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照:不疼,等会儿有人去找你,我觉得会是惊喜。】
他无所谓惊喜不惊喜,只希望余照好好的。
抬起眼睛,恰巧撞到他妈,不对,是牛翠英的眼睛,他木然地扭脸:“冤家路窄。”
盛寻居然敢讽刺他们,明了这一事实,盛立业一脸阴郁,而牛翠英鼻翼翕动,像个泡在水里的犀牛。
“白眼狼。”
“行了。”盛立业唉声叹气,拍拍牛翠英的腿,在座椅里逐渐坐直,摆出点语重心长的表情看向盛寻。
“盛寻,这么多年,你也知道吧?我跟你妈对你不错。”
盛寻差点没笑出来。
看向他们的眼睛唯余厌恶:“不错?什么不错?你是说你们俩把我当条狗养着就是不错吗?”
“瞧你说的,太难听,你也知道咱们家条件不好,我跟你妈这么多年,也没亏待你,把你当亲生的儿子养,小时候你发烧,你妈整宿看着你,又给你揉白酒又给你喂水的....”
盛寻了然地打断:“直说吧,要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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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方言,意为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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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寻:用我浅薄的知识库再问一遍,how much?
第三十七章 (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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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余照迈进调解室,蔫巴巴的盛寻瞬间通电,焕发光彩,瞳仁里映出一束光来。
余照朝要把凳子让给她的盛寻摆摆手,示意自己去孙太太身边的空位置坐,没想到盛寻立刻狗腿地跟了过来。
这下两方泾渭分明。
盛立业尾指挠挠头,将皮屑弹到地上。
“这事儿在咱们家邻居里都传开了,你说闹到这个地步,我们面子过不去,你也天天被叨咕[1],说什么的都有。”
“你姥听说,非要找你问问,让我们给拦住了,你说她平时就血压高,这要是真当面见你,出点事儿谁担得起?”
盛寻嗤笑一声。
“你看你这态度,全家人十几年掏心掏肺地对你啊,一点都没焐热你的心肠?真是狠心。”
“是谁狠心?”盛寻声音淡淡的,语调平缓,这些话在他心里酝酿已久,此刻说出来顺滑无比,“我要是狠心,我就不会老老实实住十几年的阳台。”
“我要是狠心,听说我妈手受伤了,我根本就不会在意,我用得着一周里三天上夜班吗?只睡三个小时,有时候走着路,我都想干脆躺在地上睡觉,我真的很累,但我的脑子里总能想起来你们说,你们只有我了,你们依靠我。”
余照用手捂住了眼睛。
“但是结果呢?手真的伤了吗?我明知道你的手连个创可贴都瞧不见,但我还是没戳穿。”他将视线挪到牛翠英身上,“你做了什么?你继续跟我说,手伤有多严重,你在忍着疼上班,让我多给你打钱,我认了。”
“你把钱给冬冬补课用了吧?”
“少放屁!盛寻!”
可隔着桌子指他的手指有什么威慑力呢?他早已习惯,也不再惧怕。
他目光锐利,将坐在他对面的父母仔细瞧一遍,只是披着人皮的怪物,他们的内在充满了自私、贪婪、无尽的索求欲。
“我那么卑微地求你,我想回来上学,但你还是拒绝我了,现在想想,你们根本不在意我的人生、我的想法,你们就只是想让我源源不断地给你们送钱。”
“这也叫对我掏心掏肺?这叫把我害惨了!”
牛翠英厚实的手掌往长桌上一拍,突兀嘭的一声把孙太太吓一跳,痛苦捂着心口喘气,见状王梓爸爸连忙将两个人请出去,免得孙太太身体受不住。
就这几秒,牛翠英绕过调解室的长条桌,一边五官乱飞地快步走向盛寻,一边握紧拳头在牙根里低语:“我让你这小兔崽子在这跟我犟....”
盛寻冷眼看着怒气冲冲要来打他的牛翠英,可笑的是,即使到了这一秒,他们依旧在以父母的身份自居。
余照愤怒地高声质问,同时将他往后拽,想用小巧的自己来替他挡住风雪。
他的奉献是应当的,他不能有丝毫的反抗和怨言,只因为被他们养大。
可是凭什么?
他侧身安抚余照,拦着她不要上前,同时不合时宜地笑起来,十分古怪。
“你们真够恶心的,我无论在哪儿,都比在你家强。”
这副笑容带来的陌生模样在牛翠英眼里无比刺眼。
她还记得,1993年的冬天,隆冬时节,雪大得不敢喘气,院子里的积雪很快没过了脚腕,她跟盛立业两个人蹲在老家的铁门外搓着手等人。
他们那时尚且年轻,对于要迎接一个孩子,对于开始做父母,不可谓不忐忑。
远远的,由县里驶来的客车出现在光秃秃雪景的山坡之上。
牛翠英欣喜地拍拍盛立业,顺手把他肩膀上的雪拂掉:“来了来了。”
他们吸着冻出来的鼻涕,听那辆服役多年的客车发出熟悉颤响。
它十几年如一日地行驶在县里和村际的土路上,是这交通不便之地唯一的纽带,一年之中,除非车无法上路,否则它定会在下午一点半准时到达这个位于大山缓坡下的小村子。
即使是大雪倾盖的今日,它依旧准时到达,同时带来了一个他们早已不记得名字的女人。
她下了车,一身厚重的褐色棉袄,围着块花巾,一边脚底打滑地朝他们来,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的。
两个人连忙迎上去:“快来屋里暖和暖和。”
“你们这也太冷了。”
那女人的口音倒不像是本地人,脸上的嫌弃不似作假,进了屋门,牛翠英连忙拿起扫炕的小扫帚,殷勤将那女人身上的积雪扫下来,要是不扫,家里点着炉子,等会儿积雪融化,衣服就湿哒哒的没法穿了。
审视和挑剔的眼神扫过他们家的棚,填补房梁横木缝隙的,是混了泥沙扎成捆的稻草。
“你们这条件...要什么孩子?”
“嗨,这不是自己没法生嘛。”
三个大人都坐在炕上,牛翠英才终于被施舍似的,接过了那小小一团襁褓,生硬抱在臂弯,颤抖着手掀开。
皮肤粉嫩嫩的小孩,因为白净,眼皮上的青紫细韧血管都瞧得见,小小的拳头攥在手边,好像无聊的时候啃过手似的。
盛立业抬头瞧瞧,出声问:“男孩?”
“嗯。”
客车以县城为中心,连接起一个个村落,从县城出发,在地图上弯弯绕绕后,回到县城,一天只有一趟,也就是说,她今晚要在这家住下了。
梁霞唉声叹气的,看哪儿都嫌弃,尤其是这家男主人,头发浮着一层油光,头发屑跟外面飘的雪花差不多大,一张长脸却配了个方下颌,眼睛内双,略微下三白,古里古怪。
“他怎么不哭啊?”
牛翠英将自己的麻花辫往身后搭,免得戳到孩子软嫩的脸。
“他还不哭?”梁霞噗嗤一声,“一路上除了喝奶的时候安静点,剩下的时候没少哭,把我哭得心烦,凿点安乃近粉末给他兑奶粉里了。”
牛翠英低头瞧,笨拙地把孩子颠颠,喜气洋洋抬起脸来看丈夫,笑着评价。
“小老鼠似的。”
即使是她亲妈帮着照顾孩子,她也被不分日夜哭嚎的孩子烦透了,一会儿饿了要喝奶,一会儿尿了要洗尿布。
家里的大水缸结着一层薄薄浮冰。
盛立业刚洗几片尿布搭在炉子烟囱上就不耐烦了,甩甩手说要去后院人家打麻将,任牛翠英怎么喊都没回头。
牛翠英看自己妈任劳任怨地舀水出来,将手伸进冰水里冻得通红,忍不住坐旁边埋怨。
“买他干啥?我后悔了,七千块钱,好吃好喝能花好几年,欠着盛立业他大哥这点儿钱,他大哥都没说什么,他大嫂还有老太太看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死出。”
“行了啊,说两句得了。”牛翠英妈妈一边搓着布一边劝,“还是得有孩子,要不你和立业老了谁给你们养老啊,有孩子这家也不能散。”
“说是这么说。”
炕上的小孩睁开眼睛,迷蒙一阵就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哭起来,那声音就算捂住耳朵也要往脑仁里钻,闹心得厉害。
牛翠英气急败坏往里屋走,边走边骂:“哭哭哭,天天哭,哭死你得了,早晚有一天把你掐死!”
姥姥连忙追着:“可不敢胡说啊,孩子小,你得多说吉利话,又不是养小猫小狗。”
她不以为然地扯了下嘴角,心想,不就是家里多张嘴吗?有什么难的。
十几个冬天照常过去,她以为总算熬出头,总算轮到这个孩子为自己做点什么了。
但他说:“你们真恶心。”
牛翠英扬起手,她手指粗胖有力,却也因常年在车间工作,无法伸直,手指全部勾着,因为愤怒,微微颤抖。
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怎么敢这样说自己,她可是他妈!
“你不许碰他!”
余照气得脸色煞白,她牢牢被盛寻挡在肩膀后面,只能徒劳地将胳膊越过他肩膀,想去推牛翠英。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听见姓王的警察怒吼,她才将手紧紧攥住:“我当初,真应该掐死你,我跟你爸...就不该好心把你抱回来,就应该把你扔在山里冻死。”
“不说你要找原来的爸妈吗?”她想到这畅快起来,看盛寻满是恨意的眼睛,恶毒的诅咒脱口而出,“生你的肯定都死透了,看你以后怎么活。”
她被王梓爸爸扯着肩膀上的衣服往后拽。
“快点回座位!在派出所,当着我们民警的面还敢上手打孩子?你再敢动他一下我立刻拘留你,信不信?”
这震慑终于起了效果。
盛立业也连忙将牛翠英拉回来,他可不是来吵架出气的,这要是被拘留了,明天可没法上班,牛翠英一屁\股坐回去,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行了,说正事。”盛立业从外套内兜里摸索出一张纸来,“其实也不为别的。”
“你要去找亲生父母,我们也不能拦着,我们也拦不住。”
盛寻如临大敌地盯着他,等待下半句。
“可你说,我们也实实在在养你十几年,现在这社会啥不花钱呢?上个公共厕所都收费五毛呢。”
那张沟壑丛生的手终于将纸条捻开,隔着桌子推向盛寻:“你看看吧,没啥问题你就签个字,以后我跟你妈也不来找你,那句话咋说?你走你的阳关道....”
“少废话。”牛翠英偏着头看门口,不愿意再瞧盛寻一眼,“快点签,签完我们走了。”
盛寻先王叔叔一步抓过纸条,只是垂一下眼睛就将内容全部看完,想来以这两个人的文化也写不出什么有内涵的东西。
【欠据:我盛寻今年17周岁,我保证,欠我爸妈抚养费255000,十年之内一定还完钱。】
他不可思议地将纸翻转过来瞧瞧背面,才举起来,怒极反笑。
“你们跟我要二十五万五千?”
盛立业臊眉耷眼:“不多了,这些年也没短你吃穿,我们要是不养你,这省下的钱养老多好啊。”
瞧王叔叔伸手,他将那张纸递过去,看对方推推眼镜就毫不留情将纸撕掉。
“别异想天开啊,你们两个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倒先跟孩子闹抚养费来。”
“我们怎么?”牛翠英声音拔高,不管不顾,“就算是警察也得讲理吧,他都不认我们了凭什么不还钱?”
王梓爸爸中气十足地在音量上盖过她:“就凭他是你们买来的!你们参与了贩卖人口,懂不懂?”
牛翠英一翻白眼:“谁说是我们买的!我们没买,就没买!”
“那人家不要孩子给我们了,也不是我们的责任。”盛立业帮腔,“平白养他十多年,临了[2]我们还有罪了?”
“你们俩不用在这猖狂!”王梓爸爸点点手指,“嘴硬没用,等我们抓到梁霞,你们俩的罪名马上就能落实。”
盛寻听到这,充满希冀:“还能让他们俩坐牢吗?”
“当然能。”
牛翠英一瞧,威胁无用,怀柔政策无用,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一拍大腿,咧着嘴干嚎。
“作孽了...养了个白眼狼啊....警察还向着他,合起伙来昧我们的钱,没王法没天理了....”
看坐凳子上前后摇晃的牛翠英如此耍无赖,王警官不吃这一套。
“这是办公场所,你们不要在这闹事。”
“没王法了....欺负老百姓....”
在这样堪称诡异的背景音乐里,盛立业再次开口劝盛寻:“签了吧,咱们好聚好散。”
盛寻扬起脸来,脊背挺直。
“不签。”
“那以后,你在哪儿上班,我们就上哪儿追债去,不有句老话儿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余照的声音突兀插进来:“喂?我们在调解室,对,你往里走,门口有个大犀牛在哭的这间。”
“你骂谁?!”
牛翠英掐腰站起来,但几乎是下一秒,她就呆愣住,不可置信地望着走进门来的人,眼珠快要瞪出眼眶,不只是她,就连对这件事有点预感的余照本人,都觉得神奇。
衣服的价格是可以从质感上瞧出点端倪的。
走进门的男孩一身清爽运动装质地轻薄,却极为修身得体,踩着配色潮流的运动鞋,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挽着包的职业装中年女人,进了门就第一时间来跟王梓爸爸介绍自己。
“你好,你是王警官?我姓谢,是一名律师。”
“你好,谢律师。”
礼貌握了握手,大家都在等待这两个人说点什么,可又似乎什么都不用说了。
因为那个男孩几乎是另一个盛寻,跟头发炸开,满脸是花的盛寻不同,是衣着光鲜,精神面貌富足的版本。
不用指引,他越过客套的大人,站在盛寻面前,将看似流浪好几天的盛寻从头看到脚,露出一个明媚又灿烂的微笑。
“第一次见,盛寻,我好像是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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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叨咕,方言,此语境下指被议论。
[2]临了(liao三声),方言,指到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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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照:平时是文静小女孩,但真生气了也能上去扇你几巴掌。
第三十八章 (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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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照永远记得那一天。
盛立业夫妇见到荀铮,就推推搡搡出了门,在门外不知道嘀咕什么,面色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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