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了这种事也不跑,神色冷然却一直在唇角挂着笑,看得人毛骨悚然。
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方淮序慢慢悠悠地撕了一张挂在门背后的日历页,简短地写了句“打人了, 劳烦付一下医药费”, 最后签了个大名把这张纸丢在地上充当家书。
“金额自己写, 不用客气。”
一张废纸被他签出了支票的感觉,张狂至极。
那三个教官威胁他永远都不会把他放出去,方淮序闻言缓缓笑了,说:
“哦?我记得现在最小的数字是7号吧,那么从今天起, 我才是7号?”
赶来的其他教官把他摁住关进了防空洞中最深处的那间禁闭室。
没有窗户,全黑, 即使是监狱也会留有一点光亮, 因为感官剥夺真的会逼疯一个人。
无边黑暗带来的神经紧绷和丧失对时间、声音、视觉的辨认会摧毁一个人的防线。
而方淮序在这里被关了九天。
他看过这个心理学实验的介绍, 也对这种类似的经历并不陌生。
他的生母在孕期企图通过酗酒来打掉他,可是遗憾的是他还是健康降生了。
于是童年的时候他总被一个人反锁在只有一个低矮小窗的阁楼里, 防止偷跑出去后被举报到儿童保护机构,以此影响他母亲的声誉。
阁楼的窗户被用木条完全封死, 几乎不透光,房间里也没有钟表。
他有时候觉得,也许每个人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漫长的黑暗,封闭的空间。
那也许,其实,也没那么难以忍受吧。
他从小就很听话,会装乖获得偶尔来自母亲的一个眼神,他充分模仿着儒家文化下对于一个子女的刻画:勤快、谦让、善良、懂事、尊老爱幼……
直到母亲意外去世,他被送到福利院,又辗转到教堂打黑工,封闭的小黑屋已经成了家常便菜。
他会在无尽的黑暗里转移注意力,通常都是一些代码,一串数字,他有他的世界,并不觉得这是多难以忍耐的事情。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方淮序坐在墙角后脑勺靠在阴冷的墙面上,睁着眼仰着头漫无目的地出神。
可这次莫名其妙的,浮现在脑海里的变成了一只纤细漂亮的手。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摸进上衣口袋,这才发现本来揣进口袋里的红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掉了。
应该到了第三天了吧?她是不是来找他了?
她找不到他怎么办?
第一次在这种环境下产生了对时间流逝的恐慌,心悸感被震颤的心跳一次次放大,他努力深呼吸几次,强行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想她就行了,像从前一样,想数字、想代码,可是脑海中关于她的片段像是堵不住的泉眼疯狂涌出,他甚至开始回忆她的声音。
是清亮的,尾音有时候会上勾,很动听。
她等不到他,会不会以后就不来了?
毕竟狗没有了,钱也已经拿到了,连接他跟她的红线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第一次觉得被关在篱笆内等待对方不知何时的垂怜是这样难熬的一件事。
他开始在每日送饭的时候开口提问时间,像每一个感官剥夺的试验者一样看起来憔悴而脆弱,可是这次教官发了狠要给他一个教训,前来送饭的人从来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分钟都仿佛有一年那么久远,他没法不去想她,到最后自暴自弃地主动反复回忆两人的相处,抽丝剥茧般的回放就像在寻找线索,她成了黑暗里的执念和一线天光。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吊桥效应,他在墙内的时候她在墙外,他在黑暗里的时候她成了他精神上的饕餮大餐。
他浑浑沌沌又咬牙切齿地想着:
如果她不再来找他了,他也会把她找出来,就像在程序里寻找一个漏洞一样,再广袤的数据海洋也阻挡不了他。
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
方淮序出去的那天,来开门的是警察。
来了很多很多人,出了防空洞才听到消防车和救护车同时在鸣笛,吵得如一锅沸腾的滚水。
后山处火光冲天,密集的水柱像一张蛛网笼罩过去,所有的学生都被转移到操场,方淮序听说是有人报了警。
“报火警?”他问。
“不是,报的是有人死在后山了,臭味飘出去被发现了。”一个学生面色如土,“15号死了,好像是想要去把他那把瑞士军刀偷回来,结果跟教官撞上了。”
“教官喝了酒,嘴里骂得不干不净的,好像还甩了一巴掌招呼过去,那15号血气上来,两个人就抢夺起来了。”
“15号在教官手臂上划了一道,就被几个教官联合围起来打……说是当时也不知道他这么受不住,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打一顿受点教训多正常一小事啊,谁没被打过?谁知道后来15号没气了脸发紫了,酒都吓醒了,这才被匆匆埋到后山。”
“埋得不够深,那土也没压实,被后山那只饿的眼冒金星的凶狗翻出来了,被教官发现,也一不做二不休宰了。”
方淮序垂着眼皮,鞋子碾了碾地面,语调平平:“然后重新掩埋,可是尸味散出来,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烧了?”
“应该是,警车在门口只停了半小时,只问了几句都走了,结果晚上后山的火就烧起来了,其实本来火不大的,就跟祭祖烧纸一样,谁在意啊,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消防队突然来了,这下闹大了。那火也欲盖弥彰地突然旺起来了……”
方淮序心里一动,抬眼盯住他:“谁报的警?那边靠着环城河,也没人啊。”
“不知道,这谁知道啊?那片又没监控。”
“哦。”方淮序颔首,火光映照着他阒黑的瞳孔,里面仿佛有光,他笑得温和,往前一伸手示意道,“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藏手机了?”
……
明铸学堂在这一次事件中元气大伤,消息一开始还被封锁,只说死的不是未成年而是教官,妄图将社会影响一降再降。
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学院的内部消息忽然被曝光在网上,包括其中涉及的一些财务资料、学院“体教”课表、禁闭室和小黑屋的照片,以及用于公务接待的宾客名单,其中包含了几位教育系统的高层。
有一位出身宜城的大佬还功绩颇丰,平步青云,这事一出迅速撇清干系,明铸学堂就成了推出去的一枚弃子,立刻被责令停止运行,并在一年后决定改造为公办学校。
在这件事闹大之前,方淮序联系到了国外之前递给他橄榄枝的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负责人,凭借先前在Chaos Communications Camp 2647的头名成绩获得免试就读资格。
离出国还有半年,他没有回到京城,而是就在宜城留了下来。
方家重新找上了他,一切正如所料,就像他小时候能确信母亲总会放他出来,就像他确信禁闭室总有一日会打开,他也知道,即使明铸学堂没有出事,方家也会立刻接他出来。
因为他故意在设计程序时留下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漏洞,他做的巧妙而隐秘,难以界定是故意还是失手,内部code review时根本揪不出来,方家想要更上一层楼,迟早要来找他进行修复和更新。
只不过何时来低头,何时来接人,需要一个不伤脸面的台阶。
而明铸学堂自曝丑闻,就是最好的时机。
方家来到他面前,言辞恳切地说着一些虚伪而客套的话术,用早已酝酿好的担忧和心疼做出一张面具,拉着他的手说明铸学堂真是社会毒瘤,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这种迫害人的深渊,说方家对不起他,愿意补偿他。
方淮序挂着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温和笑容,大度、谦和、明朗,把7号的本性掩盖,戴上安安份份的93号的设定面具,像是电视剧中最光风霁月的君子,说没关系。
双方都心知肚明,都是奥斯卡之夜的优秀演员。
方淮序说想要在宜城度过剩下的半年,如果可以,请为他办理转学手续。
方家知道在找到一个能彻底替代方淮序的人之前,最好的选择是保持良好的关系,并将他送出方氏商业帝国版图之外,所以听到他要去国外深造,留在国内的时间又短,当即喜上眉梢地同意了,并积极地想为他即刻转入最好的宜城一中。
可方淮序却摇头说要自己选。
宜城的高中不超过两只手,他不看别的,倒是一一点进官网学生风采专栏翻看宣传照片,最后终于停在宪恒中学的页面上。
春波微绿草,围坐在一起的莘莘学子正在研学讨论,方淮序的目光停留在这张照片上许久,把电脑往前一推,人往后靠在椅背上,脸上慢慢扩出一个矜傲的笑容。
照片中学生穿着校服,生机盎然,而袖口处,则是简约的红黑条纹样式。
第26章 “别不理我”
尤佳妍陡然在时隔这么久后再听到了明铸学堂的名字, 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
她坐在沙发上,人有些懵,像是在沙滩上大海捞针地翻找一些贝壳, 记忆被怠缓迟钝地掀开来。
“你……是哪一届的?”她迟疑道。
“火灾那年。”宋词注视着她, 目光沉沉如有实质。
尤佳妍猛地坐直了身体, 脸上因为情绪波动有些红,她急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那个……”
“什么?”他的心跳声鼓鼓撞击耳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几乎用诱导鼓励的眼神在期待她说出一个人。
“你有没有见过一条狗?”
?
宋词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是黄色的,一般被关在靠近环城河的那片,平时好像没什么人管,总是饿得叫来叫去……”尤佳妍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满心满眼都只有她那只狗。
宋词耐心地听着她如倒豆子一样的特征描述, 最后不死心地问了句:“你只找狗吗?还有其他想找……问的吗?”
尤佳妍摇头摇得坚定果断, 还有一些诧异。
“我又没进去过,认识谁啊?”
他默了默,撇过头去面朝着窗户,胸膛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深呼吸。
再转回头, 他无意识按了下指关节,语气温和:“我见过, 那只狗很凶, 也机灵, 一般人欺负不了它。”
迎着她热烈的目光,宋词不忍心说实话, 想也没想就瞒下道:“你知道当时那件事……人埋在后山吧,这只狗应该就被赶到别处了, 后来火灾起时人多又混乱,好像有人看见它趁乱跑出去了。只不过那时候谁还顾得上一只狗,所以也没去追。”
他温声细语道:“狗有灵性,跑出去了也会活得好好的,也许比被关在围墙里更加开心自由,你别担心。”
尤佳妍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夏日的雨水像是落盘的珍珠,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呼出了长久惦记在心头的一件事。
她脸上有了真心实意的笑,眼睛弯起来:“谢谢,那也希望你逃出围墙后,能喜欢这更广阔的天地。”
“你在计算机上这么有天分,也许将来回想起来,原来故事的开始就是你按下第一个按键的时候,围墙关不住你。”
宋词盯了她好一会儿,目不转睛的,只有喉结上下缓慢地滑动了一下。
好半天,他才忽然歪了歪头,唇梢挑起:“怎么感谢?”
她楞了一下,没想到他的注意力在那儿,便顺着他的话:“你要怎么感谢?”
宋词伸开手掌在沙发上按了一下,收拢虚握,又舒张开,手指骨节嶙峋清晰,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连眼神都移开了。
他敛着眼睛,不看她,只轻声问:“你之前说要去做体检……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去?”
尤佳妍想过宋词会直接开口要报酬,毕竟干这一行的没有什么礼物能比真金白银更加合人心意,乍一听到他说要去做体检,还懵了一下。
他自己说完那话,又一副低眉顺眼乖巧温顺的模样,好像多想一点什么话外之音就是她心思黄暴,尤佳妍顿了顿,坐回去,又清了清喉咙:“好,明天去。”
*
去医院做体检这事尤佳妍实在是熟门熟路。
每一段关系的开始前她都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自己安心,对方也安心。
她领着宋词去了就近的二院,宋词戴着口罩,黑色短袖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下半身的裤子也是黑色,手插在兜里,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尤佳妍太久没来宜城二院了,一进门才惊觉里面的格局完全变了,先前的处室重新安排,妇产科居然占据了整整两层楼。
她站在取号机器上,看到妇产科全天的号都抢完了,往后面选,一连七天的颜色都是灰的。
这可不是专门的妇幼保健医院啊,妇产科一天有三百个号,医生简介、专家团队的数量占据了整个宣传榜版面的一半,非常壮观。
尤佳妍发现原先在皮肤科的医生不在了,一旁戴着红袖章的志愿者阿姨熟练地凑过来问她哪不会。
“我找不到皮肤科的陈医生”。
“哦,她轮去妇产科了,现在那儿最缺人,其他科室都压减了。”
尤佳妍又瞟了一眼那大片黑压压的名字,“哦”了一声。
志愿者阿姨:“你来看什么病?”
尤佳妍指了一下身后劲松般的男人:“我跟他都来做个检查,抽血,以前是挂皮肤科直接开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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