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看到标题时眉头就拧起来了,甚至不像他平日里稳重的性子看也不看直接下结论:“你看,跟身家丰厚的人结婚总会在婚前签订这种尽量维护自身利益的协——”
他跳到中间一瞄,惊得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有些不可置信地上下反复滑动屏幕确认了一下谁是甲方谁是乙方,在确认没有写反后抬起头问尤佳妍:“他……他是在自愿状态下签的字吗?”
尤佳妍:……嗯。
两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叶崇的脑子忽然就清醒了起来,他把粥往边上一推,手机搁在两人中间,一副来活了要好好干的职场精英模样,他问:“你是不是信不过他,所以来找我以保证自己的利益?”
尤佳妍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倒也不是……”
每年往上面输送参政人员的世家和财阀要不有权,要不有钱,参选人员的能力反而在其次,现实世界不是童话世界,政客要想赢得选举需要具备3个条件,分别是“支持自己的人和组织”、“知名度”以及“钱包”。
她需要方氏的支持,钱和权,是残酷世界里无往不利的东西。
叶崇忽然就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在松什么气,刚才脸上浮现出的短暂的忧郁表情此刻荡然无存。
原来方淮序在她心里也没有这么重的分量嘛。
他镇定地点点头,现在觉得又可以苦中作乐了,他夸她:“你有这种意识很好……算了,我也想开了,不出去飞一圈的鹰会穷尽一生渴望外面的世界,就像报考大学一样,我堂姐报大学的时候留在本地了,工作了说什么也要出去,我姨说早知道就让她出去读大学,这样一个人在外面体会过辛苦了就会选择回来。”
尤佳妍听他讲前半段时还有些云里雾里,听到后半段就有些不解,她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堂姐如果读大学的时候在外面读,工作了就直接在外面落户了呢?”
叶崇怔了一下,又有些颓丧地把手机收回去,说是。
尤佳妍继续道:“我没想这么远,你高二的时候不也这么说吗?问长大了要做什么,大家都替你抢答说是律师,律师世家,你那时候说没想好,眼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书念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呗。”她说,“工作可以换个五六次,结婚可以结个三四次,说不定我前半辈子在游行演讲,后半辈子去山上种树了呢?”
叶崇被她逗笑,他连叹了好几口气说:“那你放心,我肯定会尽心尽力帮你审阅协议的,公证的时候也会到场,会努力帮你篡夺利益的,争取让你二嫁的时候能腰缠万贯。”
尤佳妍:“谢谢你,从今天起我钥匙圈上不放财神爷,放你照片,我一步登天无功受禄就靠你了。”
气氛骤然松弛下来,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尤佳妍见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要走,开门前听到叶崇最后说:“注意安全,虽然你现在已经不用再问我借车开了,不过那辆车一直在,如果什么时候想开想用,随时来就行。”
尤佳妍顿了顿,回头冲他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她说:“谢谢班长。”
……
回到隔壁,方淮序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只等退房,见她回来,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怎么样?”
尤佳妍:“他说看完了再给我回复。”
他点点头,又说:“老爷子想见你。”
尤佳妍一愣,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她问:“什么时候说起的?”
方淮序很坦然:“我来这里前跟老爷子说了声,他问我是不是来找你,我说是,有工作要谈,他说那刚好,他想见你一面,看你愿不愿意转手蝴蝶金头嵌宝簪。”
“行,我回家收拾下行李就去吧。”她查看了下日历,“明天见完,后天我又有飞行任务。”
“妍妍。”他突然开口,神情非常认真,“我还是那句话,身家背景如果给你压力了,那就是我在集团里的话语权还不够大,方氏的背景从来不是你要面对的问题。”
“当然。”她直视着他,语气平静,“我虽然买不起石良宴这种‘白宫’,不过买个自己居住的房子没什么问题,如果我觉得不舒服,我完全自己可以搬出去住。”
方淮序像是在承诺一般郑重道:“我记住了。”
*
方老爷子常年住在兴呼宝道那儿的老宅里,那处环境幽静,类似于园林庭院的构架让这处宅子有一种历史沉淀的岁月感,尤佳妍没想到自己会被约见在家中,按常理,他们应该约在一处茶楼或者旗下餐厅等更非私人的场合里。
她跟方淮序一同进的宅子,亭台楼阁弯弯绕绕,一路上不见其他人,方淮序说是因为老爷子喜静,不喜欢别人服侍着。
“他一个人的时候自己会逗鸟听书,做菜煮饭也只需要顾着他自己一个人,他说闲着也是闲着,做这种事能打发打发时间。”
听起来与媒体口中年轻时叱咤风云的商业奇才有些不一样,好像要更加宽和温厚。
见到方平瑞时这种感觉更加深了,他的脸比照片中要更加瘦削,头发虽然夹杂了不少白发,可梳的整整齐齐,微微凹陷的眼眶里瞳孔仍然明亮有神,因为笑起来所以眼尾的皱纹挤得更深,他站起来的时候身背挺直,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大步流星的模样。
他上前迎接了两步,笑呵呵地叫了声:“佳妍,小序。”
尤佳妍礼貌地应了一声,在这种场合里她总能摆出最不出错的笑容,先把簪子放在桌子上表明了态度,再挑着长辈会喜欢的话题闲聊几句,这才开始说正事。
方平瑞早就把她调查了个底朝天,他问了几句她那个频道的事,又一一谈起尤佳妍参与甚至发起的几次宣传活动和游行示威活动,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对她的行为是褒是贬,就好像仅仅是随口一问而已。
尤佳妍对于蝴蝶金头嵌宝簪的对价诉求用一张“云中寄养”的立项书说完了,老爷子花了将近十五分钟一丝不苟地看完,放下后看了她一眼。
远超所需花费的时间了,尤佳妍做这份立项书的时候并没有把冗长繁杂的细枝末节都放上去,而是只挑了骨架保证最基础的完整性,看完一遍用不到三分钟。
“你跟宋徽欣可真像。”
尤佳妍越过老爷子的肩膀往远处望去一眼,又很快收回,方淮序被老爷子早早支开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宋徽欣是他的生母。
她开玩笑:“长得像?”
“不不不,”方平瑞摇头,“是行事作风像。”
“她跟观言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挺支持的,我欣赏咬钉嚼铁的硬骨头女孩,所以后来分手时她能一声不吭怀着孕跑到国外生下来,再用小序来向我讨价还价的时候,只有我是最不意外的那个。”
“哎呦,这么说来,其实彤彤也是。”老爷子呵呵笑起来,“结婚的时候观言觉得这是个温柔听话的儿媳妇,衡逸也觉得她性格柔软,就我觉得她其实有自己的脾气,你看现在这离婚闹得……你跟她关系也不错是吧。”
老爷子有备而来,尤佳妍点头说是。
“宋徽欣能从政,我起了不少的支持作用,小序在她手里,我总得顾及着,她、闵听婵,还有现在的卢婷,包括你,想做的事情都差不多,所以让我有些感慨。”
他忽然活动了下肩膀,眼神直直地望向尤佳妍,声音也洪亮了起来:“不过就算我提供了支持,宋徽欣的车祸还是无人能救,这条路就是这样的。她当初为了化作一个‘完美’的反抗形象出现在选民面前,隐瞒了小序的存在,这个群体在得到权利前对自己的约束更加严格,不婚不育,摒弃美丽刑具,抹杀恋爱经历……她没瞒到最后,被对手挑拨了一下,从内部先遭到声讨查到了私人行程,然后就在路上死了。”
“他们搞不死男人,还搞不死女人吗?”
尤佳妍依然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她说:“那如果后面没有其他的宋徽欣站出来,她不就白死了吗?”
方平瑞鹰隼般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肩膀又松垮下去,继续笑眯眯地说道:“你胆子还挺大,几次宣传游行搞得明年竞选议员的备选人演讲时的稿子也修改调整了,我看你还转发那些演讲时矛头指向现有生育政策的片段来造势,有几条比官方网站热度还要高。现在为了要争取女性的选票,参选人多多少少都在演讲时需要提及相关福利政策。我看你评论底下也有威胁恐吓你的人,不怕啊?”
尤佳妍耸耸肩:“怕的,不过我后来一想,与其跑到天涯海角东躲西藏,不如让那群人死的比我早,这样就可以安安心心睡觉了。”
方平瑞蓦地笑出了声,他把簪子和立项书一同收下,说知道了。
尤佳妍看到老爷子点了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要动政策根基,除了让自己人竞选成功加重议会中己方投票天平,也可以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新领导换换新思路”,拿着“云中寄养”把当前子宫闲置税这种糟污先剔除了。
说完正事,方平瑞又闲闲拉扯了几句,气氛一松,果然聊着聊着他就开始讲自己引以为傲的子女。
他带着尤佳妍去他的书房,一张张拿出照片来回忆往事,照片里大多都是方衡逸和方观言,不过他都略过了,只停在少得可怜的几张方淮序的照片上,取出来,给她看。
尤佳妍接过照片一张张翻看过去,照片里的方淮序每一张都没有站在照片中央,若不是他实在生的俊俏,有几张看起来仿佛他才是误入镜头的路人,主角并不是他。
“我亏欠小序太多,所以看见他带你来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这句话的意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尤佳妍静了两秒,沉着地翻到下一张照片。
“他小的时候想养一只金毛,因为他住的阁楼里窗户被木条封住,只能从夹缝里看到狭窄的一角,对面养了一只金毛。”
“他小的时候还写日记,像女孩子一样用不同颜色的彩笔涂得五颜六色的,画了很多金黄色的小狗,后来我才知道邻居的那只金毛生了一窝,他其实很想要一只,不过他被关在阁楼里,而小狗可以自由自在地跑出院子,再带着一身泥巴回家。”
“想要养的小狗得不到,后来邻居都送人了,他就趴在窗户边看小狗一只一只变少,最后除了日记本里,就再也没有小金毛了。”
“后来呢,在福利院了吧,那是个半盈利性的福利院,有志愿者捐赠书籍,那个时候捐书重点在于数量,所以什么五花八门的都有,大学里专业课的书也会流经二手市场最后到这里。他小的时候跟人接触得少,话也少,就天天一个人翻书看,护理部主任看他看到最后天天看什么Metasploit渗透测试、xss跨站脚本,就逗他说他要是能吸引更多的志愿者来照顾‘生意’,就把自己办公室那台电脑送给他。”
“诶,本来看他成天自闭的样子,听完这话还真的开始努力了,他长得好,一有人来就帮人家端茶倒水的,乖巧地冲人笑;大学生志愿活动来做什么糕点点心他是学的最快的那个,离开的时候还给每个人都做了小蛋糕,跟别人约定一定要多来这里看看小朋友们;后来公益广告拍摄的时候还拉他去出镜了,我本来已经失去了他的联系,还是我身边的人关注到了广告告诉我的。”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早已拿到了电脑并被人领养了,中间还转了一次手,最后是在教堂那里找到的,找到的时候跟人在打架,嚯,打得最凶,其实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架,我想着无非就是‘学坏了’,那种环境,没什么人管他,就打架斗殴的什么都来……后来才知道是那几个人看他不怎么说话,觉得好拿捏,偷偷把他电脑拿出去卖了换成烟了。”
方平瑞长长的叹了口气,书房里窗几明亮,眺望出去只能看到长廊的一角,檐下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棕榈鹦鹉在叽叽喳喳,来时尤佳妍看到了它长长的喙和脸颊旁红色的羽毛,扑腾时会带着整个笼子都摇摇晃晃的。
他说:“可是你知道吗?他后来打黑工把那台电脑又赎回来了,现在还留着呢,早就没法开机了,那种电脑本来也不是什么能跑的起来的好电脑。我后来想啊,他还是一挺执拗的人,甚至有些偏执了,想要的东西会一直记着,费尽心思去得到,当下没能力,等有能力了也要去寻回来,哪怕花费常人眼里并不对等的出价,只要他觉得值,就没什么后悔的。”
尤佳妍已经把照片来回翻了三遍了,实在是照片太少,看得太快,她听到这里后将照片放回桌子上,看方平瑞倚在椅背上盯着簪子一动不动。
她问:“我能问下您,他日记本上写了什么,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妈妈拍照给我的。”
“是为了唤起您的舐犊之爱?”
“是要求我对她做出赔偿,如果要认回小序,就要支付出一个她可以接受的价格。”
顿了顿,方平瑞终于铺垫完所有的背景,说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从小缺爱的孩子是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的,后来发现他其实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爱人好,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小时候想从父母身上得到的,因为他没有,所以他让自己成为了能给予丰沛爱意的人。”
尤佳妍短促地笑了一下,她说呢,这簪子虽然在老爷子心里价值不菲,可让他能松口让自己队伍中即将参选的议员把“云中寄样”推出去哪有这么简单,果然方氏上上下下都是人精,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去。
她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听懂了,您刚才虽然说了这么多,其实是因为在方淮序小的时候您认为他不值那个价,所以放任他自生自灭,但又因为年岁渐长心境完全不同后生出来愧疚之意,所以现在说给我听,想要我能弥补他心里的那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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