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保重,我在京师等将军回来。”
萧望舒此话拉回了陈褚的思绪,陈褚回过神来,耳尖微红,将那香囊揣进怀中,朝萧望舒点了点头。
“末将本就是驻守西北边关的将领,对西北熟悉,不会出事,小姐安心。倒是小姐,你在京师记得万事小心。”
在陈褚印象里,萧望舒是个很能招人仇恨的女儿家。
说实话,此番离京北伐,他真的放心不下她。怕她在京师又遇上各式各样的陷害谋算,更怕她有事时他不在她身边。
想到这里,陈褚第一次主动按住萧望舒的肩膀,慎之又慎,叮嘱她——
“小姐出门一定记得带好护卫,凡事不要逞一时意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什么让你不舒坦的,等大军回来、等末将回来再与人清算。”
他看过她办事的样子,太疯了,太敢赌了。
她受得住,他心里承受不住。
陈褚向来是个闷葫芦,难得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话来。萧望舒听得一愣一愣的,仰头看向他,等他说完才有些好笑地点点头。
“将军今儿倒是不闷了。”萧望舒还在笑盈盈地感叹。
陈褚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嘴唇死死抿着,都快抿成了一条直线。
“小姐不要任性。”
陈褚说着,弯下腰,头一次鼓起勇气直视萧望舒的脸,认真到好像要将她艳丽的五官刻在心头。
在萧望舒的注视下,只听他接上刚才的话——
“末将在边关会担心你。”
小姐不要任性,末将在边关会担心你。
陈褚话少,向来不会说那些你侬我侬的情话,但字字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真诚,字字句句都是赤裸裸的关心和担忧。
萧望舒平视着他的眉眼,伸手从他眉眼上轻抚而过,道:“那好吧,将军早些回来,我在京师乖些等你便是。”
见她说话时认真了几分,陈褚这才扬起一抹笑,使劲点头。
萧望舒又道:“明早就出发了,今天我们去玉食斋吃吧,当我单独为将军践行。”
明日大军出动,乌泱泱一片,她只能在城门上远远目送他离京北上了。
“好。”陈褚点头应下。
——
这个时候,秋季的粮米税赋还未完全收上来。
朝廷提前征缴粮税,发兵北上,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就连距离战场几州之遥的京师也被波及。
往日太平的景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萧条。
京师街道上,出门的百姓都少了许多,沿街铺子的生意都不太景气。
陈褚和萧望舒走在街上,沿路的酒楼饭馆都没几个客人。玉食斋的生意更是惨淡,京师权贵有多少敢在这个时候出门消遣?
见萧望舒进门,田怀恩连忙上前见礼。
“小姐。”
“今日开挽风间吧,菜照着上回的来。”
萧望舒以往和陈褚吃饭时都是在逐鹿包厢,今日突然开到挽风包厢去了,田怀恩惊讶过后立刻应下:“是。”
小二上前为萧望舒和陈褚引路,将她们引到挽风壹号间。
包厢内,萧望舒撑起窗户,坐在窗边向外看。
“这时候马市生意少,也没几匹好马牵出来遛,逐鹿间坐着也无趣,不如看看这人间烟火。”
萧望舒说这话的功夫里,陈褚也已经走到她身边坐下。
远处的菜市米市这个时候还照旧开着,也有百姓挎着竹篓去买东西。
“柴米油盐,生活缺不得。不管这天下是动荡还是宁和,归根结底,其实百姓不懂这局势,撑起他们的仍旧是一日两餐。”
陈褚听着她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萧望舒朝他笑了笑,又道:“大军此行是为守护魏国这片人间烟火不被鲜于寇军踏破,待到将军归来,便是受万众敬仰的英雄。”
陈褚看向她,想了会儿,说:“末将并不想当什么受万众敬仰的英雄。”
“哦?”萧望舒嫣然一笑,又问,“那将军如何参军了,也是被强征的吗?”
陈褚摇摇头,将他那些陈年旧事讲给她听——
“我是弃婴,被养父养母捡回去抚养的。
“那时候养母多年未有所出,养父也没钱再娶,正好瞧见我被丢在田里,就把我捡回去,也算养了个儿子,图将来有人养老送终。
“他们也没读过什么书,只听村里上私塾的孩子背了句冯陈褚卫,便给我取名陈褚。
“后来,把我捡回去养了四五年之后,养母突然怀上了,给养父生了个儿子。
“家中本就贫苦,我多吃他们一口饭,他们的亲儿子就少吃一口。再加上我也大了,四五岁能够干活了,所以养父养母就让我下地种田。
“随后七八年,养母又陆陆续续生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那时又正好征兵,养父养母就把我送了进去。”
说到这里,陈褚有些腼腆地挠挠后脑勺。
“我从小饭量就大,吃得比同龄孩子多,哪怕吃谷糠野菜,长得也比同龄孩子要壮,十三四岁就和成年男子一般高。
“虽然我年纪小了点,但村里人不说,征兵的人也不知道,还是把我收了。
“我进了军营之后拿到的军饷都补贴了家里,还跟着当时带我的护军学着认了几个字,在军中不愁吃穿,过得也还算好。
“之后,我在军营待了几年,在一次寇军袭击中救了陆序阳一命。
“陆序阳当时已经是宰相身边的亲信,见我武力不错,背景也干净,就把我举荐给了宰相。
“后面我立了点战功,跟着宰相一路升迁,就到了今天。
“说起来,我最开始参军,只是为了有口饭吃。”
陈褚将他在军中磨炼这些年所受的苦楚一笔带过,只和萧望舒大致讲了他的出身和这些年的经历。
但萧望舒想也知道,一个比萧扶光还小的孩子被送进军营,跟着军队奔袭各处,在战乱中能保全己身、能活下来已经极为不易。
更别说陈褚进去后还学了一身武术,认了那么多字。
想也知道他这十几年过得辛苦。
第149章 不冒犯(2)
“那你的养父母和那些弟妹呢,就那样花着你的军饷,一分也没给你留吗?”萧望舒开口问他。
陈褚答着:“其实起初我的军饷不多,刚进军营,每个月就那三百文钱,也只够他们几人把口糊住。
“我当时想着,再怎样他们也养了我十几年,别的不说,好歹给了我个能遮雨的住处,我那点军饷给他们糊口也没事。
“后面我立了战功,宰相给我的封赏多了,他们也开始不知足起来,又是想住将军府、又是想让我给弟弟安排官职,还想把女儿往高了嫁。
“我驻守边关本就事多,也疲于应付他们,便一纸飞书让当地郡守县令替我把事处理了。
“也不知他们如何镇压的,反正我那养父母再不敢找我无止境的索求。我也清静,每月派人给他们送去十两银子,保他们衣食无忧就够了。”
战场厮杀多年,他看过太多人性。
贪心不足的人对他们再好也无用,他们的贪婪是填不满的,得到这个就想要更多。
甚至他们不记恩,只记仇。
惯成了习惯,他们就当做理所当然,一点不依便成了仇人。
升米恩,斗米仇。
想完这些,陈褚回过神来,看向他身边的萧望舒,语气略带些紧张,开口问她:“小姐可会觉得我不念恩情?”
他忘了,她对家中父母极为敬重。
也不知她听完这些,会不会觉得他下手太狠。
“恕我直言,将军,十两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很多。
“若是换成我,从他们不讲情面的索取开始,从他们在我身上吸血开始,他们不仅享受不到现在这每月十两银子的开销,还会把以前吞了我的都给我吐出来!”
萧望舒现在看陈褚,就好像看到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大狗,瑟缩在旁人屋檐下躲雨。
仅借个屋檐躲雨,就替那家干了十年农活。
那十年干的农活若是换成工钱,恐怕都不止他吃下去的那些糟糠野菜。
这还不算,还要算上他从军之后寄回去的那些军饷、以及他升迁之后被索要去的东西。
那十几年遮雨的茅草屋檐,真贵啊!
若是那家不曾想在他身上索取太多,只求把他养大、让他给他们养老送终。那么,养育之恩大于天,陈褚将人接到京师将军府来住都是理所应当。
可偏偏那家只想在他身上吸血,吸完他的血,然后去养后面生的两儿两女。
如此利用,还谈何恩情?
或许是看出萧望舒动了怒气,陈褚有些看愣住了。
她……似乎、极少动怒。
反正自他回京以来,从未见过她真正动怒。
她步步都是精心将他人算计得明明白白,自然也步步都走得从容,不曾真动过肝火。
“小姐息怒。”陈褚不知如何宽慰她,壮着胆子扯了扯她的袖口。
萧望舒看向他,情绪也收敛许多,先提醒他——
“丑话说在前头,将军,若是我进了将军府,他们在下面州郡有半点不老实的举动,碍了我的眼,还请将军站在自己夫人这边。”
一句自己夫人,听得陈褚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
“这是自然。”
她愿意住进将军府都是他几生修来的福气,他怎么还敢让人去惹她不开心、碍她的眼?
若她做了将军府的夫人,他想,他往后应该都不会常宿军营了。
哪怕连夜打马赶回去,他也要陪在她身边,不能叫她一个人在将军府里孤单难过。
萧望舒还不知道陈褚已经想到了多么远,此刻得到陈褚肯定的答复,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这时候,几名小二也端菜上来。
饭菜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飘进鼻子里,勾人肠胃。
“趁热吃吧,下次再吃就不知道是几月之后的事了。”萧望舒起身走到桌边。
走时,她只感觉袖子有些重,瞟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直到她们两人在桌边坐下,要腾出手拿碗筷的时候,陈褚这才反应过来,他拉她的袖子拉了一路,拉着从窗边走到桌边。
“末将冒犯!”陈褚脸上有些烫,匆忙松手。
萧望舒拿起筷子,朱唇微微勾起,睨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烩肉片,道——
“将军言重了,不冒犯。”
陈褚对她极为尊重,尊重到了有些憨傻的地步,确实可爱。
听到萧望舒的话,陈褚端起碗扒了一大口饭,想了好久不知道要回她什么,最后咽下嘴里的饭,回她一句:“谢小姐。”
萧望舒轻笑一声,把他爱吃的菜往他那边推了点,然后自己端起碗开始吃。
她从未想过,男子青涩,竟能青涩至此。
……
翌日清晨。
祭天祭地祭祖,三祭之后,萧鸿上台接下皇帝亲笔书写的出师诏书。
北伐将士随萧鸿满饮一碗出师酒,摔碗立誓,不击退鲜于寇军绝不返程。
萧鸿翻身上马,主帅一声令下,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房沁儿带着萧望舒,母女二人随帝后一起登上城门相送,目送大军离开她们的视野。
——
此刻,出城之后。
萧鸿骑在马上,打开皇帝的出师诏书一看,嗤笑一声。
“陈褚!”
听到萧鸿喊他,陈褚双腿一夹马腹,身下战马加速几步,上前询问萧鸿:“相爷有何吩咐?”
萧鸿开口吩咐:“你去截杀刚才皇帝派去拓跋部落的信使。”
“是!”陈褚领命,策马离开。
看着陈褚的背影,军师谭暄风打马上前,询问萧鸿:“相爷,皇帝亲自下的诏书,还指明让拓跋部落出兵十万随军北上,是不是受外人挑唆?”
“管他呢。”萧鸿把那圣上亲笔书写的出师诏书往后一甩,直接甩到了陆序阳怀里,气势逼人,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陆序阳回头望了一眼,远远望向他们身后的京师城门。
将在外,这将,他才只到京师城门外啊。
刚出京师城便把皇帝诏书直接一甩,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们相爷才敢这么办事。
“陆序阳,你再派人飞骑快马传书北部,让拓跋首领按兵不动,盯紧虞国!”
“是!”陆序阳拉紧缰绳掉转马头,策马往后方去。
这时,另一名已经有些年迈的军师叶巍上前,提醒萧鸿:“相爷,今年秋季的粮米还没征上来,我们的粮草恐怕有些吃紧,无法久战。”
萧鸿语气沉了下去,“又是粮草!”
次次都是粮草绊住了他的手脚,但他又不能大肆征粮,否则榨干了老百姓过日子的那点粮食,恐怕会激起民愤。
“速战吧,尽快退敌。”
“是。”
……
第150章 他们都在赌(1)
萧鸿预想中的速战进行得并不顺利。
北伐大军抵达西北边境,确实给西北将士带来了莫大的鼓舞,也数次击退鲜于军队的进攻。
但两个月后,萧鸿渐渐察觉到不对。
鲜于部落并不富裕,物资也不丰饶,按理来说他们更该提前断粮才是。
动兵之前他也长期派细作监看鲜于王族,没见他们有累积粮食的动作。况且就他们部落产的那点粮食,未必够自己吃,更别谈累积。
但他瞧现在鲜于部落攻势正猛,哪怕败阵之后也是顽强抵抗,不多时又聚起溃散的队伍,显然不愁吃喝,怎么看都像是下足了本钱来的。
莫非从别处谋到了粮草?
“斥兵回来禀报,鲜于部落此番南下,粮仓有重兵把守。依粮仓大小数量,大致估算,可供鲜于军队征战五月。
“父亲,这些还只是现有的粮草数量,更别谈新的粮食供应。”
听着萧定北的禀报,萧鸿将目光放在敌方粮仓上,眸中晦暗不明。
随后他开口吩咐:“下去吧,传掌粮主簿过来。”
“是!”萧定北转身退下。
没过多久,掌粮主簿脚步匆匆,走进萧鸿的营帐。
“见过相爷!”
“新征的粮食还有多久能够送到?”
如果粮草接不上,势必会乱军心,恐怕得冒险试一试夺粮了。
“新征的粮食恐怕还需十日才能送到,且只能支应三月左右,微臣不知能不能再将军中将士的伙食缩减一成。”
掌粮主簿话音刚落,萧鸿立刻驳回:“不能再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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