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工之后,他叫上安荞和李伟,一起开车去了镇上。
马具店的杨老板正在店里,看见孙建发新搬来的马鞍,全方面欣赏了一番,随即搬出了架子放在了临街的展示窗边。
孙建发在窗边给自己的鞍子又拍了一圈照片,一个不经意的抬眼,看见一辆熟悉的车从街道上飞驰而过,朝着出镇的公路奔去,差点冲了即将切换的红灯。
杨老板也瞧见了,问道:“那是兽医的车吧?”
孙建发笑叹:“不知道谁家的牲口又遭罪了。”
两位老友一段时间没见上面,从兽医聊到牲口,又聊到马,似乎又谈不完的话题。
李伟这是第一次来到专业的马具店,趁着孙师傅和杨老板聊天,他在店里一圈圈转下来,手上的摄影机就没停过,整家店面每个角落都拍了个尽兴。
安荞看他总算停了机,才问道:“之前让你剪的视频,完成了吗?”
上次给了他一周的时间,一转眼七天已经过去。除了中途有几个李伟处理不好的转场她帮过一点忙之外,别的进度,她也没什么了解。
李伟用手机给她看剪辑出来的小样。
视频的一开始,与《驯鹰人》一样,是一段环境的交代。在漫漫草地上,游走着一些散养的马匹。头顶灿灿的阳光将黑马身上的皮毛照射出细碎的光泽,与远处河套上的光芒一同营造出浪漫自由的光影。
而渐渐传来的马蹄声和人的身影闯入了镜头。
孙建发牵着一匹马,出现在了画面之中。
马上坐着客人,马前走着他。一条绳子松松垮垮地成为了他和马的链接,他走得稳极了,每一脚落地,都像在草原上扎了一串根。
人和马都没有在画面里停留,从入画到出画,没有一句台词。直到画面中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只有散养的马匹和河流依然在太阳下闪着光,在屏幕的左侧才出现了标题的字幕——
养马人
短短的一段开口,画面之精致,构思之巧妙,已经完全够得上参赛的水平。
安荞鼓励地看了他一眼,在继续看下去。
其实影片整体的结构和他之前所描述的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他的蒙太奇用得很好,的确如所说的,将不同时间段所拍摄的素材剪辑出了同一天的感觉。但在这记录人物状态的基础上,他将新的一条线穿插进了单调叙事之中。
他不仅拍孙建发,还拍摄着孙建发的马,土豆。
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要辨别不同的马匹是困难的。但李伟巧妙地利用了孙建发每一次呼唤土豆时的人声,使用声音的蒙太奇制作了转场,让叙事的链接自然而有了逻辑。
当然,整部片子里也少不了安荞的身影。
从来都是拍摄者的安荞第一次在纪录片里看到自己。李伟镜头中的自己,与坝上独特的旷野自由的气质融为了一体。除了还没有被风沙完全沧桑化的脸,当她坐在马背上,任凭谁都会认为,她就是草原生养出的女儿。
片子不长。
在孙建发和杨老板随心所欲的畅谈之中,安荞已经看完了一遍。
看到最后的她,表情不似最初的轻松,反倒多了几分凝重。这种凝重让李伟的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了一起,小心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
安荞把手机还给他,拍了拍他的肩。
李伟战战兢兢开口:“师姐?”
一口长气从安荞口中叹出,李伟更是紧张地结巴了:“师,师姐,怎么了?”
他仔细盯着安荞的嘴巴,最终听她说出了一句。
“小伟,你这才华,太让人嫉妒了!”
连羡慕都不说了,妥妥的嫉妒。
这哪是刚上大学的本科生的水平,除了拍摄时候的一点小毛病之外,李伟在选材和后期工作上的才华,完全可以弥补了任何的瑕疵,成片的水准直逼业内,再修饰一下,请个优秀点的配音老师,完全可以去参加国外的电影节。
只可惜,这有着无比傲人天赋的孩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厉害。
性格使然,他做事太容易瞻前顾后。
正如那个雪顿节的唐卡项目,她前两天也又跟他提了一次。大概是剪片子剪懵了,他还是不肯接受由他掌机的提议,执意要给安荞打下手。
可这样的机会,哪怕他不愿意争取,安荞作为一个独立纪录片领域的前辈,为了这个行业的传承,也一定要推着他去做成这件事。
她问李伟要了配音的材料,等三人一同回到了村里,安荞就联系了从前认识的配音老师,并接手了李伟的工程tຊ文件。
屋外的大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安荞坐在电脑前,李伟坐在安荞身后,仔细地看着她一点点把自己的片子修饰得更加完美。
生硬的空镜衔接,添加了提前进入的音频而变得流畅。
不易发现的过曝,被安荞在直方图上敏锐地察觉。
她几乎是手把手地,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验传授给他,正如当初带她从摄影领域一点点过渡到纪录片的王明,也如一圈圈耐下心在教学圈里教她起坐的孙建发。
这种技艺本就是靠一个人传授下一个人,才一代代传承下去的。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洁白的风景才能飘满整片天空。
王明不忍看她迷失在拔不了尖的摄影行业之中。
同样,她也不忍看见李伟因为性格中的一点瑕不掩瑜的柔软,而丧失了一次绝佳的机会。
视频还没有剪完,安荞中场休息,一边抽烟,一边和他聊起日后的职业规划。
“我跟你的本科生导师不太熟,在学业上可能没法帮你太多。但你也知道,我们这个行业,是要靠实践经验积累起来的。我跟王明老师现在算是分开了,以后用不了他的工作室的资源和人手,所以我如果要出外拍摄,可能会时不时需要跟人合作。”
李伟点点头,看她把烟灰弹到垃圾桶里。
“只要你有时间,寒暑假,或者是跟班主任请个假,就来帮我吧。你的风格是我所需要的,我相信我们一起拍片子,你是能学到东西的,对我也能有很大的帮助。”
安荞和王明从前的事,李伟或多或少都在学院里有所听说。
她现在的这番话,也算是掏心掏肺。把她做不到的,和能尽力帮助他的,都摆在了他的面前。
从前,安荞和他提起唐卡纪录片的事时他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主要也就是顾虑自己的能力。
师姐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说不动容,实在是假的。
只是,他还是惶恐。
从对能力的惶恐,变为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动,半晌没说出话来。
安荞还是拍了拍他的肩。
“别担心。你的水平没问题的。”她的笑容,成为了很好的鼓励,“再说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当去西藏玩一圈。放心,你师姐这点财力还是有的。”
玩笑话把气氛又缓和到了温暖的点,李伟的心也因彼此之间的笑容稳定了下来。
他点点头:“好。”
这一部还算不错的片子,成为了李伟的定心针。
安荞抽完了烟,继续手把手地教他修改片子的细节。他一点点学着,一点点记在心里。正学得入了神,忽然被外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孙熙焦躁的声音在外面喊道:“小伟哥,小安姐,出事了!”
安荞扭头:“怎么了?江小雪又发视频了?”
自从孙熙发过澄清视频之后,江小雪这一周以来在社交平台上都没有任何动静,倒是孙熙连日涨了不少的关注量,还有了粉丝自发组织的交流群。
安荞也想过,那个网红这几天的安静,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反击。可他们的澄清视频实在太有力,纵使那个网红说出花了,也很难再翻这个身。
孙熙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催着两人赶紧出来。
安荞把文件一保存,电脑一关。出门跟孙熙见上了面,才听他说道:
“苏德那个小扇马趴蛋了!”
第66章 设备比命贵
在安荞等人尚未从镇上回来的时候,苏德的那匹扇马就已经不行了。
那匹小马长期受到马群的排挤,这一次更是在吃草的时候被几个大马合伙赶出了地盘。
这几天一直下雨,山上的石头和泥地湿滑。
小马跑下山的时候失了蹄,摔倒撞上了栏杆。腿卡在栏杆里没能挣脱出来,一两个小时没有人发现,渐渐就没了力气。
还是村里上山赶羊的牧羊人瞧见了小马的可怜样子,从村里找来了人。
苏德和孙成把马从栏杆里解救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带下了山。小马原本腿上的伤还没好全,这么一来更是雪上加霜。下山之后没多久就趴了蛋,倒在地上半死不活了。
穿着雨衣的孙熙麻利地把身上的雨披解下来,披在安荞身上,带着她往外走,嘴里接着介绍情况:“镇上的兽医已经输了十来罐液了,还没救起来。这马趴了太久了,腿已经麻完了,要是再站不起来,就算死不了,这辈子也再也站不了了。孙成哥来借挖机把马吊起来,我爸已经去开挖机了。我想着,小伟哥不是要拍点东西吗,就赶紧来叫你们了。”
李伟的眼睛闪亮亮的。
濒死的马,大雨,挖掘机。多么有氛围感的一段故事,可惜没拍上开端,但拍个尾巴总比没有的强。
安荞用不上雨披这种东西,顺手又挂在了李伟的肩膀上。
雨凉飕飕地从她短袖领子里进来,她每一个步子都踏在水坑里,溅起的水花脏了裤脚,可此时也顾虑不上这么多。
安荞开着车,带着两个少年去李伟的院子里取来了设备。她一边开着车,一边教着实践经验不足的李伟给录音设备和摄像机穿雨衣。
孙熙就开玩笑道:“这些东西这么金贵?”
安荞调侃:“我刚入门的时候,总觉得设备比我的命都贵。”
雨天的草地太湿软,挖掘机不太好行驶。而水泥地对于刚受伤的马来说又太硬,不利于腿脚的站立。村里的众人考察了一番,最终选了孙建发家的马圈作为抢救室。
安荞三人赶到的时候,男人们已经把马圈的围栏拆除了一个口子。拖车载着病马开了进去,而挖机也停在了一边。
“正好来得及,快,你先下去拍。”
安荞把李伟设备上的雨罩又调整了一下,催着他赶紧下去,自己也紧随其后下了车。
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苏德。
他的马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原本该强健有力的呼吸都变得微弱,肚子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眼睛直直又无力地睁开着。它腿上豁开的口子往外冒着橙红色的脓血,又被雨水冲开,凌乱了原本光洁的皮毛。
而他站在小马的身边。
身上的迷彩外套早已湿透,头顶的鸭舌帽聊胜于无地向下淌着水。高举的手里握着药水瓶子,另一端的针头插进马儿的身体里,悬挂着的是它摇摇欲坠的生命。
那双从来都凌厉的眼睛里,藏着安荞一眼就能看出的疲惫和担忧。
她知道,这个夏天,他已经失去了两匹马,不能再失去它了。
马边已经站了三个人,而孙建发坐在挖机的驾驶舱里,小心翼翼地放下铲斗。苏德看了安荞一眼,她默契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吊瓶。
而男人们合力抬起马的一侧,将两个拖车绳一前一后从马的身下穿过,打上结,挂在铲斗的齿牙上。
铲斗和吊臂缓缓升起,吊着马儿也渐渐腾空。
四条马腿像是断了一般,摇晃着挂在它的身体下。
安荞举着吊瓶稳稳站在一旁,而众人则尽力地将马儿麻木了的腿掰直,让它受着力自己站在地上。
三个男人一人抬着一条腿,眼看着腿就要受上力,孙成给孙建发打了个手势,让他可以将铲斗放下来一些。
可小马已经趴下了太久,再次站立所带来的疼痛,让它挣扎着颤抖起来。
它的整个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扭动,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重新倒在地上。若非安荞反应迅速,插进它皮肤里的针头都差点几度脱落。
三个男人终究只能控制住它的三条腿,抓不住全部,就不能完全地控制住它。
无奈之下,只能让孙建发再把铲斗抬起来。
两根粗硬的拖车绳将整匹马再次悬在空中,四条蹄子又一次摇摇摆摆地挂着,没有一点力气。
漫天的大雨一粒粒砸穿了它本该厚实的毛发,凉了它的皮肉。
挖机的悬吊,只能让它不再趴着。
要让它康复,必须让它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这是它要克服的问题,也是众人为了降低损失,要尽的最大努力。
抢救的时间宝贵且短暂。马是靠腿活着的动物,马腿哪怕只是骨折过,下场便是被淘汰。要么放生,要么沦落到肉场。更何况像这匹小马,倘若再站不起来,就永远不可能再站起来了的情况。
对于马来说,这是最凶险的急救。
早一秒钟让它站立,对它的康复都是莫大的帮助。
他们已经成功了九成九,最后这一分力气,就差在缺了个人上。
兽医年纪大了,做不了这种力气活。掰马腿这种事,还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
例如苏德、孙成和孙熙,还有……苏德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了扛着摄影机拍摄的李伟身上。
闯入镜头的眼睛让李伟愣了愣神。
作为拍摄者,他当然知道他们现在缺了个人。孙成已经去打电话叫人过来了,只是这大雨天,来得人再快,也得几分钟后才能赶到。
倘若他现在就放下摄影机,上手tຊ去帮忙呢?
他拿不定主意,求助的目光向安荞看去。手里的握柄都快要放下之际,便看见安荞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这傻小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种关键的时刻!
一场如此盛大的大雨,一片广袤辽阔的草原,一群为了挽救一个生命而在奋斗的牧民,一匹在死亡的悬崖上挣扎的马儿。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拍摄对象吗?
天时地利人和,什么要素都齐全了。这种拍摄的机会,多少拍摄者求之不得,寻访多年也遇不到一次,他竟然想放下摄影机!
安荞一贯推崇“直接电影”的创作模式。
直接电影,要求者创作者做墙上的一只苍蝇,尽量不介入事件。
是坚守在摄影机背后,还是在危机时刻出手相助,这是每个纪录片创作着都要面对的伦理问题。古今中外,有的是人陷入这样的困境。
而她从来都觉得,创作者与拍摄对象的所有情感交集,在摄影机开机的一瞬间,就要全部斩断。创作者所做的事,只能停留在拍摄和纪录。
无论李伟将来进入哪一个流派,至少此时此刻,他在迷茫,她就要给他做出指引。
她的眼神太锐利,太笃定,给出的态度太明确。
李伟一瞬间也回过了神,赶紧趁着人物和场景的短暂固定,抓紧时间找着机位和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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