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不会有人知道的。”
“怎么可能呢?”他摇了摇头,恍恍惚惚地朝着府门走去,“不可能的,怎么会没人知道。”夏惊秋如谵妄一般呢喃。
“秋哥儿,你不要这样,银花求求您了,您不要这样。”
“我要去找她,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离开京都的。”夏惊秋踉跄几步,“她不会骗我的,不会骗我的。”
银花用尽了全身力气扑到了夏惊秋:“哥儿,宁三娘子已经不在了。”
“不可能。即便我不在,还有许一旬,他怎会不护着娄简。”
“许小郎君三日前,便已经被送出京都了。”
“不,你骗我。”夏惊秋直起身子,又向前迈了几步。
“秋哥儿!宁三娘子,已经自缢了!”银花的哭喊声夺走了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风雪愈烈,她的声音也被撕扯成了碎片。
夏惊秋的血肉仿佛在一瞬间崩塌,周围的一切像是层层黑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朦胧之中,一双手将他拥入怀里。
姜赤华轻抚着夏惊秋的后背:“秋儿,娄先生盼望你……好好活着。”
第七十九章 函德殿(终章)
自迎朝门起,一条朱雀大街贯通京都。灰白砖石的尽头便是函德殿。
长街赤瓦,代表着大烈皇权的函德殿矗立在整座城池的最高处,无论身处在哪里,都需仰视这份巍峨。
民间相传,殿前的清明池在日光下像是一面明镜,承载这整个函德殿。
函德立心清明正身,楼宇与明镜互相承托照应,正如君王与臣子的关系。可惜,大烈天子从未函德,清明镜照不过是一句空话。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皇城门前。姜赤华掀起车帘道:“娄先生,还未进门,便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车外的日光好生刺眼,娄简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今日……真是明媚。”
“娄先生……”姜赤华还想再劝一劝娄简,“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娄tຊ先生何不向前看?”
“姜大娘子并非是我,又怎知晚辈的前路是什么?”娄简弯起眉眼,柔声问道。
姜赤华想到了一些往事:“瞧见你,便像是瞧见了远山兄年轻时的模样。”
娄简拱手:“晚辈擅作主张,替夏家寻了个靠山。”
“娄先生大恩,姜赤华无以为报。先生放心,那两个孩子,老身一定会照顾好的。”姜赤华长舒了一口气,“里头的路……我不能陪您走了。”
娄简点了点头,拄着拐杖朝着皇城走去。
“多谢娄先生护秋儿周全。”姜赤华行礼目送,高声长呼,直至娄简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大烈立国两百年,皇城也存在了两百年,任由岁月蹉跎,函德殿的朱漆殿门在日头下依旧耀眼夺目,那种好似用鲜血复染了无数次的颜色,诡异又旺盛。
宫人推开殿门,一道细长的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盛廷已经等候多时了。
“孩子,你过来坐。”盛廷的语气迟缓稳健,亲切得好似邻家阿叔。
“微臣见过陛下。”
“你可通手谈?”
“年少时,阿耶教过一些。”
盛廷很满意这个答案,他指着自己对面的凭几:“你阿耶过世,这位子已经空了十四年了。”
“微臣棋艺拙劣。”
“孩子,你谦虚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便已经棋胜一子了。”盛廷笑问,“你是何时察觉的?”
“微臣愚笨,本该在十四年前便察觉的事,到了如今才刚刚想明白。”娄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仔细说说。”
娄简执白棋落入棋盘之中:“微臣当年被赤羽宗门徒带后,大约有大半年的时间他们都在逼问微臣叛国案的事,所问最多的便是雷火的配制之法。那时微臣心中满腹委屈,不明白为何自己替阿姐遭罪。近日才想明白,为何赤羽宗当时指名道姓的要找宁亦安?”
宁书琴、宁亦安、娄简三人,自小便生活在府中内宅。深闺高阁的女子们何处知晓赤羽宗的事?
细细想来,那些门徒当时并未说明自己是谁,可宁亦安却像是早先窥知到了危险,第一时间将娄简推了出去。
盛廷落子:“那是因为啊,有一次朕与你阿耶谈话,不小心被这皮猴子听了去。”
娄简淡然笑道:“怪不得,阿姐知道镇国公也曾查过此事。”
“可你怎么会想到此事与朕有关呢?”盛廷捋着胡须道,“云舒这孩子做事向来稳妥,他是如何被你看穿的?”
“其实这把戏不算高明。”娄简继续执棋落子,“第一,微臣见过几次雷火,当年大烈与西胡人开战,所用雷火数以百万,换算成实物,约摸着也有万抬。大烈水路、陆路若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大量货物,必定引人怀疑,内有地方监察官,外有千目阁,只有官造的货物才无人敢过问。”
盛廷赞许地点了点头。
“可……总是有不怕死的聪明的人,幽州刺史牧泽以及上下官员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被牵连的吧。”
所谓的君王喜玉石,不过是盛廷的障眼法。
“确实,他们当年便是在幽州截获了雷火,又将此事告知了你阿兄。”
“第二,朝堂看似是冯明安一人只手遮天,各自势力结党营私,若是换个角度看,即便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不还是安安稳稳地熬了数十年吗。微臣并不觉得,陛下会将刀柄递与旁人。因此,微臣断定,不管是翊王还是冯明安,其所行之事,皆是由陛下授意的。”
盛廷没有反驳,落子的声响清脆响亮。
“但……微臣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赐教。”
盛廷搓捻着棋子道:“你阿耶,也曾问过朕。”
“陛下是如何回答的?”
“大烈自建国起便与西胡戈伐不断。两百年,边塞白骨露野民不聊生,大烈早就撑不下去了。”盛廷看向娄简,“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何朕一边不希望两国兵戎相见,一边又在暗地里为西胡人提供雷火攻打边塞。”
盛廷起身走向一旁的案几,寻来三本账目放到娄简面前:“这是十五年前,户部的账目。”半炷后,娄简便明白了。
大烈自百年起,国库便陷入了僵局。一边是历朝历代皆有蠹国殃民之人中饱私囊,一边是百姓盼着多子多福,壮大家业,这看似声色犬马的天朝上国早已是沉疴难愈。
“一块土地想要养活三十人与三百人本就是不一样的。更何况土地越是丰饶,蠹虫便越是猖狂。”
娄简蹙眉难言,盛廷所行之事虽然荒唐,但……在情理之中。
“微臣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
“是。”娄简拱手,“陛下一面制雷火售于西胡,充盈国库;一面又因战事所需不断招兵买马,填补边塞士卒,此一计至少可以再为大烈续命数十年。”
盛廷笑道:“若是百官有你一半的聪慧便好了。”
娄简沉默不语,目光似是要将盛廷灼穿。
“你的眼神真的很像远山。”盛廷似是透过娄简看着故人,“你,还有什么疑惑?”
“治水,在于疏淤并重。蠹虫啃蚀的确难以拔除,可陛下若真有大禹之心,那便应当一视同仁,为何您只舍弃百姓?”
“孩子,你真的觉得朕是这样的人吗?”面对娄简的质问,盛廷不恼。
“陛下的意思是……”
“那些因叛国案牵连的朝臣……”
“真真假假,才叫人辩不清,看不透啊。”盛廷的黑子落于棋盘,他笑道,“这局,朕险胜半子。”他放下手中的棋子,“为了这个答案,同你阿耶一样丢了条性命,你,后悔吗?”
“陛下与微臣的父亲是总角之交,您就这般信不过他?”
“不是信不过。”盛廷摇了摇头,“所谓皇室,除了主宰生死,也是一个国家的信仰,是如同庙宇之中的金装神佛,受人膜拜瞻仰。孩子,人若是没了信仰会如何?”
“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朕不敢冒险。如果是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之上,也会这么做的。”语毕,盛廷的眉眼中生出了狠厉,“夏惊秋可知晓此事?”
“若微臣说没有,陛下会相信吗?”
娄简嗤笑一声,白子应声落入棋盘之中:“微臣不才,如今……是平局。”
盛廷眼中闪过疑惑。很快他便猜到了什么,他冷笑道:“你以为一个千目阁能耐朕如何?区区江湖草芥罢了。”
“千目阁自然不成气候。”娄简唇角微勾,平静之下藏着叫人战栗的癫狂,“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陛下胜也谋,败也谋。陛下,人,真的会永远虔诚于一个信仰吗?或是说陛下从来都没仔细想过,百姓的信奉的到底是什么,敬畏的又是什么?他们真的关心那张虚无的龙椅之上,坐着谁吗?”
“你!”盛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微曲的手指指向娄简,“你敢串通翊王谋反?!”
“这天下看似是君王掌握生杀大权,可您亦是知晓天下择君的道理。”娄简拱手,“微臣既已在此,便再也走不出这座函德殿了。”
“你想要如何?”
“请陛下为当年无辜之人平反,绞杀大烈境内所有与赤羽宗有关的贼子,以正国本。”
“为了一个男人,为了男女情爱,你甘愿去死?”盛廷不解,“朕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如你这般聪慧之人若是愿意为朕所用……”
娄简打断了盛廷的话:“大烈可以没有娄简,但是不能没有一个正心为民的好官。”
函德殿外大雪簌簌,入目之景皆是苍白,好似一夜之间这城里的腌臜都被掩盖在了白雪之下。
阿简……
阿简……
不会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简不会就这么死的。
夏惊秋跟着二五疾步在宫道上。积雪之上,一条细长的足迹,独木难支,他跌倒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尖鸣,利箭破开寒风正中二五的身体。血,似星点洒在雪地里,灼在夏惊秋的脸颊上。
他全身凝滞,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天地颠倒,耳边除了粗重的喘息声,再也装不进任何东西。
大雪纷乱搅动着夏惊秋额前的碎发,白雪凹陷之中矗立一人。盛诗晚手持弓箭,逆风挡在夏惊秋面前:“夏惊秋,你莫要负了她。”
再次,垂眸之时,视野里是一条决堤的河。
*
景平三十五年,瑞雪引春。
夏府仆婢忙着闹春。雪地被脚印填地满满当当。
“阿爷,阿爷!”院中一带着长命锁的小童,正拿着刚折的红梅奔向府内,“阿爷,你瞧我的红梅。”
小童跑得急,一头撞在了新来的婢子身上。两名婢子面露惊恐,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件上前扶起小童。
“是奴婢不长眼,是奴婢不长眼。”婢子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嘻嘻,我夏简生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姐姐这般怕我作甚。”夏tຊ简生掸了掸身上的碎雪,折下根梅枝来,安置在婢子的发髻上,“简生给两位姐姐赔礼了。”
夏简生露出了一排乳白色的小尖牙。
“生哥儿。”
夏简生应声跑去:“银花嬷嬷,你快看红梅,可香啦!”说完,便一溜烟跑到了银花跟前,他不忘回头朝着婢子道,“姐姐,雪地怪凉的,你们起来吧。”
说罢,便牵着银花朝着后院走去。
婢子自言自语道:“咱们哥儿可真不像高门贵人家的小郎君。”
“可不是嘛,咱们来夏府当差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夏中书为人正直谦和,从来不苛待下人,若是谁家有难,夏中书还会亲自劳心。”
“怪不得,这祖孙二人的脾性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可听说,生哥儿不是阿郎的孙子。”
“啊?”婢子捂着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夏中书至今未曾娶妻,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膝下一子一孙本是他阿兄那脉的。”
“真是奇怪,听闻夏中书年轻时是京都出了名的俊俏哥儿,家世好、脾性好、样貌好,而且还绘得一手好丹青,怎么就连个夫人都寻不到。我听邻舍家的老人说,夏中书当年可是差点成了驸马呢。”
另一人摇了摇头:“不过我可听说夏中书的房里一直放着副美人图,他从不许别人碰。”
“嘻嘻嘻……”婢子捂嘴偷笑,“俊俏郎君爱而不得,这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吧。”
“谁知道呢。”另一人耸了耸肩。
红梅花香,绵淡悠长。人未至,花已来。夏简生用力跑了几步,撞进老者怀里:“阿爷,你看梅花,今年的红梅开得格外好。”
老者须发皆白,吃力地抱起夏简生:“你这小子,到底偷吃了多少银花嬷嬷做的吃食,一日长三斤,我们夏府都快装不下你咯。”
“阿爷还差我这点吃食嘛。”夏简生嘟起嘴来,“我要去告诉姑奶奶和姑姥爷,你克扣我口粮,院里的狸奴都要比我壮硕。”
“你这小嘴都是和谁学的?”
银花接过夏朝生:“秋哥儿,我先带生哥儿去换身衣裳。”她瞧了一眼桌上的颜料笔墨和挂在屋子深处的画像,那美人图绘得惟妙惟肖。画中之人身着萍绿色的襦裙,手中执一红伞,唯独面容空缺了多年,“秋哥儿记得用膳,莫要画出了神去。”
老者点了点头。
“阿爷,红梅给你。”夏简生将梅花塞进老者手中,随着银花出了屋子。
夏惊秋将红梅装点在画像前,拿着笔思索再三。他小声嘟囔道:“画了四十年都没画完,要是被你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嘲讽我呢。”他抬起褶皱满布的手指,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
寒风裹着雪落进屋里,霎时,屋中梅香四溢。
“阿啾……”
夏惊秋猛然抬头,洁白天地间。一人撑花立于其中。
正如。
那日在河边,红伞璀璨如盛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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