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接驳的夜晚,蝉鸣闷在月光里。
江舟池的面容在烛火摇曳中模糊如虚幻,唯有一双漆黑清冷的眼真切,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她避开了,低头吹灭蜡烛。
也吹灭了他眼里的光。
那时候,她以为这会是她最后一次和他说这个字。
走出器材室,赵慕予紧绷的背脊慢慢放松下来,再次确认,今天确实是心气不顺的一天。
好在下午没工作。
她回到家,花了大半天治愈中午的这十分钟不幸,并且坚信自己之后不会再遇见比“哪儿哪儿都有江舟池,甚至找个饭卡都能撞上江舟池拍摄”更不幸的事了——
晚上睡觉前,赵慕予发自内心地这样想。
直到第二天。
早上八点半。
当她挤在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车厢里,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江舟池新电影宣传广告,听着周围乘客讨论声的时候,她才发现,有这种想法的自己真是蠢到了家。
新的一天,新的不幸。
赵慕予转移视线,戴上耳机,为自己的愚蠢买单。
谁知道这次的愚蠢有点多,等下了地铁,到了学校,她还没买完这笔单。
一踏上办公区走廊,她就听见大一英语组最年轻的丁晓晓老师在大清早开启了深夜话题。
“宝子们,还有一周,我儿子的《虾侦探》就要上映啦,到时候我请你们去看啊!你们说怎么会有人连演喜剧悬疑都这么有张力啊!光是一个预告都能让我嗑到他的骨科!真想冲进去按头亲!”
有男老师调侃她:“丁老师,你现在好歹也是一名人民教师,怎么能在学校白日宣淫。”
丁晓晓不服气:“人民教师怎么了!人民教师也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人民教师也是人!是吧,赵老师?”
一只脚刚迈进办公室的赵慕予:“?”
她没想到一大早就要面临如此严峻的考验,在众人的注视下,脚步未停,回道:“我吃五谷磨房。”
“……”
典型的答非所问。
却有效浇灭了争论的火苗。
大家哈哈一笑,丁晓晓则是朝赵慕予投去赞赏的目光,夸道:“赵老师真有品味!我儿子马上就要官宣五谷磨房的代言了!到时候我送你两箱!”
赵慕予:“……”
和一抓一大把的路人粉不同,丁晓晓是江舟池实打实的妈粉。
妈到哪种程度呢。
不光支持他的作品,每次买他的代言也毫不手软,而且还会送一份给同事,感染得好几个老师直接从江舟池的路人粉变成事业粉,天天盼着江舟池哪天代言房地产,让他们不劳而获一套房。
这种大手笔的作风赵慕予不是第一次见。
她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名叫尤霓霓,也是江舟池的忠实粉丝,行为比这还夸张。
不过,丁晓晓毕竟不是尤霓霓。
照例婉拒了丁晓晓的好意后,赵慕予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刚坐下,去洗杯子的许可正好回来,一看见她,立马关心道:“木鱼来了啊。你昨天在器材室找到饭卡了吗?”
赵慕予摇头:“下学期再来补办吧。”
“赵老师的饭卡丢啦?”丁晓晓也回到座位,但闲聊没停下,“据说我儿子客串的那部《恶魔》昨天就在咱们学校器材室取景诶,网上还有人说碰见了剧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真假。”
赵慕予没出声儿。
偶遇的事她没告诉任何人。
好在办公室里不缺江舟池的粉丝。
很快就有其他老师回应丁晓晓:“应该是真的吧,我今早还在小红书上刷到了好几个偶遇贴呢,据说拍了一个通宵。”
许可补充细节:“而且你儿子好像还旧伤复发……”
“啊!!!!”
“!!!啊——”
“——啊!!!!”
没等许可把话说完,楼上楼下以及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声尖叫,此起彼伏,不知道的还以为整栋楼的水壶都开了。
被打断的许可好奇地朝走廊张望。
赵慕予也抬起头,寻找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原因,结果耳边猛地响起丁晓晓的开水叫:“啊!!”
赵慕予:“……”
她假借撑头的动作默默捂住耳朵。
许可也想,但手刚拿起来,就被丁晓晓拉着,和其他老师争先恐后冲了出去。
一转眼,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赵慕予一人。
她的耳根子清净了,又没完全清净,远远地还能听见许可震惊地说了一句“什么?江舟池这会儿正在操场给人签名合照?!”,解开了“猿啼”的谜团。
赵慕予没去凑这份热闹,打开电脑,准备工作。
可等电脑屏幕亮起,她又一整个愣住。
一直以来,不管手机还是电脑,她都永远只用默认桌面,但眼前这张壁纸明显来自网上。
构图很妙。
灯光璀璨处空无一人,沦为虚化背景,清晰的只有右下角的男人,一个人站在角落,背影清傲而挺拔。
赵慕予一眼认了出来。
是第一次得到电影最佳男主角的江舟池。
镜头外,有千万人为他欢呼,镜头里却有一种空旷的寂寥感。在漫天飞舞的金色礼花中,他独自走向领奖台,就像走过这么多年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冷眼奚落。
抓拍得很好。
不过,赵慕予就算眼睛瞎了也绝对不可能拿它当桌面,所以只能是昨天下午丁晓晓借用她电脑的时候,顺手给她换上的。
赵慕予可以理解这种类似肌肉记忆的习惯,反正再换回来就行,于是握着鼠标,右击桌面。
刚要选择“显示设置”,一片乌云似乎停泊在了她的窗边。
光线忽地一暗。
而后,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她的头顶落下,像在阳光下晒了很久的云,嗓音倦懒,说:“没想到你喜欢这张图。”
话音一落,赵慕予滑动鼠标的食指微微僵滞。
很遗憾,她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没能实现。
平时忙得连过年都不一定可以回桐市的江舟池,总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大二那年是这样。
现在也是这样。
她不知道江舟池是如何做到对她这般毫无芥蒂,就好像她对他的那些恶言相向从未发生过。
可他明明敏感又小气,连她玩游戏时无意说的一句“绝对不选江舟池”都会在意很久。
或许这就是影帝的演技。
赵慕予没有回头,鼠标在空白处点了一下,不打算换桌面了,平静回道:“你不知道你的照片可以辟邪吗。”
闻言,江舟池拖腔带调地“哦”了一声:“原来这是我。”
不打自招的赵慕予:“……”
她完全想象得出江舟池此刻的模样。
一定是轻垂着眼,天生冷淡的眉眼用玩味做点缀,好整以暇地看她懊恼。
赵慕予真的很想给江舟池一拳,但又很怕给完这一拳,他会更欠揍地说出一些“下手这么轻是没吃饱还是舍不得”之类的屁话,于是忍住了这股冲动。
更何况她现在也没那么多时间和他耗。
从办公室跑去操场顶多五分钟。要是大家发现他不在,肯定会马上回来。
最后,赵慕予选择用语言代替拳头,呛道:“你大费周折把所有人支开,就是为了证明你连自己的背影都认不出来吗。”
“是为了来要精神损失费。”
赵慕予:“?”
是来找茬的才对吧。
赵慕予气笑了,倒要看看他的精神到底怎么受损了,终于回头正眼看他。
窗外天空依旧乌云堆积。
江舟池站在她的侧后方,肩膀斜抵着墙壁,换下了戏服,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扒八三凌七期吾三六妆也卸了,却没用帽子也没用口罩遮掩,而是将自己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眉眼漂亮,鼻梁挺立,与生俱来的攻击性暂时藏于散漫的唇角,但通宵拍戏的倦意没能躲过毫无生气的白炽灯,勉强和精神受损沾得上边。
可这又不是她造成的。
非要说的话,他全身上下和她有关系的只有……
赵慕予视线往下一滑,落在了江舟池那截修长冷白的脖颈上。
油性的签名要想洗干净,只有大力出奇迹,所以她昨天在上面留下的“滚”字一点儿没掉色,和新的一样,看起来很滑稽,也tຊ很不搭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然而江舟池似乎并不在意,遮也不遮,大大方方地露出来,仿佛得了一个新纹身。
尽管如此,赵慕予依然觉得解气。
她转过椅子,和江舟池面对面,仰起头看他,语带嘲讽道:“这不是你同意让签的吗,这么玩不起啊。行,你想要多少损失费。”
江舟池散漫依旧。
只有细看,才能在极淡的神色里捕捉到一丝晦暗。
眼前姑娘一副施舍的姿态,傲慢地抬着下巴,素净的脸上嫌弃也生动,令人想起曾经。
很久以前,她也这样嫌弃他,说的却是,江舟池,你到底还要抱多久。
江舟池喉结轻滚,在冷静瓦解之前,长腿一伸,抵着赵慕予的椅座,把她又转了回去。
赵慕予:“……?”
她不明所以。
下一瞬,一股清冽空淡的气味裹挟着空调冷气,山雾似的漫过来,从身后将她无形包围。
江舟池一只手越过她的身侧,从桌上的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纸,一边写着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关于损失费金额的问题:“还没想好。”
低沉的声线犹如空气不经意拨动了大提琴琴弦,响在赵慕予的耳畔。
她搭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其实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偏偏江舟池又离她很近。
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很淡很淡的洗剂味道,没了昨天别人的香水味。
赵慕予试图打破这个近乎拥抱的局面。
可身子刚动,头顶便压下一记闷哼,好像是她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肋骨。
赵慕予一听,想起刚才许可说他旧伤复发的事,这下不敢再乱动,却又不想表现出自己的不自在,于是僵直地挺着背,盯着电脑屏幕,不耐烦道:“没想好你写个什么玩意儿。”
簌簌写字声未停。
像雪一下一下拂在人的心上。
江舟池一脸安然,不见丁点旧伤复发该有的痛楚,受着赵慕予的不耐烦,慢慢悠悠地回她:“写个欠条。”
赵慕予:“…………?”
第4章
写欠条?
还真好意思要她的损失费啊。
赵慕予怀疑江舟池是在没事找事,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捏着打印纸的下边缘,使劲儿往下一扯,再迅速揉成一团,手动终止了一张非法欠条的产生。
空气安静了半瞬。
看着干净的桌面,江舟池扯唇哼笑了一声,也没再另写一张,很干脆地松了笔,直起身,往后一退,重新倚墙,懒低着眼眸看她。
赵慕予还在揉纸团,隐约听见楼下传来说话声,也不紧张,冷冰冰地通知某个还赖着不走人:“有人回来了。”
江舟池事不关己地“嗯”了一声。
既没有要走,也不见可能被人发现的慌张,反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乐于以身犯险的从容。
赵慕予:“……”
高二以后,她对江舟池的态度就人前人后一个样:一般不搭理,除非被逼急了。
而江舟池呢,视心情而定。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像昨天那样,拿出耐心,配合她在外人面前演互不认识的戏码。心情不好的话,什么混蛋事都做得出来。
当然了,无论心情好坏,只要和她单独相处,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眼见着楼下声音越来越近,赵慕予率先沉不住气。
她收回刚才的不紧张,动作麻利地从包里翻出口罩和棒球帽,粗暴地扣在江舟池的头上后,一把拽着他往外跑去。
目标明确——办公楼最偏僻的楼梯间。
幸运的是,他们赶在大部队上来之前及时抵达。
不幸的是,她刚把江舟池推进去,关了半扇门,走廊另一头就传来丁晓晓的声音,大声地和她打招呼:“哈喽赵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和丁晓晓一起回来的还有许可。
赵慕予一看,赶紧调整好呼吸,假装自己刚上楼的样子,转身镇定回道:“下楼买了点东西。”
话音刚落,门后微不可察地响起一声低低的笑。
大约是在嘲笑她蹩脚的谎话。
赵慕予懒得搭理,只踢了踢那半扇紧闭的门,警告里面的人安静呆着别出声,而后朝丁晓晓和许可走去。
可迈开步伐的瞬间,一股来自腕间的力道将她牵制。
赵慕予表情一僵。
阴天的楼梯间光线不算明朗。
在走廊灯光给予的一线光亮里,她看不见门后的江舟池,只看得见他抬起的右手,虎口处刺了一枚纹身,正好圈住她的手腕。
赵慕予没工夫问他又在发什么疯,连忙用力转动手腕,挣开他的束缚。
可惜,除了盛夏气息不断在彼此肌肤间升温,再无其他效果。
另一头的丁晓晓和许可距离她已不足五十米。
赵慕予被迫改变战略。
她后退半步,一边用另一只手反手握着门把,尽可能地掩上门,一边开启新话题,转移俩人的注意力,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最后一个字飘得有些走调。
赵慕予紧抿着嘴唇,来抵抗突然在四肢流窜的又酥又麻的痒意。
江舟池呆在楼梯间,好像有点无聊,微凉的指尖从她的手背一路蜻蜓点水地游移到手腕,最后拇指贴着腕间内侧的肌肤,轻轻摩挲,肆无忌惮。
其实没什么关联性,可也许是受限的视觉丰富了想象力,赵慕予无端想起了江舟池曾演过的病态杀人犯。
每次杀人之前,他就会这样像现在这样,极尽耐心地细细把玩一枚金属打火机。
赵慕予觉得自己快被江舟池玩死了。
好在许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听出什么不对劲,只重重地叹了口气,回道:“哎,别提了。群里消息有误,江舟池没来。”
“不过我儿子有请大家喝咖啡吃早餐哦!”丁晓晓一脸自豪,晃了晃手里满满两纸袋的食物,“为了感谢大家共同维护剧组拍摄秩序,没有一窝蜂跑去围观,我儿子特意派了两辆餐车来呢。我还帮赵老师你领了一份!”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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