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倚在窗前,仍是惯常所见的意兴阑珊,一瞬目光交汇,她视若无睹,径自朝那盆枯萎的花走去。
目光扫过那些贴有奖章的花朵,荒谬又可笑,她也不在意,只抱起自己那盆,丢进垃圾桶。
转身准备走,后方却传来少年的嗓音,低懒闲然:“怎么不养它?”
闻言,谢仃止步眺来一眼,抬手指向那些摆放规整的花朵。
“这些养得很好。”她道,“活动结束后,没人再管它们,不还是等死的命。”
总像意有所指。
说完这话,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目送那道背影远去,温珩昱松缓起身,眼底泛过少许兴味。
——被唤来资料室时,院长心惊胆战。
对着这位世家少爷,怎么都难称呼,他犹疑着开口:“您……是想查什么?”
“谢仃的个人档案。”温珩昱微抬下颚,淡声示意,“现在就调出来,有劳。”
惯常所用的祈使句式,周至自然,礼貌都像纡尊降贵。
“这……”院长下意识想拒绝,然而对上少年疏漠目光,那句“不合规矩”便如鲠在喉,只能依言照做。
资料册有些份量,递到温珩昱手中,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映入眼帘是张集体合照,谢仃在其中格外出挑。
她是唯一一个没看镜头的人,脸上不见情绪,冷清寡淡。矛盾的脆弱性,距离感显兀。
他想起那些眼泪。
像玻璃。坠落的碎片散落遍地,混入灰尘也依旧透亮,等待被人拾起,或者碾得更碎。
翻过纸页,目光简略循览着那些经历,温珩昱似乎看到有趣字眼,稍显玩味地抬眉。
“原来是他的女儿。”
-
原本预计一周的公益活动,才第四天,就戛然终止。
——许明初被人抹了脖子。
幸好伤口浅,处理及时没有危及性命。事后参与这次活动的所有人,都收到了欲盖弥彰的封口费,许裴二人被家里连夜召回,陶恙没料到这趟差点闹出人命,更没料到善后摆平的人会是温珩昱。
众人知情情况各不相同,但都默契地三缄其口。而只有谢仃清楚,那是怎样一场噩梦。
其实早都有迹可循。
过多投向她的打量,戏谑下作的调侃,以及对方眼底不加掩饰的算计——当脚步声猝然落地时,她也只来得及怔愣一瞬。
画室通往宿舍的一段小路,设在福利院西门最边缘,没有监控。谢仃如常待到八点才离开,刚走出不远,就听身后的大门哐啷震响。
她回头,见一人踩着栏杆翻过,将二道门锁打开。门外站着另一人,昏晦光影中,落向她的视线恶意低劣。
像从惊悚电影截出的诡谲一帧,暗影在她眼底扩散蔓延,人对危机感有反应本能,几乎是同时,谢仃迅速朝宿舍方向跑去。
但快不过裴哲,他早一步扯住她后领,拽回来甩落在地。许明初缓步上前,察觉谢仃张口要喊,便伸手掐住她的脸,用了力道,却没想对方是个硬茬,恶狠狠咬在他手掌。
“操!”许明初吃痛,“你他妈找死!?”
他将手挥开,谢仃勉力撑起身,还没能从地面爬起,就被旁边裴哲眼疾手快地扇了一掌。劲没收着,她耳畔一阵嗡鸣,尝到唇角的血腥气,分不清属于自己还是别人。
视野晕眩,她被人轻易拎起,踉跄拖行一段,环境似乎更暗,几乎望不见光。
衣领被扯住,谢仃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拼了命挣扎反抗,抓咬挠踢,许明初耐性见底,也被她激了火气,猛然将人掼到脚底,一顿狠踢。
余光瞥见门外的水塘,他冷然嗤笑,裴哲立刻会意,揪起她就朝那边拖。谢仃意识昏沉,没能及时反应,狼狈地被摁入水中。
刺骨冰冷里,她听见许明初轻描淡写:“她出几声,就往池子里摁几次。”
“一条贱命,死就死了。”
血色一路蔓延,顺着水荡开。滔天窒息中,谢仃默数着计时,恍惚睁开眼,望见岸边模糊的身影。
越来越清晰。
裴哲衣领倏然一紧,猝不及防被人扯开,他恼怒欲骂,抬头对上对方沉淡目光,不禁错愕地愣住。
温珩昱撂下他,仍是惯常所见的疏懒,淡然朝池边递去一眼。
“死了?”他问。
“就一小孩儿,我家赞助的钱够买她几条命。”许明初冷笑,“你别多管闲事。”
话说着,无人注意谢仃缓慢爬起,身形摇晃着,手抄入兜中,攥出一柄美工刀。
出鞘脆响徒然落地。
始料未及的短暂刹那,一道细瘦身影蓦地扑来,扼住许明初脖颈,挥起锋利寒芒。
——如同镜头慢放。
刀刃银净透亮,转瞬便染上猩红的血,飞溅循过她侧脸,映入眼底冷戾的亮。
温珩昱微怔,哑然轻笑。
骤雨初歇,今夜全无月光,只剩血色鲜亮。生死一线间,汹涌杀意近在咫尺,有湿热鲜血溅上衣摆,他只望着她,一错不错。
“43秒。”
谢仃嗓音很轻,攥着满手粘腻血迹,看向裴哲:“就差一点,怎么没淹死我呢。”
像是真的可惜。
许明初愕然后退,踉跄几步,才迟钝地捂住伤口。鲜血源源不断溢出指缝,他只能挤出痛苦的音节,裴哲慌忙将人扶住,吓得打起救助热线。
任他们手忙脚乱,谢仃那口气泄了,无力再撑,连人带刀一同坠落。
在跌倒前,她落入一个清冷干净的怀抱。
少年接住她,用近乎温柔的力道。替她揩去侧脸血污,他敛目,似笑非笑。
“——真漂亮。”
她听见他这样讲。
这夸赞令人不寒而栗,谢仃虚弱蹙眉,最后残存意识,是他眼底似有若无的欣赏。
那是看待玩物,饶有兴味的眼神。
……疯子。
她无力开口,倦怠阖眼。
……
梅雨季,雾气灰蒙潮湿,编织钢筋铁骨的笼,困囿满城。
病房沉寂静谧,监护仪声响平稳。意识茫茫苏醒,谢仃偏过脸,恍若隔世的混沌。
错落雨点跌坠,蜿蜒淌过玻窗,水痕凌乱。昏暝暮色里,少年闲然倚坐窗前,翻阅掌下单薄书页,漫不经心的倦懒。
他眉宇不见半分担任监护的不耐,更罔论对病人死活的忧心,有且仅有平静到漠然的温和。
目光如同实质,温珩昱似有所觉,松散朝她递来一眼,合书起身,“醒了?”
疏懈平淡的语气。谢仃昏沉抬眸,看他走到床前,善心地接了杯水,替她递到唇边。
“断骨重新接好了,其他康复需要时间。”他缓声,“好好修养。”
不接他的施舍,谢仃勉力支起身,夺过水杯。温珩昱并不意外,散漫将手搭在床栏,耐心等候。
干涸喉管润过水,刮得刺痛,她放下杯子,喑哑开口:“……你没那么好心。”
“为什么不让我死了?”
这问题有趣。少年眉梢轻抬,似有兴味。
他稍一俯身,抬指将她侧脸的碎发理好,体贴周至,像欣赏一件他亲手雕琢的艺术品,嗓音也温柔。
“——因为你想死。”
谢仃倏然抬首。
不知从何来的爆发力,她猛地拔掉手背滞留针,温珩昱似有预料,只漫不经意偏首,她的血便溅过他侧脸。
猩红的一道痕,映衬他眼底玩味笑意,劣性昭然的揄弄。
谢仃攥紧他衣襟,指尖颤抖。彼此身量差距悬殊,少年从容俯身,施舍般配合着她。
“温珩昱。”她咬牙,发狠地逐字逐句,“该死的人是你们,你……”
还想再骂,情绪过激却导致过呼吸,她剧烈咳嗽起来,指骨用力到泛白,摇摇欲坠。
温珩昱接住她,不在意女孩浑身狼狈,他懒然低下眼帘,见证她转瞬即逝的痛苦。
很漂亮,他想再看一次。
他总有些恶劣的好奇。这一次,会不会是她愈合能力的极限。
谢仃掩着虚弱的咳声,整个人都苍白,唯独眼梢是绯色,更添脆弱病态,单薄易碎。
“谢仃。”温珩昱唤她,嗓音低轻,“好好养伤,活下来。”
他很期待,她能长成什么模样。
疯子,败类,混账东西。将她本就黯然无光的人生,弄得更落魄惨淡。
谢仃紧盯着他,泪光逐渐淡了,眼底渐渐溢出了痛,溢出了刻骨的恨。
更合他心意。温珩昱轻哂一声。
“——我等着你的报复。”
-
义工组织离开那天,棠城骤雨终歇,久违逢晴。
日光熹微,谢仃倚坐床头,视线久久凝在一旁的柜子。上面摆着份熟悉至极的东西,是护士刚才送来的。
一串炸星星。
“一个男生转交我的,是你哥哥吗?说你很喜欢这个。”
护士的话言犹在耳,谢仃情绪莫辨地盯着,忽然笑了。
她拎起那玩意,随手丢进垃圾桶。
温、珩、昱。
再默念这名字,便掺入某种愈燃愈烈的恨意。
人开智以来,从未停止过抑制这份冲动,那是刻在基因的原始本能。正如当时她攥起美工刀,直觉比起削笔,更适合落在许明初脖子上。
——她要做他们的报应。
第16章 16℃
尘封回忆重启, 没有丝毫转折余隙,汹涌着历历在目,倒带回那场热夏。
真要论起宿命, 他们或许也称得上注定。
那年老天爷玩心大起, 随性拨弄, 就将两缕错误交汇的线捻起。后来再回望, 相遇阴差阳错,连锁效应倒触目惊心。
他们之间的开端,始于两个人的死亡。
“——五年前。”谢仃轻笑, 噙了些嘲弄,“你果然是因为这事回国的。”
默认已经算答复, 温珩昱未置可否,懒倦衔起一支烟, 将烟匣递给她。
“许明初和裴哲,你怎么杀的他们?”
谢仃低眸,目光循过烟支标文,黑俄寿百年。姑且短暂认可了这人的品味, 一同递来的还有金属点烟器,她挑眉, 接过燃上。
“怎么能算我杀的。”她语调疏懒, “见死不救不犯法。非亲非故, 我也没救助义务。”
客观正确。
“你是报案人。”温珩昱低哂,闲然缓声, “事发当晚, 你缺席晚自习, 在案发地停留了一小时二十分钟。”
话已至此,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此事当年牵连甚广, 由于性质恶劣,卷宗更是严密封存,但这人能知晓详情,谢仃并不意外。
“是啊,裴哲捅了许明初十五刀。”她弯唇,逐字逐句,“我亲眼看着,一次次数的。”
话里含笑,语意却不善,仿佛那十五下该落在他身上。
“温珩昱,别在背后查我的过去。”她眸色浸冷,懒得再跟他装客气,“祈使句用惯了,你是不会提问了?”
锋利秉性毕露。温珩昱未究她冒犯,只疏懈抬眉,“我问你就说?”
“我说你就信?”
答案显然是未必。他们太了解对方,也始终都怀疑对方。
“我有我一贯的手段。”温珩昱轻笑,漫不经心掸烟,“你也可以查,至于途径是否合法,随你。”
“揭我的底,或者背后捅我一刀——我很期待你能知道多少。”
波澜不掀的一句话,谢仃撩起眼帘。
“这是威胁?”她问。
他哂然,“是给你利用我的资格。”
有意思。她玩味弯唇,散漫将烟捻熄。
若是十年前,她会为这份轻视而恼怒,但放在如今,从容应付也绰绰有余。
势均力敌需要代价。她不愿被温珩昱同化,更不会被他同化。
“行啊,我的‘救命恩人’。”谢仃不以为意,起身拢了件衬衣,语调怠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论要查我的过去,还是翻那些旧账,都随意。”
柔软布料滑落臂弯,她反手搭起暗扣,细窄的内衣带子勒在皮肤上,缚着宛如振翅的蝴蝶骨,雪润莹白。
她偏首递来一眼,很轻地唤:“但是,温珩昱。”
“——别总拿它们来烦我。”
不需他提醒,她一无所有地活到现在,知道该用什么手段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温珩昱视她为调剂消遣,而谢仃同理。看腻这人久居高位的倨慢,她更想看他求不得,跌落高台陪她一起万劫不复。
她注定爬不上去,他也要陪她烂在泥潭里。
“你既然敢让我报复,那不如就试试。”谢仃笑意莞尔,“爱我,或者恨我。看你会变成什么样。”
温珩昱情感缺失,道貌岸然,人对无法拥有的东西都有天然吸引,这才是她最好利用拿捏的底牌。
她无意遮掩目的,意味挑衅。温珩昱淡然置之,松缓问话:“你就这么缺爱?”
“还好。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谢仃无甚所谓地应道,懒懒倚墙而立,细白指尖落在床沿,百无聊赖地搭着。
——当时是怎样来着?
她眼梢低敛,自上而下地垂视他,落差极为熟悉。少顷,谢仃似笑非笑,饶有兴味般俯身靠近。
“但我玩腻那些了。恋人关系,露水情缘,都没什么意思。”她轻声,“跟你这段不健康的关系,暂时还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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