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燕澜仍在坠落,身体的重量迫使他松开了手,下坠速度变得更快。
姜拂衣哪有余力管他,反正这个高度也摔不死。
距离地面两三丈时,燕澜似乎骤然苏醒过来,翅膀扇动,直立落地之后,向前一个趔趄,随后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
姜拂衣落在他身边,才瞧见一串血珠子从他面具里滴落下来。
待他气息稳一些,可以站直之后,姜拂衣才问:“你没事吧?”
燕澜摇摇头:“点亮灵珑,虚耗过度罢了。”
姜拂衣猜是反噬,刚接手寄魂,就释放那么多力量,遭受反噬很正常。
只不过,反噬的程度超出她的想象。
姜拂衣原本的畏惧之心少了许多,燕澜现在的状态,没比自己强多少。
她提议:“那先休息一下?”
燕澜稳了稳心神,往前走:“不必了,我没事,此地不宜久留。”
稍后估摸着会有人来,不能让他们看到他还停留在这儿。
姜拂衣见他脚步虚浮,踉踉跄跄。
再看一眼前方被黑色雾气笼罩的丛林,依稀可见枯木虬枝,似群魔乱舞。
姜拂衣心中没谱,却也只能跟着走。
若不信他,就说明她有看到他作弊,知道他是被反噬的。
燕澜提醒她:“魔鬼沼内处处陷阱,你尽量踩在我走过地方,莫要距离我太远。”
姜拂衣正要点头,眼前突然浮现出一长硕大的鬼脸,知道是那寄魂幻化出来诈她的,自然假装看不到。
但也不能完全装作平静,进入丛林时,姜拂衣颤着声音问:“这里叫魔鬼沼,不会真有鬼吧?”
隔了一会儿,听见前方燕澜道:“确实封印着一个上古魔鬼,这些魔障毒气,便是它释放出来的。不过不必害怕,有家父坐镇,它跑不出来。”
姜拂衣听到“封印”两个字,打从心底反感,故意唱反调:“我劝你话别说的那么满,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破除不了的封印。”
她不就从极北之海里逃出来了?
燕澜听出她隐含的怨愤,以为她在说被人钉在棺材里的事儿:“抱歉,我说错话了。”
姜拂衣说完已然后悔,和他有什么关系,却又懒得解释太多:“你也不冤枉,因为你之前确实说错了一句话。”
“嗯?”
“你对别人说我可能是你妹妹,但其实我应该是你姐姐。”
她看到燕澜原本就踉跄的脚步,微微停顿一下。
姜拂衣告诉他:“你还未满二十岁,而我娘孕育我的时间很长。”
蚌壳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年,“那个时间可以不算,自从我真正降生,来到人世至少也有二十一年了。”
燕澜蹙眉:“不应该,你的骨龄约莫小我三岁。”
姜拂衣试图解释:“那是我……我之前修炼尸傀功,又被封印在棺材里,身体停止生长了。”
燕澜彻底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那姑娘身体停止生长之时,可有意识?”
姜拂衣摇头:“沉睡状态,没有任何意识。”
“所以你的时间完全停滞了。”燕澜继续往前走,有气无力地道,“我依然比你年长,你我若真同父,我为兄。”
“行吧,你是大哥。”姜拂衣搞不懂这有什么好争的,被寄魂反噬的都快晕倒了,还要和她争。
她忽又忍俊不禁,“你这般态度,才多少像一个少年人。”
瞧他这怪异的巫族装扮,音色被骨质面具遮掩,说话做事又老气横秋,若不是休容告知他的年龄,姜拂衣还以为他老大不小了。
燕澜随口问:“哦?那不知姑娘心中的少年人该是什么模样?”
少年人啊?
姜拂衣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又似烟雾般散去,无法再继续捕捉。
她支吾了下:“就像柳藏酒……”
燕澜轻笑一声,接上话:“像他一般冲动妄为没脑子?”
姜拂衣:“……”你挺骄傲啊兄弟。
两人没再继续交谈。
那只寄灵出来试探一次之后,便没了动作。
燕澜也只字不提。
姜拂衣在心里犯嘀咕,他应该是打算找他父亲验证完再说,根据两人有没有血亲关系,区别对待。
所以步伐又虚又急,姜拂衣拄着剑追的挺累。
其实燕澜对此事并不是太过在意,他不认为姜拂衣能够认出寄魂,猜出寄魂的作用。
最重要的是,他处于晕厥的边缘,无暇分心。
燕澜早有心理准备,寄魂融合会是痛苦的,却依然低估了这种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痛苦。
或者,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然而没有一点办法。
巫族如今能够在夹缝之中生存,保住万象巫这片净土,以及祖宗留下来的灵物,凭借的正是与神族沟通的能力。
是以他们每隔几百年,都要取出寄魂,让世人知道他们还有用处。
能够问神救世。
可惜现如今的人间乌烟瘴气,世人的浮躁与日俱增,只注重眼前利益,几百年实在太久了。
燕澜早该在十岁就接受寄魂,越早被寄生痛苦将越小。
但他自幼过于优秀,这种独特的优秀给了他一种错觉,或许他可以不凭借寄魂,真正觉醒这种天赋。
一直再等。
无论怎样遭人讥讽,他始终相信自己,一直再等。
今日等不了了,不过却与被他们逼迫关系不大,反倒成为一个契机。
“咱们快要到了。”
燕澜停下脚步。
姜拂衣跟得较紧,险些没能及时停下来,撞他背上去。
姜拂衣垫着脚往前眺望,好几十丈外隐约有个山洞:“剑笙前辈住在里面?”
燕澜远远停下来,是想要提醒她:“姜姑娘,家父脾气不是太好,不针对任何人。”
姜拂衣早有心理准备:“你这个‘不是太好’,是不是有一点点含蓄?”
燕澜竟然不否认:“总之,千万注意措辞,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你切记不可随便说出‘背信弃义’四个字,不然的话,我会立刻被他丢到魔沼里去。”
姜拂衣认真点头,被他谨慎的态度激起了一丝紧张,但是:“为什么我骂他,他丢你?”
燕澜:“因为他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姜拂衣:……“我懂了。”
“那走吧。”燕澜领着她继续朝山洞靠近。
姜拂衣刚拄起心剑,却见燕澜再度停下来,且原本因为反噬微弯的脊背,紧绷的似一张拉满的弓。
姜拂衣以为有什么邪祟靠近,警惕着贴近他:“怎么了?”
旋即听见两人背后突兀地响起一声质问。
——“我背信弃义,不可理喻?”
第7章 溯溪泉
背后果然不能议论人。
一刹那,姜拂衣的脊背绷的比燕澜还更直挺。
脚下夯实的黑色土地突然软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向下陷落。
燕澜已经提醒过,姜拂衣本以为将会陷入泥沼,却是“噗通”一声入了水。
水极冷,比极北之海的冰川水还更刺骨。
水底似乎有股吸力,不断将她向下拉扯,需要耗费不少力气才能上浮。
姜拂衣虽然身体虚弱,却是在海底长大的,迅速调整身姿,顺水势蜿蜒而上。
她仿佛有鳃,在水中不必掐诀闭气,浮出水面之后,呼吸仍是平稳正常的。
仰起头,姜拂衣通过逐渐狭窄的甬道,看到一方圆形的夜幕。
原来她被扔进了水井。
井口有水波状的封印法阵,飞不上去。
姜拂衣正想说这位剑笙前辈果然不可理喻,两个词都是从燕澜口中吐出来的,却施法将她扔来井中。
哗……
燕澜浮出了水面。
比起来姜拂衣的如鱼得水,他就显得狼狈许多。
不停微微喘着气,可见游上来的多不容易。
姜拂衣呆了一瞬,不是意外他也被丢下了井。
燕澜的面具不见了,估摸是为了减少在水中的阻力,被他摘下来扔掉了,露出轮廓立体的一张脸。
都说眼睛直通心灵,姜拂衣看人一贯先看眼睛。
他的睫毛根部极为浓密,且眼窝微深,使得他黑亮的双瞳瞧上去过于深邃。
还挺像这口深不见底的井。
再多就看不清了,夜间井下,井口的封印还压制了目视。
而且水井上细下宽,他背部贴在井壁上,恰好躲在阴影里。
燕澜稳住之后,也看向姜拂衣。
刚才在水下,燕澜原本想去拉她一把,竟看到她毫无压力的游了上来,且姿态灵动优美,宛如鲛人游龙。
姜拂衣假装看不懂他眼中的猜测,转身,从井中央游去他对面的井壁,也学他背靠井壁。
两人都躲在阴影处,被井口洒下来的月光隔开。
姜拂衣将脸上的乱发别去耳后:“这样看,剑笙前辈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可理喻,你瞧,他这不是一视同仁,将咱们都扔下来了?”
燕澜抬头望向井口:“很不可理喻,往常我这样讲他,早就被他折磨惨了,今日他竟这样大发善心,主动为我们疗伤。”
“疗伤?”姜拂衣经他提醒,想起来先前自己泡澡完全感知不出水温,如今泡在这井水里,却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而且这份寒冷,压制住了原本的痛感。
姜拂衣伸手覆在胸口,心脏上的窟窿,竟然在成倍复原。
好生神奇。
“这是什么水?”
“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溯溪泉。我族除了天灯之外,第二件至宝,同样是神族留下来的,能够净化魔鬼沼内那只恶鬼的戾气。”燕澜闭目调息,借用泉水调节所遭受的反噬。
“那我真是沾了你的光。”姜拂衣也赶紧闭上眼睛,吸收泉水的力量,修补自己的心脏。
燕澜不这样认为:“我想,我是沾了你的光,家父懒得出奇,轻易不会外出走动,却突然出现在我们背后,应是被你吸引出来的。”
看来,她是自己亲妹妹的可能性极大。
姜拂衣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母亲说过,当她出现在父亲周围时,父亲能够感应到她。
她说:“但愿如此。”
随后两人专注吸收泉水灵力。
哗……
静谧之中,姜拂衣倏然听见对面又有动静。
她睁开眼睛,刚好看到燕澜伸手往脸上摸,眼神有几分错愕。
看来她猜错了,面具并不是燕澜自己摘掉的,他直到此刻才发现面具没了。
察觉到姜拂衣的视线,燕澜迅速低头,透出一股无所遁形的慌乱。
姜拂衣纳闷:“怎么,你们难道有族规,不能被外族人看到你这少君的脸?男人要被挖眼睛,女人必须嫁给你?”
燕澜:“……”
他又勉勉强强的抬起头,“没有,只是一时不太习惯。”
姜拂衣松口气:“吓死我了。”
稍后若是证明了两人不是兄妹,赖上她了怎么办。
井口飘下来一个声音:“小丫头,我儿子有这么差劲?”
姜拂衣忙不迭抬头。
身穿粗布麻衣的剑笙在井口上蹲着,月光笼罩着他灰白相间、以一根桃木簪半绾的长发。
他将心剑平放在膝盖上,两只手则抓着燕澜的面具把玩。
上岸十多年,心心念念寻找的目标人物近在眼前,姜拂衣屏住呼吸,许久才道:“多谢前辈为我疗伤。”
剑笙低头审视:“你为何会拿着我的剑?”
燕澜凉凉道:“姜姑娘不只拿着,还能拔出来。”
剑笙颇感意外:“你拔得出来?”
姜拂衣点点头,小心翼翼试探道:“前辈,这是我娘……以自身精血亲手打造的剑,我娘告诉我,这柄剑的主人便是我的亲生父亲,请问,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剑笙闻言像是愣住了。
燕澜抬头瞥他一眼:“人家找上门来质问,孩儿不得不给人家一个交代,这才带她前来魔鬼沼,打扰您清修。”
“原来是你母亲的剑,难怪我会对你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剑笙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说道,“泉水每次不能泡太久,先上来。”
……
姜拂衣去往山洞里换衣裳。
山洞外,剑笙席地而坐,仔细观察手里的心剑。
他面前摆着一个炼丹炉,里面飘出来的却是禽鸟类的肉香味。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燕澜仍是一副湿哒哒的模样,和他讲了讲认识姜拂衣的过程。
剑笙只听不答,眉头深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燕澜越看他的态度越不妙:“难道她所言都是真的?”
剑笙好笑道:“听起来你语气有些酸啊,莫不是在为你娘抱不平?”
燕澜答不上来,因为他好像没有抱不平的理由。
听姜拂衣的意思,她母亲应是认识父亲在前。
其二,燕澜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心都放在巫族的发展上,对父亲始终怀着“诏安”和利用的心,本身并无私人情感。
也就无所谓背叛。
“哦,我明白了。”剑笙吹了吹炼丹炉,“你是酸我偏心,对妹妹比对你好。”
燕澜微怔:“她当真是您的女儿?”
不对。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若真是,不该是这样的表现。
剑笙捡起地上的面具,扔给他:“你少操心我的事儿,先管好你自己吧,别被寄魂反噬死了。也不知这个少君,你为何非做不可。”
燕澜伸手接过面具,并未重新戴上:“大祭司卜算出,咱们巫族又将再起劫难,有灭族之危。先不说少君之位是母亲留给我的,如今万象巫内,除孩儿之外,您说谁还有本事担得起?”
剑笙一听到万象巫就垮下脸来。
燕澜望着丹炉壁孔窜出来的火光:“您也不必数落我和母亲一样,喜欢揽责上身。若有一日万象巫当真面临死劫,我不信您真的会置之不理,放任咱们的族群就此湮灭。”
因此燕澜必须提早亲自挽救,而不是交给那些不如他的同族。
即使真会灭族,也必须是亡在他自己的手中,否则死不瞑目。
燕澜的视线,穿过黑雾飘向这魔鬼沼内的一个隐秘角落:“我们为人间镇守五浊恶世,付出多少心血,做出多少牺牲……”
可世人却为蝇头之利,对他们百般迫害。
若真到了灭族之日,燕澜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打开五浊恶世的大门,引那些“怪物们”再度降临凡尘,来个同归于尽,一起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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