重,情绪远胜于技巧,把一首朴实老歌唱出真挚深情的味道,意外地好听。
唱完,庄在望了一眼窗外正圆的月亮。
今天云嘉带着他观光巴黎,提到他们如果以前有机会见面,这个场景或许会发生得更早,他吹着风,有一瞬,想告诉云嘉,那次来巴黎他们虽然没有如约在她的公寓见面,但后来也算见到了。
只是地点在瑞士。
从她朋友发布在社交平台的视频里得知她在滑雪场意外受伤,庄在夜机飞去,转车到医院,而她做完接骨手术痛了大半夜,天亮才睡去。
所以庄在到的时候,她没有看到。
只有司杭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
然后,很不巧,那个叫绘子的日本女生也来看望云嘉,是司杭允许的。
当时在病房跟司杭吵得很厉害,只记得司杭说的一句话,你有什么资格替云嘉说这些话?你连她的朋友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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