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倚着案几,语气淡淡道:“皇上这句话,倒叫哀家不知如何回应了。”
楚彧道:“母后这话,儿臣不明白,还请母后示下。”
太后也不看他,目光落在那酸枝木圈椅上,道:“哀家想要问问皇上了,如今整个后宫乌烟瘴气,妃不妃,嫔不嫔的,乱作一团,哀家如何能安?”
楚彧听了,垂眸敛目,态度恭谨道:“不知谁惹了母后不快,还请母后告知,儿臣必当重罚。”
太后一噎,还真说不出一个名字来,她这时候自是不能提燕摇春,因为皇后安排得太妥当了,后宫嫔妃轮流侍寝,这都是记录在案的,燕摇春虽然专宠,可楚彧也并没有因为她耽误政事。
很快,太后意识到自己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便将矛头调转向楚彧,道:“如今皇上膝下无子,却不愿意宠幸嫔妃,绵延皇嗣,叫她们都去抄什么书,如此下去,哀家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祖宗?”
闻言,楚彧顿了片刻,道:“其实,儿臣深夜来见母后,正是为了这件事。”
“哦?”太后道:“皇上想和哀家说什么?”
楚彧不语,而是摒退了宫人,这才看向太后,道:“儿臣欲立皇兄之子为太子。”
太后霍地转过头来,吃惊地盯着他,手指下意识握住桌案边沿,脱口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楚彧一手搭在膝上,微微侧身而坐,灯烛光芒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而另一半眉眼隐没在暗处,他望着太后,重复一遍:“儿臣欲立皇兄之子楚源为太子。”
“你——”太后犹自震惊,很快便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是在逼迫哀家吗?”
“母后多心了,”楚彧微微一笑,道:“儿臣这么做,也有自己的原因,其一,当初若不是皇兄相救,这皇位原本就该是他的,这么多年来,儿臣一直心怀亏欠,若是立他的儿子作储君,也算是还了皇兄的恩情。”
太后终于镇定下来,道:“事已至此,你皇兄并没有怪你,你倒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儿臣知道,只是于心难安,”楚彧说着,继续道:“其实母后一直想让淑妃诞下皇嗣,一来,她是尚家的女儿,二来,她又是母后一手带大的,情分亲厚,非比寻常,儿臣不肯临幸淑妃,让母后心中为难了。”
这下太后倒是不知接口了,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便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楚彧似是看出来她的尴尬,主动道:“这就是儿臣要说的第二个原因了,母后有所不知,儿臣因身体所致,不能有后。”
这句话的威力比前一句更甚,太后险些没把茶盏打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楚彧轻轻抚掌,不多时,有一发须皆白的老太医自殿外进来,正是太医院院使刘瑞,他先是向太后行了礼,太后立即向他发问:“皇上说的话是真的?”
刘太医垂着头,拱手道:“确实如此,老臣数月前便已为皇上诊过脉了,皇上肝肾阴虚,化源不足,肾精不济,恐难有后嗣。”
太后怔了片刻,轻喝道:“你就没有替皇上好好调理医治吗?整个太医院,这么多太医,没一个人有法子?实在荒谬!”
刘太医一把年纪,被骂得狗血淋头,喏喏不敢言语,楚彧反倒为他说话,道:“太医已经尽力了,还请母后不要责备他。”
太后敛了怒意,道:“太医院还有一位林太医,之前为哀家治头风症,会一手好针灸,医术也颇是不错,或许能治皇上这病,哀家明日派他去给你瞧瞧。”
楚彧却淡淡道:“事关脸面,儿臣不愿意宣扬。”
见他如此抗拒,太后也不好多劝了。
楚彧继续道:“等明日,朕就召皇兄入宫,将立储之事告知他,再命人拟旨,昭告天下。”
“先不着急,”太后却沉吟道:“以宸儿的性子,必不会同意。”
楚彧迟疑:“母后的意思是……”
这时候,太后已经彻底反应过来了,看着他,道:“立储是国之大事,轻忽不得,皇上如今还年轻,哪怕明王答应,朝廷百官也不会答应,到时候悠悠之口,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她顿了顿,缓缓道:“依哀家看来,此事先暂时搁置,等过一阵子再说,哀家先和宸儿通个气,探探他的口风,徐徐图之。”
楚彧颔首道:“还是母后思虑周到,所言极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提起另一事,道:“母后,儿臣此生恐怕无后了,也没什么别的牵挂,唯有一人,系于心上。”
听闻此言,太后一怔,很快便道:“你的意思,哀家明白了,燕容华很好,蕙质兰心,只要她安安分分,哀家自然不会为难她。”
楚彧只看着她,没有说话,太后只好继续表态:“至于淑妃,她自小养在哀家身边,难免被宠坏了,哀家以后会好好教导她。”
楚彧这才道:“深夜叨扰母后,实为不该,儿臣先告退了。”
他说完,便行了礼,离开了慈宁宫。
太后坐在软榻上,有些走神,灯烛忽然爆了一个小小的花,引得她回过神来,叫来贴身宫女问道:“淑妃呢?”
叶青恭敬地答道:“淑妃娘娘方才已回锦绣宫了。”
太后想说什么,最后又道:“罢了,随她去吧。”
却说楚彧出了慈宁宫,坐上龙辇,对恭敬垂手的刘院使道:“日后有什么事情,及时来禀报朕。”
刘院使立即拱手道:“是,老臣遵旨。”
“回宫。”
李得福放下帘子,一声呼喝,宫人抬起龙辇,顺着长长的宫道,往乾清宫的方向而去。
等四周无人了,刘院使才抬起头,目送着天子的仪驾队伍迤逦远去,清冷的夜风徐徐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衣衫,竟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浸湿了。
刘院使转过身,慢慢地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而去,脑中又回想起天子之前的问话,和自己的回答……
燕容华身体太弱,气血亏虚,胞脉失养,瘀血凝滞,冲任不通,恐日后难以有孕,纵然有,也难以保住……
朕知道了,此事不可与他人提起。
刘院使忍不住不禁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当今天子,竟是一位痴人啊。
……
长安宫,红叶斋。
“怎么……怎么都死了啊……”
燕摇春捧着话本子,眼眶微红,吸着鼻子道:“这也太惨了吧……”
皇后一手支着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哭什么?这是故事,书上写的都是假的。”
燕摇春摇头,泪眼汪汪地道:“在书里,他们就是活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怎么会是假的呢?”
闻言,皇后怔了怔,道:“你说得也对,谁又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别人写的书里呢?”
她的嗓音微微沙哑,却又轻柔,忽而笑了一下:“人生如棋,你我既非执子人,万事不由己。”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燕摇春下意识看着她,眨了眨眼,眼角微微泛着湿红,如清泠花露,引人怜爱,皇后见了,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拭去泪珠,忽然道:“你其实应该离开这里。”
“纯善并非一件好事,至情至性之人,总是比旁人更容易感到痛苦,像琉璃一样漂亮,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皇后自言自语着,认真地端详着指尖,上面沾着微湿的泪痕,她忽然将手指送到唇边,轻轻舔了一下。
燕摇春倏地睁大眼睛:!
皇后却并不在意,而是轻轻挑眉,用一种颇为惊奇的语气道:“这是什么味道?”
燕摇春有点不明所以:“眼泪……是咸的啊。”
“咸的,”皇后轻轻唔了一声,神色若有所思地道:“原来这就是咸味。”
闻言,燕摇春震惊道:“娘娘没有尝过咸味吗?”
“没有,”皇后漫不经心道:“我天生便不能感知五味。”
她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伸手抚过燕摇春的眼角,兴致勃勃道:“你再哭一哭,让我尝尝。”
燕摇春:……
燕摇春哭不出来。
但是皇后缺失味觉这件事情,更令她吃惊,作为一个正常人,燕摇春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不能尝到食物味道的感觉,那吃米饭不就是跟咀嚼泥巴一样吗?
她忽然就理解,皇后为什么一直会丧丧的了,如果哪天她失去了味觉,估计比皇后还要丧。
人生从头再来算了。
燕摇春又想起一事,道:“那娘娘平时喝酒……”
皇后依然盯着她的眼睛看,答道:“酒是我唯一能尝到的味道,所以我自小便喜饮酒,越烈越好,时间一长,嗓子便坏了。”
她说着,又问燕摇春:“是不是很难听?别的女子声若黄鹂,清脆婉转,我的声音则是如同昏鸦,呕哑嘲哳。”
“不会啊,我觉得娘娘的声音很好听,”燕摇春却摇首,斟酌着用词,形容道:“像大漠里被风吹起来的沙。”
“大漠里的沙,”皇后念着这几个字,从鼻端发出一丝轻笑,不似往日的讥嘲,而是一种忍俊不禁,美眸微弯,道:“你都没有去过大漠,又如何知道?”
燕摇春顿了顿,选择了一种更为虚渺的说法,道:“我在梦里去过啊。”
皇后恍然大悟,沉吟道:“这倒是有可能。”
她忽见燕摇春表情有异,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燕摇春微微蹙起秀眉,伸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是楚彧,他好像很悲伤?
为什么会悲伤?
然而还没等她想清楚,那些悲伤就转变为了生气。
燕摇春:……这心情也太多变了吧?
她自是不知道,另一边,圣驾已经回到乾清宫了,楚彧正在往正殿的方向走,方打算进门的时候,忽然听见八幺八的播报:“兰屏玉好感度+4,当前好感度为10。”
八幺八吃惊:“哇哦,有人在挖你墙角诶!”
楚彧:……
第72章
回到摘星阁时,已经是夜深了,燕摇春美美地洗漱一番,就准备躺下会周公去,谁知才刚刚闭上眼,她心中便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情绪,啊,又开始了……
这种感觉仿佛是有一根细如蛛网的丝线,蔓延至心底,而拽着这根线的人,时不时要扯一下,以此来彰显他的存在感。
燕摇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睁开眼,盯着水绿色的帐顶发呆,那移情蛊着实邪门,搞得她现在都有点神经衰弱了,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分清楚哪些情绪是楚彧的,哪些情绪是她自己的,两人无分彼此?
想到这里,燕摇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立即掀起被子盖住了头,迫使自己转移思绪。
很想她……
娇娇……
燕摇春用力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做了,便能将那些绵延不断的思念堵在外面,不让它们进入脑子里,蚕食着她剩余的理智和情感。
娇娇在做什么?
有七天没有见到娇娇了,想她……
想想想!燕摇春忍无可忍,气得踹了一脚,想你奶奶个锤子!
她一时没有收住力道,把床板跺得哐哐响,很快,门外便传来知秋担忧的问话:“主子,您怎么了?”
燕摇春连忙扬起声音,道:“我没事!不小心蹬着床板了,你去休息吧。”
然而燕摇春不知道的是,这情况已经算好了,前半夜只是情感频道,到了后半夜,就开启了政|治频道。
往日楚彧虽然也在夜里处理政务,但是不会持续很久,他今天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批折子一直到凌晨,燕摇春也被迫跟着加班,听他在那里琢磨国家大事,不是这个地方闹灾了,就是那个地方没钱,要不就是某某大臣又被弹劾了,应该如何处置,是轻拿轻放,还是重重惩处……
燕摇春都快神志不清了,这还没到年底啊,难道当皇帝也要冲业绩吗?
最后究竟是如何睡去的,燕摇春自己也不清楚,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将近午时了,知秋和盼桃轮流进来查看,个个都担心得不行,生怕她又生病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日,燕摇春实在是吃不消了,心情沉痛地想,这个移情蛊一定是对她的惩罚,她就不该对楚彧有好感,办公室恋情是没有好下场的。
天杀的,好感度到底要怎么才能降下去啊?
燕摇春思来想去,决定向皇后打听打听楚彧的黑历史。
“你想知道皇上从前的事情?”皇后饶有兴致地道:“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燕摇春自是不能说明原因,只好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托词,道:“嫔妾入宫也有一段时间了……觉得皇上英明神武,心中颇是仰慕,故而想……想知道他的过往。”
闻言,皇后面露恍然之色,道:“原来如此。”
见她信了,燕摇春又趁热打铁道:“皇后娘娘与皇上是少年夫妻,想必对他知之甚多?”
皇后却笑了一笑,道:“这你就错了,本宫与他不熟。”
燕摇春傻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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