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的玉华宫,离青霄观有些路程。
我用过膳之后,从容地回屋洗漱一番,这才登上来接我的肩舆。
还没到玉华宫门外,我就远远看到了董裕。
他显然有些烦心事,从宫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大约是夜里没看清道路,被一块凹下去的石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
他将内侍推开,而后,上了马车。
在宫禁之中乘车,向来是宠臣的待遇。从前,我父亲无论什么时候入宫面圣,都不必亲自步行。
就像现在这董裕一样。
我的手指缓缓理着拂尘上的白须,冷眼看着那马车离去。
玉华宫的正殿上,灯火通明。
我来到这里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案前阅卷的太上皇。
门敞开着,沁凉的夜风无遮无挡,摇曳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
他抬眼,目光交错之前,我已经行礼:“贫道拜见上皇。”
“隆海。”他对一旁的内侍道,“朕与玄真有话要说。”
那内侍我见过,两年前,我去建章宫见他时,此人就在他的身旁。
隆海应下,行礼退去。
“隆海是朕到了齐国之后,一直跟在朕身边的。”待得殿上再无旁人,他开口道,“为人忠厚可靠,日后你要见朕,可先去找他。”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淡淡道:“谢上皇隆恩,贫道平日只念经吃斋,并无俗事叨扰。”
他说:“是么。建议朕迎娶宁平侯闺秀的,难道不是你?”
这话,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正当我回想着我和明玉说话的时候,身边是不是还留着什么闲杂之人的时候,只听他继续道:“鲁国公萧纯这两年的建言,无不倾向为自家谋利,这般考虑周全的人选,不像是他和他那帮子门客的路数。朕想来想去,能说服他的只有皇后。前些日子,皇后来过青霄观。”
我明白过来。
果然是做贼心虚惯了,还敢监视我。
——逼着朕回到京城来的,是你。
那天夜里,他对我说过的话,蓦地在心头浮起。
也对。
虽然不知道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让他猜到给景璘出谋划策的人是我,不过以他的心计,能继而猜到给明玉出谋划策的也有我,似乎并不难。
不过,傻子才会承认。
“皇后来青霄观乃是为了亲自为已故众妃嫔进香祈福,”我神色不改道,“上皇采选之事,想来归朝廷有司管辖,岂有贫道置喙余地?望上皇明鉴。”
他说:“朕听说,你这两年与皇后的关系很是冷淡?”
关他屁事。
“贫道不敢。”我继续敷衍。
“董裕刚才过来,向朕陈情。他说,张芾虽欠了巨债,但绝不敢在关乎我朝颜面之事上贪赃枉法。”他说,“朕以为,他说得不无道理。”
这再度出乎我的意料。倒不是他为张廷佑父子说话,而是原来,他居然没有无视过去,而是将这事认真查了?
不由地,我想到了方才董裕在宫门外那略有些失态的样子,想来,是受了他的训斥。
我静静看着他:“上皇之意,竟是质疑贫道与此事有关?贫道本孱弱女子,如今更是区区一介出家之人,何德何能参与朝廷之事?还望上皇明鉴。”
他也注视着我,目光深邃,不辨喜怒。
“与虎谋皮,刀尖舔血。你如今做的,但有一步差池,全盘皆输。”他的声音微沉,“你是经历过的,更当明白其中凶险。”
经历二字,在他口中平平淡淡,却让我的心头似被什么揪了一下。
纵然我知道,他并不会因为那些过往,对我有一丝愧疚。
我也不需要他有什么毫无用处的愧疚。
“上皇所言极是。”我说,“贫道正是明白其中凶险,这两年来,每件事,贫道都从不敢忘却。”
他沉默片刻,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上官家平反,让伯俊回来。若朕办到了,你便会收手,是么?”
第八十章 夜风(下)
心跳似凝滞了一下。
我看着太上皇,定了定神。
他也看着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不过那希翼只在起初的一瞬升起来,随后,就消散了去。他喜欢给人些出乎意料的甜头,而后面跟着的算计,只会是我想不到的。
我早就领教过了。
“贫道不解上皇之意。”我说,“还请上皇明示。”
“朕两年前与你说过,董裕等人,朕仍有用。”他神色严肃,“就算他们罪大恶极,要除掉他们,也须时机。你若想早日实现期望之事,便不该与朕作对。”。
原来说的还是这个。
我心中冷笑。
“不知上皇所说的时机,指的是何时?”
“不会远。”他说,“但朕会为你办到。”
我望着他,只觉啼笑皆非。
过了这些年,经历了这许多事,他竟以为我还会相信他。莫不是当太上皇当了两年,竟是变得幼稚了。
“有一事,贫道不解。”我说。
“何事?”
“上皇九五之尊,为何要为贫道做这些?”我说,“难道上皇也觉得,上官家确实冤屈,董裕等人确实该杀,他们被包庇至今,乃有违公义么?”
“正是。”他说。
这话答得毫不犹豫,我睁着眼睛,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当下杀了他们,不过让你一时痛快,却对当下的社稷并无好处。”他说,“朕说过,当年朕攻下京城之时,董裕一党倒戈相助,让整个京城免去了刀兵之祸。不独他们,朕自齐国起兵,一路夺得天下,从敌阵脱离而来的能臣猛将众多。当下社稷初平,不过两年,远不到大定之时,正当用人。若此时,朕对功臣下手,那些人会如何作想?”
话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继续绕圈子的了。
我唇角弯了弯。
“他们会果断离开上皇,投奔圣上。”我缓缓道,“所以,上皇不会对董裕下手,因为还要跟圣上争天下。”
一只虫子飞到了附近的烛台上,火花微微爆了一下。
他自上首看着我。
约摸十步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在这灯火之中,足以让人不能窥清那脸上神色细微的变化。
“朕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少顷,他说。
“我想要的东西,也一样不会放弃。”我说。
“朕说过的话,说到做到。”他说,“朕不想与你为敌。”
我不由笑了一下。
“可我们早就是敌人了。”
自从当年一切说开,恩断义绝,我觉得这是我在他面前最镇定、最从容的一次。
我轻声道:“过不久,你或许会后悔回来。”
他注视着我,好一会,道:“是么,朕拭目以待。”
———
我想,我的话撂得足够狠,足以将他恶心得再不踏入青霄观。
第二日,他没有来。
女冠们显然期望落空,唱诵时拖着腔,再度变得毫无激情,有气无力。
我气定神闲,与从前一般,坐在蒲团上主持了一日。
“那位叫隆海的内侍,姓桑,原本就是齐国人。”黄昏,法会散了之后,兰音儿从外头回来,将一张纸递给我,道,“秦叔说,太上皇那边眼线多得很,打听他身边的人须得十分小心,不过也不是打听不到的。”
我接过那张纸,看了看。
这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明了桑隆海的来历。从生辰八字到父母亲族,应有尽有。
他是个贫苦出身,幼时因为父母双亡走投无路,被家中卖入宫终做了宦官。此人一直在内仆局做事,二十五岁之后,恰逢齐王就国,需要拨宦官随行。于是,这桑隆海的齐人身份被有司看中,派他到齐王身边去当差。而后,他就一直在齐王身边伺候到现在。
我看着,很有些诧异。
据我所知,当年齐王就国之时,因得先帝对他的诸多防备,从前伺候的人一个也不许带走。包括我认得的那位侍从吕均。派到他身边的人,自然都是为了监视他,这桑隆海也不例外。
若说被软禁在齐国的时候,齐王除了一众盯梢无人可用,留着桑隆海是没有办法,那么他得了天下之后,便不必在乎任何掣肘。这桑隆海能作为贴身侍从留在身边,必是深得他的信任。
兰音儿凑过来看了看,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父母双亡家贫无依,还被亲戚卖了……噫,这桑隆海倒是跟我的遭遇有些相似。”
我看她一眼,道:“你被阉了卖进宫里了么?你怕是不知道,宫里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太监日子过得有多难。”
兰音儿目光一闪,随即道:“自是不能比。我舅舅想卖了我,可我偏不,自己逃了出来。他也没遇到玄真这样的大美人,不但给我吃的,还带我进宫里住,每天都有好玩的好吃的,比他可好了千倍万倍。”
在嘴甜这方面,兰音儿的天分跟景璘相当。什么话都敢讲,哄得人心花怒放。
我笑了笑,说:“秦叔可还说了别的么?”
“秦叔说,近来,太上皇的人在接近琅琊王,似乎有意拉拢琅琊王,琅琊王看上去也对太上皇颇有好感。”
“哦?”我登时来了兴趣。
太后寿辰那日,琅琊王景珑也来了。
不过这些日子,我因得法会一直待在青霄观,一门心思也全在太上皇这边,几乎把景珑忘了。
景珑于我而言不是生人,少时是有些往来的。他对太上皇有好感,我也不例外。当年在宫学里,他就喜欢偷偷跟着齐王去打马毬。
想到那日见到的景珑,我仍然有些感慨。
男大十八变,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胖乎乎鸭公嗓的少年,如今成了个俊俏青年。要是没有太上皇抢了风头,当下说不定也要在京中风靡一时,倾倒一片。
“这些日子,琅琊王做了什么,秦叔可打探了?”我问兰音儿。
“也不用怎么打探。”兰音儿道,“琅琊王这些日子,几乎每日都要去打马毬,还跟太上皇在青龙苑打了三场。”
我的唇角撇了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年,景珑就是看谁马毬打得好就不管不顾跟上去玩的,气得景璘骂他傻毬痴。
当下这事,景璘要是知道,也不知道会不会恼起来。
“秦叔还说,太上皇那边似乎在张罗给琅琊王说媒。”兰音儿道,“看上的是宁平侯最小的妹妹,我记得,是叫薛什么的。”
捻在指间转动的香珠顿住。
我看着兰音儿,愣了愣。
第八十一章 耳目(上)
上官家虽然倒了,但并非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秦叔,本名名秦士同,曾在刑部任职,专管诏狱之事。
这职位虽然是替皇帝办事的,但也十分得罪人,向来不受人待见。秦叔干了许多年,正当风生水起之时,被人揪住错处参了一本,下了大狱。那时,昔日与他交好的人为了避祸纷纷割席,秦叔求救无门,眼见就要死在狱中。正心灰意冷之时,不料,我父亲出手,将他保了出来。
我父亲是个爱才之人,虽与秦叔素无来往,但知道他是个能人,也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力主据实以查,终是救下了他的性命。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秦叔被罢免了官职,永不叙用。他倒也不自怨自艾,干脆就投到了我父亲的门下,为他效力。
我父亲对秦叔很是敬重,秦叔也投桃报李,为父亲做了不少事。
从前,我只知道秦叔有能耐,是父亲最看重的门客。但具体他有什么能耐,我并不清楚。
直到父亲去世,家中出了事。
我被下狱服刑做洗衣婢的时候,有一天,女牢的狱吏突然来提我,说有人要见我。
那见我的人,就是秦叔。
他跟我谈了许久,将我家出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通通告诉了我。
这时候,我才知道,秦叔的本事,就是细作。
当年他在刑部的时候,人称万事通。但凡交到他手上的案子,就没有他找不出线索的。因为干得实在出色,被先帝看上,调去专管诏狱。但也就是因为受了这重用,他也最终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上官家出事,门客被遣散,唯一愿意回头来找我的,就是秦叔。
他告诉我,父亲随先帝出征之前,已经感到了先帝对上官家的日益疏远,忧恐自己将来有一日也要下去。秦叔劝他,不要跟先帝出征。先帝好大喜功,却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如今外头都说,此番出征是我父亲力主的,若有个万一,对上官家乃是大不利。父亲却苦笑,说先帝的随员名册之上,他身为左相,名字就挨在七皇子后面。他若找理由退缩,就算先帝不说话,朝中弹劾他畏战退缩的折子也会马上就到,当下之势,他已是不得不去。
末了,他对秦叔说,京中的事便托秦叔照管。若有什么不对劲,务必要给他传信。
秦叔答应下来。
可就算秦叔这样有手段的人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样的坏,父亲没了性命不说,整个上官家也跟着被株连。
见我时,他那张不易展露情绪的脸,也变得痛苦,流下了眼泪。
他说,他会尽力救我出来,问我还有什么要他办的?
我想了想,说,我们家的案子,那些人是要办死的,当下之势,没有人能救得了我。我请他为我办两件事。一是打听我兄长和其他家人的下落,二是搜集董裕等人陷害上官家的罪证,将来得了时机,兴许用得上。
秦叔一口应下。
他与我非亲非故,起初,我交托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不料,他很快就打听到了兄长还活着,人就在辽东的消息,让我颇为振奋。不过我的几位庶母和庶出弟妹在哪里,他始终打听不到。后来,我到玉清观出家,大乱很快接着降下,就连官署存放档案的地方也被烧了,就更加查不到了。
至于董裕等人的事,秦叔的老本行就是查人老底,他干得十分出色。
不仅是他们如何勾结陷害上官家,就连当权之后,他们做的别的为乱天下之事,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及仇怨,秦叔也查得一清二楚。
当年齐王得了京城,成为新帝之后,我去见他时,手里拿着的册子,就是秦叔给我的。
可惜,这事不了了之。
也是如此,让我更加明白,自己没有本事,靠别人终究不可行。
于是,这两年来,秦叔就在京中充当了我的耳目。我想知道什么,他都会想办法为我打听到。譬如邹承养外室和张芾好赌。
至于兰音儿,她也是我两年前回京之后,在街上捡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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