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漆随梦握剑的手,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接着涌入四肢百骸,等在全身流转过一遍之后,全部汇聚于他的眉心。
姜拂衣知道他正在结剑契,睁大眼睛注视着漆随梦眉心的剑气旋。
只见剑气旋忽大忽小,转动的速度忽快忽慢。
咻!
气旋凝成一柄小小的气剑,剑尖扎入漆随梦的眉心里,消失不见。
姜拂衣眼眸微亮,成了。
岂料下一刻漆随梦身形一晃,向后连着几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剑也脱手而出。
姜拂衣惊了一跳,连忙蹲下来:“你怎么样?”
漆随梦弓起身体,五官挤在一起,表情极是痛苦:“珍、珍珠,我的头好疼,好像要裂开了!”
姜拂衣知道这不是假装,须臾之间,他满头满脸的冷汗。
“我的头……”
漆随梦双手死死捂住两侧太阳穴,在地上直打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坐起身,要死不活地道,“你家的剑果然不温吞,霸道的很,结契还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姜拂衣蹙起眉头,结剑契不该这样。
出了什么岔子?
是自己没铸造成功,一柄残次品?
她将沧佑捡起来仔细检查,没有问题啊。
漆随梦从她手中讨回剑:“那我现在要做什么,练剑?有剑谱没有?”
姜拂衣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告知:“我家的剑没有剑谱,你只需要和沧佑沟通就好。”
漆随梦手腕一转,将剑竖在眼前:“沟通?和剑说话,它会说话?”
姜拂衣无语:“意识沟通。”
漆随梦哪里懂得什么叫做意识沟通,姜拂衣费劲讲了半天,他才闭上眼睛去尝试了。
姜拂衣望一眼剑,又望一眼他,眉心忧虑重重。
铸剑的过程一切顺畅,结剑契时却出了问题,原因是什么?
又过去许久。
藏身的空间突然一阵剧烈晃荡,姜拂衣知道这龟壳撑不了多久了。
幸好漆随梦对于这份晃荡似乎浑然不觉,说明他真入定了,不然以他的性格,早就跳了起来。
再是许久。
咔嚓。
姜拂衣听到了刺耳的皲裂之声。
紧接着,那个木头人冰冷的声音穿透裂纹透进来:“小丫头,昙是你什么人?你受谁指使混进来想害我?”
姜拂衣烦躁道:“前辈,我只是路过此地,被掘墓派的人给抓了进来,纯属是倒霉。”
——“我醒来一十三年,已知外界天地已变,大荒覆灭,终成人间。尚未彻底挣脱束缚,便遇故人后代,你让我如何相信你是误入?”
姜拂衣心道这个昙究竟是谁。
自家的一个长辈?
又不敢多问,外面围着不少掘墓派弟子,万一这木头人知道石心人是剜心铸剑,宣扬出去,那就惨了。
姜拂衣唯有笑道:“前辈,我想这大概就是缘分吧,您与我家有缘,从前遇到我家长辈,如今又遇到我。”
——“连这油嘴滑舌的模样,都是一样的像。”
姜拂衣:“……”
这明明是尬笑着没话找话说,怎么就成油嘴滑舌了。
……
燕澜默默听着,棺木隐竟然认识姜拂衣家中的长辈?
且她一边说姜拂衣弱,一边严阵以待,颇为忌惮。
多半是在姜家长辈手中吃过亏。
那这姜家长辈得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或者,并非人类?
自从姜拂衣屡次说要替他挡刀,燕澜就觉得她不太像是普通人类。
一次心脏破损,侥幸不死,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但次次不死,就比较耐人寻味。
二十一年前封印动荡,而姜拂衣也差不多二十一岁,燕澜并不是没怀疑过,她会不会也是逃出来的怪物。
但这个念头逐渐被他否定了。
那一批逃出来的,基本都是被单独封印起来的大怪物,应全是甲级。
而燕澜已将《归墟志》里的甲级怪物全部看完,从未见过哪一种怪物的神通,和铸剑师有关系。
第一卷 第一册里,倒是有好几页不知为何被“撕”了。
燕澜怀疑这只被撕掉的怪物,如今封在自己体内,不可能和姜拂衣有关系。
因为能被记载在第一册 里的,除了神通广大,还得兼备极强的危害性。
铸剑操控一些剑傀,比起来第一册 里那几个怪物的杀伤力,好像谈不上危害?
只能说隐世不出的高人众多,无奇不有。
……
空间内部又是一阵剧烈摇晃。
姜拂衣知道这龟壳即将碎裂,忙去喊漆随梦:“快醒醒。”
漆随梦盘膝坐着,长剑则横放于膝盖,双眼紧紧合拢。
他才刚入剑道,姜拂衣不敢盲目去推他,只能在旁以语言催促:“阿七你快醒醒,这龟壳就要碎了,拿起你的剑赶紧做好准备……”
话未说完,却见漆随梦猛地喷出一口血。
姜拂衣正蹲在他侧前方,躲闪不及,半边脸都被溅上了滚烫的热血。
姜拂衣直接傻住,目望漆随梦缓缓倒在地上,眼睛半张不张,且被一层浓郁的黑气所笼罩。
她再看漆随梦手中的沧佑,方才还完美无瑕的一柄剑,此刻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些蛛网状的裂纹。
所以,自己铸剑失败了。
又因为这柄失败的剑,导致漆随梦走火入魔?
会怎么样?
姜拂衣惊恐万分,忙爬过去拍漆随梦的脸:“阿七?阿七,我是珍珠啊,你清醒清醒……”
呼喊半天,不见一点儿作用。
她掰开漆随梦被黑气环绕的眼皮儿,心中更是一骇。
他原本生了一双颇具光彩的眼睛,竟被这股黑气腐蚀,变得浑浊不堪。
等完全浑浊之后,他的眉心开始向外逸散出汩汩的黑气。
这黑气不知道是什么,令姜拂衣感觉着极不舒服,却也不敢离开漆随梦太远。
逐渐的,整个空间内部全部被黑气环绕。
姜拂衣实在难以忍受,昏厥过去。
黑气开始通过龟壳缝隙,传去了外面。
立马传来几声惨叫。
随后,接二连三的惨叫。
……
砰!
龟甲破裂,黑气爆发。
燕澜伫立在浓浓的黑雾之中,望见周围掘墓派的弟子已经死去一大半。
掌门见势不妙,也仓皇逃走。
但燕澜知道他逃走并无用处,去到地面见着阳光,很快就会爆体而亡。
记忆碎片之中,燕澜无法感知任何气息,但通过肉眼分辨这股魔气的色泽、浓郁程度,确定其为始祖魔元之力。
还是高阶始祖魔的真魔之息。
以这些人的修为根本承受不了。
对棺木隐的影响倒是并不大,但这魔气一旦从地下透出去,第一时间会被附近的修行门派得知,她就暴露了。
于是棺木隐也不在执着于对付姜拂衣和血祭法阵,比他们逃的还快,冒着风险冲破最后一重封印,逃离了这处地穴。
万幸棺木隐之前担心动起手,会伤害到地穴里辛苦抓来的人牲。
特意将龟壳带去了上一层,掘墓派的门派驻地。
始祖魔息只会上浮,不会下沉,洞穴底部那些少男少女平安无恙。
直到此时燕澜方才回想起来,八年前,他十二岁时,父亲曾经出过一次山。
好像正是为了来净化这枚高级始祖魔元碎片。
燕澜万万不曾想到,那枚碎片,竟是从漆随梦灵台里掉落出来的。
稍后姜拂衣从昏迷中醒来,应是会立刻带着漆随梦逃走,所以父亲不曾见到他们。
燕澜又凝眸望向地上躺着的漆随梦,他的灵台识海内,为何会有一枚始祖魔元碎片?
传闻漆随梦天生剑骨,才几个月大就被天阙府君无上夷收入门下。
无上夷三四百年来,一共也就收了三名亲传弟子,足可见漆随梦的特殊。
可他两三岁时又遭人诡异盗走,扔去北境战乱之地。
莫非是被夜枭谷那位神秘“魔神”给偷走的?
因此无上夷手持相思鉴也遍寻不着。
那位“魔神”在漆随梦的识海里种下一枚始祖魔元碎片,又将他扔入污浊尘世,是妄图以尘世劫难渡他入魔?
但问题是一般孩童,莫说种下始祖魔碎片,哪怕一颗转魔丹,都足够入魔千百次。
而漆随梦历经种种劫难,如今长到十二三岁,除了性格比较偏激之外,竟然毫无魔化的倾向。
漆随梦的身体里,大概存在着某种能够对抗魔化的纯净之力。
会是什么?
或者说,“魔神”种下的这枚始祖魔元碎片,正是为了污染他体内那股纯净力量。
最终这两股力量不分伯仲,在漆随梦的识海内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然而今日,姜拂衣所铸的这柄沧佑剑,以守护剑意,一出手便打破了这种平衡,最终战胜了始祖魔元之力,将这枚碎片踢出了漆随梦的识海。
原来姜拂衣所铸的第一柄剑,并不是残次品,竟是因为太过强大而战损了。
沧佑剑。
哪里是大海的女儿会惩罚你。
明明是大海的女儿在护佑你啊。
燕澜抬手摸了摸眼睛,自己此时明明只是一缕虚影罢了,竟然会觉得眼珠滚烫,烫的恨不得剜出来。
第53章
燕澜又安慰自己,幸得此番误打误撞,姜拂衣并未在棺木隐手底下吃苦受罪。
她也算自救成功。
还救下了那上千名人牲。
棺木隐为挣脱最后一重封印,伤上加伤,实力再被削减,往后遇到,降服她要比现在容易一些。
而因为姜拂衣的昏厥,她这枚记忆碎片很快崩塌。
场景再次重构之后,出现在燕澜眼前的,依然是北方寒冷的雪岭。
这回换成了姜拂衣搀扶着虚弱的漆随梦逃跑。
两人虽然也是掘墓派的受害者,但那些黑气却是漆随梦释放出来的,她担忧附近的修行门派,会将漆随梦当做魔修处置,才会逃的飞快。
八年前,十二三岁刚出山不久的姜拂衣,还不知道漆随梦出身天阙府,更不知何为始祖魔。
当然也分辨不出那些都是始祖魔息。
她又是第一次铸剑,应会怀疑是剑的问题。
……
“阿七,你的眼睛好些了么?”
姜拂衣总担心他会瞎,已经过去十好几日,他人早就清醒,但一双眼睛始终如同死水,不见丝毫光泽。
漆随梦四处乱看:“还是和刚醒来的时候一样,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除了你还有一点点的色彩。”
听他这样说,姜拂衣更觉得是沧佑剑的问题。
那柄剑虽然生出了一些蛛网裂纹,却并未碎裂,也和漆随梦成功结契,能够听从他的召唤。
不过已经被她收了起来,不再给他使用。
漆随梦又问一遍:“珍珠,你还没将沧佑修好啊。”
姜拂衣搪塞:“哪有那么容易。”
漆随梦停下脚步:“你是不是根本没修?”
姜拂衣质问:“你不是不喜欢沧佑的剑意,嫌它太温吞了?”
漆随梦直言不讳:“我承认是我见识少,沧佑真厉害,都用不着我动手,昏迷着就将那些掘墓派弟子全部毒死了。”
姜拂衣:“……”
“我讲过几百次了那不是毒,是魔气。沧佑出了问题,大概导致了你走火入魔。”
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不过石心人的剑确实了不起,一柄残次品竟有这般威力,难怪木头人会说强敌来袭。
莫名其妙就将她给打跑了。
漆随梦却摇头:“不是,沧佑对我很好。那会儿我按照你教我的方式,以意识和它沟通,进入自己的灵台识海后,竟然发现自己竟然泡在一个池子里,里面的液体浓黑粘稠,令人作呕,我想爬上去,却惊觉浑身都被一条锁链绑着,无计可施,只能大声喊沧佑……”
“大概喊了五六声,沧佑从黑暗中燃着一团火光朝我飞来,开始劈砍那条束缚我的锁链。足足砍了好几百剑,星火四射,剑身被反震出了裂纹,它也一直没有放弃。最终锁链断裂,我伸手握着剑柄,它将我从黑水里拽了出来。”
自小在泥沼中摸爬滚打,漆随梦不是没经历过绝望,但每次都是自己艰难的爬起来。
而沧佑不惧碎裂,坚持劈砍的那几百剑,令他真切体会到被守护和被拯救的感觉。
“你不知道,沧佑劈在铁链上发生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极了打雷,震的我既头痛欲裂,又精神振奋。所以醒来之后,身体虽然虚了点,头脑却很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丢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姜拂衣提醒:“因为你已经入了剑道,如今是凡骨初境的修行者。”
漆随梦兴致勃勃:“怪不得世人喜欢寻仙问道,一心想去修行,这种感觉也未免太美好了。”
姜拂衣没搭他的话,只觉得奇怪,他这哪是进阶凡骨初境的反应,听上去像是一种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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