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江帆和盛庭竹的婚宴摆在1号厅,进门左手边便是。
目测能容纳四十张圆桌,台阶与走道都是透明玻璃,里面层层装饰鲜花,不像供人走路,倒像是展示柜,两边满满拥簇彩色气球与丝带,衬得吊顶上水晶球愈发明亮璀璨。
他们被安排到专属于同学的一桌。
余照意外地朝姜远瞟一眼,果不其然被小气鬼轻轻推到王梓身边,他自己挨着姜远坐,余照只好耸耸肩,与王梓相视一笑。
“王警官,好久没见啦。”
“哎呦,这不是余会计嘛,快坐。”
盛寻隔着余照,伸手拍拍王梓的肩。
少年时期交的朋友最纯粹,相见的一瞬间,他们依旧是十几岁的自己,没有多年未见的生疏与隔阂,满是熟稔与亲近。
“今天不值班啊?”
“咋不值呢,只能让同事晚点走,先替我待会儿。”王梓凑近点,“你也是盛庭竹叫来的吧?”
余照缓缓点头:“他说江帆没邀请朋友,咱们能来的话,她一定会高兴。”
“他还拜托我,等你们俩到了,咱们三个一起给江帆录个视频。”
“啊?..等等,说什么啊?”
盛庭竹显然跟摄像打好招呼,王梓示意,他就匆匆赶过来,眼瞧着王梓把吉利话说完,余照尴尬地瞄一眼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垂眼瞧喜糖盒上的金色丝带,情绪翻涌。
“江帆。”
她扬起笑脸:“恭喜你结婚,恭喜你能嫁给喜欢的人,我为你高兴。”
余照想说,虽然没有如约定般在未来做她的伴娘,但她依旧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见证婚礼,但她的喉咙太痛,在外人看来,只是她在沉默,余照尽量平稳颤抖的声线。
“祝你幸福,希望你每天都幸福。”
摄像头偏移,盛寻认真讲:“我也一样。”
“什么你也一样!”王梓哈哈大笑捶盛寻的肩膀,再次看镜头总结,“江帆,水土不服小组向你致意,新婚快乐!”
嘭。
远处一个地爆球应声炸开,气球缓缓升空,余照趁着扭头瞧的机会,偷偷揩眼角。
2018年10月2日,上午10:20分。
距离婚礼仪式开始还有38分钟,王梓被同事一通电话叫走,余照百无聊赖支着脸瞧宾客,随后扯扯盛寻的衣袖,与他咬耳朵。
“盛立业是盛庭竹的亲叔叔,出现在这里我不意外,但总低头玩手机的人是牛冬冬吧,他怎么也在?”
“以前是亲戚,有人情往来。”盛寻凑近她,“牛冬冬旁边的就是他妈,我以前的舅妈。”
“怪不得。”余照努嘴,怪不得每次瞧那边,都能收获几只白眼。
盛寻轻轻浅浅的呼吸洒在她耳廓:“盛庭竹说会找亲戚看住他二叔,不让他来找咱们,但还是得小心他。”
“好。”余照点点头,“我去个厕所。”
10:25分。
盛寻定定瞧人影里穿梭的余照背影,眼神追随她拐进厕所,紧张咬住嘴唇。
“哎!我不闹事!真不闹事!”
盛立业掰亲戚阻拦的胳膊,逐渐走到盛寻面前,咧开嘴,门牙赫然少了一颗,盛寻冷淡瞧一眼,就将目光挪回厕所。
远处两个清洁工拉着手推车,上面放一个样式普通的白色塑料大桶,桶盖严丝合缝,看样子是进厕所收垃圾的。
“盛寻,我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你一定要听,不听保准后悔,真的。”
瞧盛寻无动于衷,他又急忙说道:“只要你愿意给我三十万,这事儿你知道绝对不亏!说不定还得感谢我。”
黄色警示牌出现在女厕所门口,盛寻眯眯眼,疑惑拧起眉头。
姜远冷嗤一声:“做什么美梦呢?三十万?三十块都不给你。”
盛立业被嫌丢人的亲戚架走,踉跄着指盛寻:“记住今天,你铁定后悔!”
与诅咒无异。
盛寻手指紧攥桌边,焦躁不安将他的心脏捏紧摇晃,他不得不拿起手机,疾步走向厕所,站在女厕所门口几步远。
黄色警示牌被收起,清洁工拉着手推车与他擦肩而过。
一瞬间,他心脏被针戳出孔洞,尖锐刺痛使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他捏紧手机,亮起的屏幕提醒他,余照已经在厕所里待了四分钟。
他咽口水,给余照拨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挂断。
【橘子:上厕所打电话干啥】
他短暂得到喘息的机会,下一秒,视线又凝在余照的消息上,头皮发麻。
这不是余照的习惯!
她从不忽略标点符号,并且,她发消息时很少用方言,这种情况,她只会回复,我在上厕所,干嘛打电话?
他手指翻飞。
【笨蛋:接电话,有重要的事儿说,快点。】
手机那边嘟嘟响不停,盛寻急躁地挂断重新拨,尝到铁锈味,不管不顾地拉住走向厕所的人,拜托她去厕所帮自己找找余照。
电话依旧没人接,被拜托的人走出来摇摇头。
盛寻两眼发直,他一直盯着厕所,这段时间出入的...只有那两个清洁工,他挂断电话呼吸颤抖去找王叔叔的手机号,跟他作对一样,越着急越找不到。
下一秒,备注为“老婆”的号码打进来,铃声刺耳。
他挺直的脊背弯成弓,眼眶红得惊人,两边都无人开口,唯有他破风箱似的嗬嗬声,盛寻拽紧领口,凭借窒息感找回一丝理智。
“是你,对吗?”
“哈,小崽子,还记得你妈呢?”
他绝望地闭上眼。
“别害她,她是无辜的,你应该恨我才对,你恨我,求你了,别害她。”
牛翠英愉悦:“盛寻,你要是想保住她,就别想着报警,电话别断,断了我就立刻把她弄死,别想耍花招。”
“我绝对按你说的来,绝对,只要你不碰她,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你现在就一个人坐到车里去,我指挥你往哪儿走,你就往哪儿走。”
*
脑袋被砸碎后拼错位似的,余照在头痛欲裂里缓缓睁眼,意识回笼的一瞬间,睫毛再次搭在眼睑,心跳如鼓,强迫自己用蹩脚的演技遮掩醒过来的事实。
饭店服务员打扮的人出现在厕所收垃圾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所以余照并未分心神,专心洗手,盘算等会儿给陈欣雨发消息问问甜甜乖不乖。
身后有人死死将毛巾捂在她脸上。
镜子里,纤瘦的人奋力挣扎,后面的女人则是目露凶光,僵持几秒,余照的手骤然垂下去。
“把这女的卖掉多好。”
不是她熟悉的方言,余照垂着头,默默想,在身后捂晕她的人肯定是牛翠英,可五官完全辨认不出是她,应该整过容,水牛眼小很多,削过骨,方方正正的棱角不见,就连毛糙的头发都做过软化,靠换一张脸逃过多年的牢狱。
她现在的脸,普通到擦肩而过都不会有一丝熟悉感。
那人继续说:“卖掉她,咱们能赚一笔,盛寻一辈子见不到她,还不郁闷?”
“那怎么行?”她判断这嗓子浑厚微哑的声音是牛翠英,“卖小孩儿简单,抱起来就走,喂点药就老实,实在不行还能说是自己的孩子。”
她的头被手指推一下,如果余照头顶有根发条,现在一定拧到尽头,没法更紧绷。
“她能老老实实跟你走?就剩咱俩了,倒腾她也费劲..而且,她爸妈宝贝着呢,要是丢了,得满世界找,真卖掉早晚拖累咱们。”
“你羡慕吧?”
“羡慕啥?有啥好羡慕的,我妈...我妈对我不差,我现在就一个念想,那就是让盛寻死。”她咬紧牙,“冬冬...我侄儿,都跟我说了,他见过我妈,不知道跟她说啥了,我妈从床上摔下来骨折住院,精神气散了,很快就没了,这狠心的兔崽子把我妈害死。”
牛翠英松开摁住的手机话筒,朝对面问:“看没看到路边有个招牌,叫小巷人家?从那个路口拐,往前开...”
梁霞提醒:“开到旧教堂。”
“看到旧教堂,就停下来,我再告诉你怎么走。”
“这兔崽子,死心眼着呢,咱们攥着这丫头,他就得老老实实的。”
“那也得加快速度,万一他真的报警怎么办?现在出警的速度这么快,咱们折里就不好了。”
“敢报警?那我立刻把她推到江里。”
余照眼球微动,看样子牛翠英并不怕被抓,或者说,她不在乎,她只想让盛寻死,即使两败俱伤,梁霞则不同,她抵触被抓。
牛翠英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开口:“万一出事,你就先走,不用管我,要是能跑掉,就回黑山沟找你,我今天一定要看着盛寻跳进江里,这崽子是旱鸭子,跳进去必死。”
“哈哈,也不枉费咱们为找这地花的心思。”梁霞深吸口气,提醒,“上游水库已经开水闸了,你得快点让盛寻到..这女的怎么还不醒?呦,你醒啦?”
“盛寻,听好了,把车停在岸边,再把手机从车窗里扔出去,我们能看见你就在对面,扔完手机就自己走到桥上来。”
盛寻连忙应好,二话不说降下车窗将手机狠狠砸在地上,随后下车。
汹涌江水之上,横跨一条满是铁锈与伤痕的桥,他瞧一眼附近空无一人的废旧厂房,脚踩泥土,矮身钻过标着“危桥禁止通行”的横幅,大步往前走。
看到被紧紧绑住、不断向他摇头的余照,心头一紧。
“就停那!别往前走。”牛翠英呵斥,捡起准备好的铁棍,悬在余照头顶,盛寻立刻抬手,焦急表示自己已经停下脚步。
“选吧!”岸边的梁霞幸灾乐祸,“要么我们给她的脑袋来一棍,要么你跳进江里。”
余照的嘴被胶带捂住,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头发散乱,努力挣扎也没移动凳子分毫。
“我跳,我跳!”他吸一口气存在胸腔里,“但我先死,你们会放过她吗?”
“少废话!快点。”
梁霞物色一块石头,在掌心里颠颠,作势要往余照的头顶砸。
“别!”盛寻拍斑驳的桥边护栏,咬着牙爬上去,低头瞧脚底的江水,柔软发丝被风晃动,眼含热泪,“我已经站在这,不会跑的,只要你们把她放了,我二话不说往下跳。”
同样的话题两边拉扯几轮。
梁霞顾忌时间紧迫,歪头瞧泪眼朦胧的余照,嬉笑着评价真爱无敌,随后吩咐牛翠英:“去吧,免得这边放人他又耍心眼,叫你失望,不跳你就把他打下去。”
从岸边到桥上,只有几十步的距离。
却十分难走,她走了好多年,牛翠英握紧手里的钢管,发觉尘埃落定的时刻即将来临,她对余照死不死没兴趣,眼距很宽的双眼抬起,恨意瞄准盛寻。
她要亲手砸断他的腿,砸碎他的骨头,把他推进奔流江水,被鱼虾啃烂,永远留在潮湿阴冷的黑暗里,如她一般,不见天光。
瞧见梁霞弯腰去解余照脚边的绳结,盛寻目不转睛地盯着余照看,看不够似的,流着热泪笑容甜蜜。
“别怕,圆圆。”
“别害怕,你先回家。”
仇人痛苦是缓解愤怒的良药,牛翠英掂掂手里的钢管,只觉得这诀别的戏码怪恶心的,死到临头,还在这装模作样。
余照只有脚重获自由,不情不愿地往前挪,不断朝盛寻摇头,要他别犯傻,变故发生的一瞬间,盛寻绝望的喊声远远袭来,哀痛不已。
*
车窗降下,手机狠狠摔出去,盛寻趁着车窗缓缓上升,低垂脑袋,快速开口。
“她们在对岸,能看到这里,我去拖时间,你继续报地址,别出去。”
安静车厢内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
姜远缩在后座,过于紧张导致脑袋刺痛,现在不是犯浑的时候,他握拳狠狠给自己一下,拨出盛寻来的路上暗示他记下的号码。
“在江边的旧修理厂,只有两个人,快点来。”
他死死贴着驾驶座的靠背,不敢贸然露头,视线里只有后窗泥土路,及侧窗外的旧厂房,没有信仰的人,此刻祈祷,会被聆听到吗?
惊慌失措的盛寻冲出宴会厅的时候,他下意识察觉到,是余照的事,所以他跟着钻上车,被目眦尽裂的盛寻暗示绝对不要开口。
危机时刻总是难熬。
体感中缓缓流淌的一个世纪,实际上只是几分钟后,对岸跑来一个短发女人,多亏防窥膜,他在咚咚心跳里露出眼睛,瞧见她居然跑进废厂房。
她要逃!
警笛声远远响起,划破长空,姜远顾不得许多,满心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这人逃走,否则余照再无宁日。
废厂房只剩框架,里面一辆破面包车引擎正在蓄力,听到警笛,那嗡嗡声似乎更加局促。
几乎是他拉开侧门踏进车厢的一瞬间,车就猛地发动,他失去平衡被甩倒,头磕在包着灰色印花的座椅上,眼冒金星。
“你谁啊?滚!”
“快滚下去!”
视线天旋地转,他在晃动的视角里,曲着腿栽愣愣向前扑,耳边除了那女人的高声怒骂,还有愈发鲜明的警笛声,制止她迫在眉睫。
面包车驶出后门,沿着规划好的直线前行,突然横冲直撞,原地打转,带着强劲势头要冲进江里,梁霞怒火冲天,五指成爪,去挖不速之客的眼睛,恨不得把这半路杀出来的神经病活活撕了,挡住她的路,去死好了。
角力里,方向盘不断乱颤,姜远只觉得半边脸被扎进几根钢钉,痛得无法睁眼,所以梁霞尖叫着“看路”时,他毫无所觉,死死握紧方向盘。
巨响震耳。
面包车将脸怼进两人合抱宽的树干,噗呲一声,爆出浓烟,车前的零件坠落。
玻璃尽碎,白日流星,姜远逆着星星的轨迹,不受控制向前滑,头重重磕在仪表盘后,被随后的冲击力掀翻,整个人横躺在驾驶位与副驾的中央,流星的尾迹是血红色的,他苍白的脸陡然出现划痕,随后绽开花朵。
用温热血液浇筑而成的花。
狠狠砸下背靠着她的人眼神空茫,显然,他的灵魂正在消失,生命的焰火正在消融,梁霞顾不上脸颊被碎玻璃划开的痛,癫狂地想要推开姜远,却在下一秒发出不敢相信的哭嚎。
车头变形把她死死卡在座位里,没法逃跑,更可怕的是——她感受不到她的腿了。
天边一抹橘色夕阳瑰丽,蔚蓝海水冲刷鹅卵石,泛着白沫的海水不厌其烦淹没脚掌,海鸥鸣叫,他直视太阳,却没觉得眼睛刺痛,只是...只是温暖。
暖流从心口开始,融到四肢百骸。
他低头,瞧手里握着的沙铲,后知后觉自己是来挖沙子的,忍不住嘿嘿傻笑两声,仰起脸找带他出来玩的妈妈。
蓝色衣角被轻柔的风托起,妈妈走近,俯身点点他的鼻尖,宠溺温柔,他扑进妈妈怀里,轻轻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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