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园门口有昏黄的灯笼光芒,穿透雨幕,朝这边靠近,一个宫女匆匆过来,低声禀道:“主子,燕美人到了。”
宁美人摇着纨扇的手一顿,道:“呀,来得好快。”
夜雨较之前小了许多,纵然是夏日,被风一吹,也泛起些凉意来,燕摇春一进园子,就看见阮拂云正蹲在花木下,翻找着什么,她整个人被雨淋湿了,看起来瑟瑟可怜。
“拂云。”
她闻声抬起头来,燕摇春已大步上前,将她搂住了,触手冰凉,衣裳也湿漉漉的,不由蹙起眉,道:“我们回去。”
“可是……”阮拂云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红地看着她,哽咽道:“我、我真的没偷她的珍珠……”
“你这笨蛋,”燕摇春忍不住叹气,道:“还管那珍珠呢,咱们没偷就是没偷,谁敢说你偷了,叫她拿出证据来,官府判案还要讲究一个人证物证呢,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给人扣屎盆子?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长得什么狗模样?”
说到最后,她来了气,音量也提高了许多,果不其然,片刻后,那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有了动静,宁美人和岑才人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了。
宁美人叹道:“燕姐姐这话说的,好似我在故意刁难阮妹妹了,那珍珠确实稀有,原是我外祖母留下来的遗物,我倒也没有说是阮妹妹故意偷拿,想是不小心碰落了,阮妹妹自己要找这么久,怎么能怪到我这苦主头上呢?”
“还遗物呢,”燕摇春不客气地道:“你那死了的外祖母,要是知道你扯她的虎皮做大旗,说不得要掀开棺材板出来给你一嘴巴子。”
宁美人表情一变:“你——”
“我什么我?”燕摇春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既然是珍贵的遗物,就好好收起来,自己一天三炷香供着,拿出来招摇显摆,非要装这个逼,弄丢了又要别人给你背锅,跟人沾边的事情,你是一件都不做啊。”
岑才人道:“燕美人这意思,阮更衣弄丢了东西,反倒是宁美人的不是了?”
“不然呢?”燕摇春瞥她一眼,道:“三岁小孩都知道,自己的东西自己看管好,再说了,谁说是拂云弄丢了?你亲眼看见的?”
岑才人:“嫔妾虽没有亲眼看见,可那珍珠在阮更衣看的时候还好好的,她一看完就不见了,锦盒也是放在她的手边,若不是她弄丢的,难道是有鬼?”
谁料燕摇春反而笑了,道:“那你晚上可要注意了。”
岑才人莫名:“注意什么?”
“注意鬼啊,”燕摇春讥嘲道:“你说的这番鬼话,叫鬼听见了,还以为你是他们的同类,晚上说不定会来找你谈心呢。”
岑才人面色骤变,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燕美人却大谈特谈鬼神之事,莫非是想堵住我们的嘴?”
“你太小看你自己了,”燕摇春翻了一个白眼,伸手接过知秋递来的披风,替阮拂云披上,道:“岑才人那张嘴厉害得很,满皇宫的夜壶都倒不满,区区鬼神怎么能堵得上呢?”
说完这话,她便拉起阮拂云的手,领着人走了,再耽搁下去,燕摇春怕自己要动手了。
目送那一行人远去,岑才人着实气得不轻,转头看向宁美人,道:“宁姐姐现在相信了吧?这阮拂云厉害得很,还叫了燕美人来撑腰,她做错了事情,最后反倒成了你我的不是了。”
宁美人微垂着眼,轻叹道:“她们二人同气连枝,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燕美人如今风头正盛,咱们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话虽如此,她脑中忍不住又回想起另一件事来,今天一早,太后召她去慈宁宫问话,说起前几日侍寝之事,宁美人也没隐瞒,将自己在偏殿写了一晚上书的事情说了,此事对外自是不好宣扬,只能打折了胳膊往袖子里藏,但太后是她的靠山,没理由自己吃了苦头,还要藏着掖着的道理。
太后听了之后,倒是没说什么,反而召来尚寝局的女官询问,女官翻了册子,发现上面几位嫔妃侍寝之事皆是略过了,唯有燕美人不一样。
燕美人是唯一一个真正承宠了的。
这叫宁美人心中妒恨难消,她模样好,家世好,顺风顺水十几年,第一次被别的人比了下去,这个燕摇春真是她的克星,从入宫到现在,只要遇上她,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
可宁美人拿她没有办法,那是天子的逆鳞,她还不想和对方硬碰硬,但是她既然收拾不了燕摇春,难道还拿捏不了一个阮更衣么?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一个局。
看着面露忿然的岑才人,宁美人语气淡淡地道:“看燕美人这态度,大概是彻底怨上岑妹妹了,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就连淑妃也斗她不过,岑妹妹与她交恶,往后可要多多小心了。”
岑才人看向她,道:“多谢宁姐姐提醒,但今日之事,本是因为姐姐所起,燕美人真要记恨,姐姐也无法置身事外啊。”
两人对视片刻,宁美人率先笑了起来,道:“看来,咱们两个,还真是要绑上一条船了。”
……
雪月斋。
燕摇春一进门,就让宫人赶紧去预备热水,给阮拂云沐浴,免得受风寒,阮拂云眼眶红红,道:“燕姐姐,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燕摇春拿了干净的帕子,替她搓湿漉漉的头发,随口道:“添什么麻烦了?”
阮拂云情绪低落,垂着头,道:“宁美人原本就有意针对你,你今日替我出头,岑姐姐想必也要记恨你了……”
燕摇春不以为意道:“她记恨她的,关我屁事。”
阮拂云急急道:“可是书上说,待小人宜宽,防小人宜严,谁知道她日后会做出什么事呢?”
燕摇春听了,思索片刻,道:“那要不这样,我去把她杀了,这样她以后就妨碍不着我了?”
阮拂云一呆,双眸微微睁大,见她那傻傻的模样,燕摇春忍不住扑哧笑了,伸手挠了挠她尖尖的下巴,道:“你还当——”
“姐姐万万不能亲自动手!”阮拂云连忙捉住她的手,语气急促道:“姐姐如白雪一般的人,怎么能为这种人脏了手?我们、我们另想办法。”
燕摇春:“……不至于。”
她虽然讨厌岑才人,但是作为一个现代社会五好青年,遵纪守法的道德底线已经刻在骨子里了。
阮拂云见她似乎只是开玩笑,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想,燕姐姐这么光风霁月的人物,绝不能沾上任何污点,谁也不能害她。
第54章
阮拂云沐浴梳洗后,便提出要回沁芳轩,燕摇春却道:“下这么大的雨还回去?再说了,你和岑才人同住长阳宫,就不怕她再为难你么?”
阮拂云张口欲言,燕摇春果断一锤定音:“今晚就在我这里睡吧。”
阮拂云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应了一声,燕摇春拉着她下五子棋,两人一边聊天,听窗外雨声绵绵,空气静谧。
燕摇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赵才人呢?她怎么不在那儿?”
阮拂云垂着眼,思索着,答道:“赵姐姐一开始帮我找了一会儿,但是她今晚要去乾清宫侍寝,不好久留,便早早走了。”
燕摇春唔了一声,将白子狠狠地按在了棋盘上,抱怨道:“真是倒霉,若是她在,你未必会被欺负成这样。”
怎么就去侍寝了呢?
阮拂云看向她,欲言又止,燕摇春自是察觉到了,问道:“怎么了?”
“燕姐姐,”阮拂云握住她的手,踌躇道:“我、我不想侍寝,你能帮帮我吗……”
燕摇春有些意外,微微吃惊,道:“为什么?”
阮拂云轻咬下唇,低声道:“我害怕……”
这倒是正常,燕摇春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罢了,放在现代还在上高中,压根没成年呢。
阮拂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燕摇春面露沉思之色,以为她在为难,不由苦笑道:“姐姐就当什么都没听过好了,我方才淋了雨,说了些胡话。”
燕摇春回视她,反问道:“为什么要当没听过?我们是朋友,你既然有请求,就大方说出来,能不能帮得上忙,是我的个人能力问题,但你要是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只会让我觉得,你没当我是好朋友。”
“不是的,”阮拂云登时就急了,连忙道:“我自然当姐姐是朋友,你是我长到现在,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姐姐之前还救过我的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说到这里,她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轻声道:“只是我、我有一些难言之隐,希望姐姐知道了,千万不要笑话我。”
闻言,燕摇春立即就想到了八幺八之前发布的任务,沉默片刻,她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你若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告诉我,侍寝之事,我还是会替你想办法的。”
“不,”阮拂云轻轻摇首,道:“这件事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从未与旁人说起过,今日能告诉姐姐,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我心里很讨厌男人,”阮拂云垂着头,紧紧捏着棋子,道:“我见到男人便觉得害怕,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心悸昏厥,皇上也是男人,姐姐,我担心到时候会做出什么失礼之举,触怒他……”
燕摇春惊呆了,虽然她之前隐约有些预感,但是如今听到真实内情,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很快,她便反应过来,秀眉蹙起,道:“你既然怕男人,为何还要入宫呢?”
“姐姐有所不知,”阮拂云用力地摩挲着那枚棋子,轻声道:“我在闺中时,有一表兄,乃是色中饿鬼,猥獕粗鄙至极,常年流连于烟花之地,他家中的侍女,稍有颜色的,大多被其染指过,纵然如此,我父母还有意将我许配给他,我极力抗拒,但父母之命,我又如何能违背?他们说世间男子都是如此……”
说到这里,她语气中透着微忿,抬起头望着燕摇春,红着眼圈道:“若世间男子都是这等如牲口一般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和男人在一起?如此也算臭味相投,物以类聚了,为什么偏偏要来害女人?”
燕摇春大受震撼,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看着温柔乖顺如小白兔一般的软妹子,思维居然这么……奔放?
见她不语,阮拂云面露忐忑,嗫嚅道:“姐姐是不是觉得我太……”
“没有,”燕摇春忽然又想起一事,严肃道:“你那表兄没对你做什么吧?”
阮拂云摇首,道:“他动过几次手,都被我躲过去了,我实在厌极了他,后来听说宫中选秀,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若我真的入宫,就不必嫁给表兄了,况且皇上也有很多女人,以我的姿色,他大概瞧不上我,只要我不冒头,不争宠,再做点不讨喜的事情,叫他厌烦我,久而久之,皇上自然就会忘了我的。”
这想法虽然有些天真,但是仔细想来,却也不是不可行,在燕摇春印象中,阮拂云一直是闷不吭声的,非常低调,没想到竟这么有主意。
燕摇春几乎要对她刮目相看了,她沉思片刻,道:“侍寝之事你别着急,我来给你想想办法。”
实在不行,她去跟楚彧好好谈一谈,那人平时很通情理,应该会同意的……吧?
……
乾清宫。
李得福正在向楚彧禀报:“皇上,赵才人已被安置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
李得福道:“赵才人刚坐下没多一会儿,就……趴桌上睡着了。”
楚彧正在看书,头也不抬地道:“随她。”
“是。”
李得福退出去了,殿门合上时,带起些许冷风,将烛火吹得轻晃,烛花有些长了,却无人去挑,渐渐蜷曲起来,逐渐枯萎。
正在楚彧走神的时候,八幺八忽然开口:“阮拂云好感度+15,当前好感度为50。”
楚彧下意识皱起眉,道:“这么晚了,阮拂云还在雪月斋?”
“嘿嘿,不止,”八幺八十分自豪地道:“我家宿主大人刚刚还去救美了呢。”
楚彧道:“发生什么事了?”
八幺八便把燕摇春替阮拂云出头的事情说了,楚彧淡淡道:“她们二人交好,阮拂云受欺负,她不会坐视不理的。”
至此,楚彧的情绪也还算平静,听着窗外的雨声,继续看书,谁知没多久,八幺八又来了一句:“宿主对楚彧的好感度小幅度下降。”
“又降了啊,”八幺八的语气都有点怜悯的意味了,道:“这好感度是下午才升上来的吧?你还用了美男计,都没捂热呢,就飞了。”
楚彧:……
他将书合上,扔在案几上,道:“又是阮拂云。”
八幺八:“嗯?”
楚彧冷静地分析道:“上一次她对我降好感度,也是在阮拂云好感度提升之后,可见这个人有些奇怪。”
八幺八唔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是,阮拂云在向我家宿主大人进谗言?”
“未必,”楚彧皱着眉,指尖轻叩着桌案,思索道:“但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
他沉吟良久,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因为……侍寝之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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