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张脸一时青一时白,满脸都是迟疑。远处的女郎不知是为什么,竟也朝着这里走来,身量轻得像是纸片。
“谢先生,我擅离属地也是为了给你报信,你看……”陈知县讪讪。
瞧着那弱质纤纤的女郎,他多少是个朝廷命官,实在是没法在一个女子跟前低头道歉的。
陈知县等了片晌,谢敛没回答。
他不由抬头,却见州城的官兵走了过来,抽了身侧刀剑。
“谢夫人。”陈知县当即道歉,“是我的不是,是我……”
宋矜反问道:“你哪里的不是?”
第66章 遗莲子十三
陈知县当然说不出来。
有些话必须心照不宣, 一旦宣之于口就落了口实。
他瞧着宋矜,在一个女郎面前结结巴巴了半天。最后不得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尴尬地找补道:“我……我没料到事态这么严重。”
宋矜瞧着他,但笑不语。
分明是好说话的样子, 陈知县竟觉得说不出来的憋闷。然而顶着谢敛的视线, 他不得不又讪笑了声, “这些山匪, 也忒大胆了些。”
“陈大人对山匪的行踪, 似乎很熟悉。”宋矜说道。
这话说得陈知县眼皮子一跳。
岭南的匪患严重,朝廷和节度使年年都耗费大量银钱剿匪,可见重视。他和山匪勾结的事, 是万不能被找到马脚的。
“我听说了消息,便立即去报信了,哪里说得上熟悉?”陈知县面上堆笑, 偷觑了谢敛一眼。
宋矜往前一步。
她问道:“陈大人知道我的行踪,为何绝口不提蔡大娘?”
陈知县脸上堆出来的笑一僵。
他拿不准宋矜的目的,但若是出了人命, 这事儿可大可小。斟酌了半天,陈知县踹了长随一脚,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说清楚,还不快着人去找!”
没一会儿, 便有人带着瑟瑟发抖的妇人走来。
宋矜看她一眼, 后者羞愧地埋下头。
“我带她下山。”宋矜道。
陈知县上前两步, 挡住了上宋矜的视线, 说道:“她和山匪勾结,没有洗脱嫌疑前, 还不能随宋娘子走。”
宋矜不由皱眉。
对方的气势有些盛,宋矜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陈知县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犹豫,轻咳一声,不由有些拿腔捏调,“山匪烧山的事牵连甚广,不仅是宣化县,连本官治下也被牵连。宋娘子见谅,我也是一并弄清楚的,需要用得上她。”
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太合理,但宋矜也不好反驳。
何况陈知县生得胖,嗓门也不小。这么一股脑说完,又居高临下瞧着她,令宋矜有些出于本能的不自在。
她有些紧张。
正在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留下妇人,身侧投下片淡淡的阴影。
“既知道是山匪烧山,扣下百姓做什么?”谢敛嗓音仍透着些哑,却透着玉质的冷。
宋矜因为他的话,骤然松了口气。
她不着痕迹地往谢敛身侧挪了挪,站在他身侧时,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气,不由侧目。
谢敛竟已更衣过了。
青年乌黑鬓发整齐,挽着白玉簪,广袖也被风吹得作响,脊背挺拔如松。
对面的陈知县似乎很怕谢敛,结巴了一下,半天才讪讪地道:“兴许……这妇人和山匪勾结,兴许知道一些内情。”
谢敛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妇人。
妇人满身都是拳打脚踢留下的伤,双手被山匪捆绑着。
即便当真和山匪勾结了,内情也轮不到她知道。这么明显的一点,他能想明白,谢敛不会想不到。
“内情?”谢敛问。
“是。”陈知县硬着头皮。
他不能让妇人落在谢敛手里,万一揭发出点什么,连带着一群人都要找他算账。
谢敛道:“陈知县对宣化县的事倒上心。”
陈知县讪笑,“倒也算。”
“左右文书上写了,陈知县回头便卸任,”谢敛垂眸看了他一眼,眸底黑沉,像是信口一说,“不妨来宣化县任职?”
陈知县呆在原地。
他茫然瞧着谢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意思。
但谢敛惯来如此,清肃得近乎深沉。
很明显,这话是认真的。
“这话可不能……”陈知县喃喃。
但回过头想想,为什么不能呢?但凡认识字,都知道谢敛的新政利国利民,若是成了便是功在千秋,名利自然也来了。
若是不成,还有曹使节撑腰。
谢敛立在焦黑的山坡上,垂眼认真看地图,仿佛刚刚那句话是陈知县的错觉。但陈知县清楚,已经有不少人想要跟随谢敛了。
“这事,我得想一想。”陈知县躬身道。
谢敛收起地图,嗯了声,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陈知县又道:“这人,宋娘子只管带走。”
“我记得,陈大人的姑父在京中任职。”谢敛这会儿才抬眸瞧他,略想了想,语气认真,“若是得了闲,不如替我去章阁老那儿拜谒问好。”
陈知县先是一呆。
等到回过神来,连忙躬身作了一揖。
“是,是了……谢谢先生。”
陈知县脸上虚浮的笑意终于散去,露出真切的笑容。
谢敛大可以用任何罪名威胁他,让他为宣化县做事,强行得罪何镂。但偏偏谢敛给了个机会,让他保住乌纱帽,也不担心京都的姑父得罪阉党。
“还不将人放开!”陈知县折身道。
随从回过神,七手八脚将绑成粽子的妇人解开。等到解开绳子,陈知县又连忙对着宋矜说道:“是山匪打的。”
宋矜当然看得出来,这些伤不是刚弄上的。
她点了下头,“多谢陈大人了。”
妇人满眼都是恐惧的泪水,宋矜伸手扶住她。察觉到她仍在发抖,况且担惊受怕一晚上,满身的伤也要处理。
何况,宋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先下去。”宋矜说道。
谢敛垂眼看着她,点头道:“晚些我再去看你。”
两人对视一眼。
宋矜不由又想起了方才的光景,只觉得耳根发烫,下意识避开。谢敛仍旧是那副深沉持重的模样,却不知为何也陡然移开了目光。
实在是有些难为情。
宋矜想。
“好。”宋矜轻声。
但她心头着实有些乱,想要理一理都不知从何理起。但此时此刻,一切事态都还忙着,她倒也可以逼迫自己不去想。
总归,眼前的事要更着急一些。
田二扶着她和妇人,一起到了旁边临时搭起帷帐内。里间放了干净的纱布、药膏、清水、衣裳,宋矜准备先帮妇人上药。
妇人连忙推辞,哀求地说道:“我先帮夫人换衣裳,把药上了。”
宋矜推辞不过,干脆直接为她清洗伤口。
妇人疼得哆嗦起来,这才不再坚持。
她身上都是些钝伤,明显是山匪打的。宋矜原本有想问的话,但此时干脆不问了,只专心帮她清理伤口。
妇人这才注意到宋矜后背的伤,又想起宋矜崴了脚,不由越发小心翼翼,“等会……等会我给您包扎?”
“好。”宋矜应了声。
“我之前不是信不过夫人,我是听到我家男人喊我,我放心不下。”她轻声解释着,怯怯看着宋矜。
“我知道。”宋矜温声。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
宋矜后背的伤一直在渗血,帮她包扎时,血色不知不觉洇满了衣裳。妇人看着宋矜苍白的面颊,越发忐忑,几乎不敢看她。
过了会儿,她看向宋矜,“是城中的大家族,要我去骗夫人。”
宋矜看着她。
这目光既不意外,也不急迫。
妇人如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压低了嗓音,“来找我的人是黄家的管家,那些话,都是他教我的。他说我若不照着做,便小心这些家里的孩子,我的幺姑已经被拐卖了一次……我……前头几个孩子也都没了,我害怕呀夫人。”
宋矜默默记下,心中实则是震惊的。
她知道妇人胆小,此时却肯说出来这些,不由安慰道:“莫怕,我会让你们没事。”
“他给了我二十两白银。”妇人嗓音轻颤,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别的,“都在我家里床下,可以当……当……”
“证据。”宋矜轻声。
妇人的肩头陡然垮下去,大口大口呼气。
宋矜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如果这件事需要你出面作证,你能帮我和谢先生作证吗?”
妇人屏息看过来。
她眼底还含着恐惧的泪水,却点了点头,“能。”
宋矜轻拍她的后背。
因为衡田到了紧要关头,谢敛接连几日都宿在外头,她对此事了解得不多。但其实并不难猜,就是士绅阻挠得厉害。
但猜到背后指使山匪的人是谁,和拿出证据来。
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幺姑确实没事对吧?”宋矜垂眼看着妇人。
妇人恍然看着宋矜,低低哭道:“没事,幺姑好着呢,回头我带幺姑来给夫人见礼。”
有了妇人的帮助,宋矜后背堪堪止了血。
宋矜知道,妇人提供的消息对谢敛很有用。但她脚崴了,没法去找谢敛,只能让田二郎去请谢敛过来。
田二郎前脚刚走,宋矜当即有些后悔。
其实她完全可以让田二郎将消息递给谢敛,没必要将人请来。她现在一见到谢敛,便有些尴尬,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宋矜叹息。
她守在帷帐内,等待的时候也很煎熬。
外头一片焦黑,火光已经烧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远处许多人忙来忙去,还有刀戈声响起,也不知谢敛有没有空。
若是谢敛也觉得尴尬,兴许他就“没空”了。
宋矜正如此想着,远处便有一道瘦长的身影朝着她走来,正是谢敛。她不自在得几乎跳起来,却只好端坐着。
“谢先生。”她说。
谢敛看她一眼,“叫含之。”
第67章 遗莲子十四
旁人还在, 宋矜有些许窘迫。
她这样叫习惯了,总觉得叫表字别扭,但她也没理由拒绝, 只能含糊一点头。
然而谢敛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如有重量。
在她开口前,谢敛问道:“后背的伤好些了么?”
宋矜便道:“上了药, 不碍事。”
风吹入帷帐内, 宋矜冷得打了个寒噤。她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只披了件单衫, 并未着外衣。
她的头发尚且湿着, 水淋淋地垂在腰间。
单薄的衣裳湿了大半,勾出曲线。
宋矜连忙去拿外衣。
可她的衣裳早被勾破了,破布般堆在那。
“别动。”谢敛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她肩头一沉, 熟悉的苏合香气被风吹散。衣料被风吹得轻振,谢敛胳膊掠过她耳畔,呼吸微烫。
宋矜被他披了件氅衣。
衣裳仍带着谢敛的体温, 宋矜骤然被暖意裹住。她下意识抓住衣襟,却不小心握住了谢敛系带子的手,暖意惊得她趔趄往后。
“谢……”她下意识想解释。
谢敛却先一步倾身, 扶住了她的肩膀。
“我听田二郎说,你有事情要与我说。”谢敛仿佛未曾察觉她的不自在, 从袖中取出一包吃食递来,“先吃些东西。”
油纸包还是热的, 散发着香气。
宋矜一下子饿了。
但她也没料到, 谢敛连这么小的细节都记得。不过他是曾在刑部任职的人, 心细如发, 倒也理所应当。
她接了过来,和蔡大娘分着吃。
外头正忙着, 宋矜也顾不上食不言寝不语,和蔡大娘一起将事情告诉谢敛。
谢敛听完,若有所思。
“先生?”或许是见他不做声,宋矜轻声唤道。
谢敛回神看她。
女郎像是受惊似的,极快地收回了目光。她整个人拢在他的衣裳内,显得纤细又苍白,别扭地改了口,“含之。”
谢敛喉间微滚,亦不言语。
“我想着,要是趁着今日的事抓住他们的把柄,日后先……你衡田也轻松许多。何况百姓也不用受多方倾轧,落草为寇的人也少了。”
她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别人考虑。”
谢敛垂眸瞧着她。
女郎的声音熄灭下去,她轻声道:“我说错了么?”
谢敛怕她多想,只道:“你镇定了许多。”
“有吗?”她轻轻惊讶了一下,仿佛自己也回过神来,像是与人分享喜悦般地朝他看过来,却又蹙眉,“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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