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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任行道：“喜欢吗？”
皎皎道：“喜欢。这个老鹰风筝和我小时候玩的那个，图案差不多，只不过那个是立体的，这个是平面的，那个是布做的，这个是纸糊的。”
梅任行道：“你小时候很喜欢放风筝吗？”
皎皎道：“嗯。每到春天，我爹都会带我和弟弟去场里放风筝。不过可能因为是布做的，有些沉，所以总是掉下来，每次不是我就是我弟弟去捡。我一直想用纸糊一个来着，但我爹说容易坏，基本上玩不了多久，便要斩了线放出去，所以也便没有做。后来才知道纸糊的本来就是要放出去的。”
梅任行道：“你爹总带你们出去玩吗？”
皎皎道：“对啊。我们家是我娘挣钱养家，我爹有头疼的毛病，干不了什么活，所以是他带我们出去玩。有时是放风筝，有时是散步，放风筝还好，但散步每次都要把我们带老远出去，直散到荒郊野外，离人群越远越好，一来一回简直要跑断腿。有时我娘带着我们出去赶集买菜，他可以盯一会儿铺子，但不能超过半个时辰，不然就盯不住了。屋里的人稍微多一些，他就会物理性头疼，先是‘一个一个来，别一起说’，然后‘要买就买，不买走’，再然后‘吵死了，都给我滚’。次数多了，来人一见是我爹，就会问‘老板娘呢’。平时我娘在后面做饭，也总能听见我爹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然后她就会放下铲子，让我和弟弟去盯着火候。”
梅任行道：“你的字是你爹教的吗？”
皎皎道：“不是。他的字虽然也还可以，但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梅任行道：“那文章呢？”
皎皎道：“文章不是阁主教的吗？我爹不会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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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树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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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结界归拢，顾生寒拿着印好的地图进行核对，皎皎则是在房间里写着什么。梅任行看不大明白，只知道她在证明一样东西和另一样东西相等，前者是模型里的某个变量，后者是由历史记录得出的某个变量，于是很无聊地数起了公式，在数到第五十一个公式的时候，终于见对方放下了笔。
梅任行道：“证明出来了？”
皎皎道：“嗯，证明出来了。”
顾生寒拿着封好的两份地图走了进来：“其实不用非要证明，大家都这么用。”
皎皎道：“那不行。模型里有那么多种反馈，我需要证明由末次冰期快速升温得到的就是模型里说的气候反馈，不然东西不一样，不能直接比较。”
梅任行道：“对，就像指甘蔗为葡萄。东西都不一样，在那儿硬比岂不是很尴尬？再说你也推己及人一下嘛，皎皎对逻辑正确的执着，就像你对细节正确的执着一样。你自己还在那儿不计心力地抠地图呢，怎么到了皎皎这儿就成了做无用功？”
顾生寒道：“我也没说是无用功。”
梅任行道：“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反正就是觉得理论没什么用，经验可以解决一切，弄明白为什么不重要，知道怎么做就可以了。”
顾生寒道：“你憋了半日是憋坏了吗？”
梅任行道：“你看，我每次跟你讲道理，你都觉得我只是情绪出了问题。”
顾生寒道：“去送信。”
梅任行手上拿着两份比板砖还重的地图，看向皎皎。
皎皎只好道：“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船外已近黄昏，皎皎也便没有戴遮阳的帷帽。二人下了船，梅任行道：“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地图，师父为什么非要让我们寄两份，投递日期还要错开？若说是怕转运司受朝政影响消极怠工，把东西弄丢，那之前为什么也是寄两份？”
皎皎道：“是有点不对劲。可能比较谨慎吧。我们虽然会带数据回去，但那也是好几个月之后了。路上弄丢，便要通知我们重新寄，太费灵石了。”
梅任行道：“这能费多少灵石啊？不过费事倒是真的。说到寄信，你说你屋里的信箱会不会已经被家书塞爆了啊？”
皎皎道：“我走之前告诉家里了，说要跟着外出考察几年，所以没收到我的信之前，他们不会给我寄的。”
梅任行道：“他们一般都在信里写什么啊？”
皎皎回忆了一下：“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学习别那么用功，凡事尽力而为，重在参与，家里一切都好，不用记挂，太忙的话不用每封都回。大概就是这些吧。”想了想又道：“我娘有时会抱怨我爹总用她拆好的纸盒练字，害得她要记账都得重新拆一个，还会写我弟弟又拿我乱画，画了好多好多姐姐，还会写村子里又有哪户人家给自己孩子也起名叫了‘皎皎’，我娘冷不防听到同样的名字，都以为是我回去了。主要这个名字不是很常见，也不是我们那里的起名风格，所以她需要缓一缓才反应过来是同名。”
梅任行道：“估计是看你长得又好看又聪明，觉得是名字的功劳，想要沾点福气。可惜了，名字的主人是个倒霉蛋，分不了他们什么福气了。”又道：“所以你家里其实跟师父是一样的，对你的学业挺佛系的？”
皎皎道：“嗯。我也好，我弟弟也好，家里并不需要我们‘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只希望我们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就可以了。”
梅任行道：“所以‘别人家的孩子’这种童年噩梦，在你们家从来没有过？”
皎皎道：“小的时候我爹好像提过一句谁谁家的孩子认了多少字了，然后被我娘怼了一顿，就不敢说了。所谓‘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我娘觉得凡事不应该和别人比较，只应该和自己比较。”
梅任行道：“你爹后来不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们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皎皎道：“我娘也不让我爹到处炫耀，因为她觉得这样只会给我们招来嫉妒和灾祸。我爹在这方面还是很听话的，虽然不干事，但是也不惹事，再加上他也确实不爱和人打交道，所以还是闲了就去荒郊野外散心。”
梅任行摇了摇头：“啧啧，这什么神仙母亲啊？怕不是梦里才会有的吧。”
皎皎顿了顿：“我有时也会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精心编织的美梦。但后来又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现实，什么才是梦境了。总不能说美好的全是梦境，残酷的才是现实。可若说有逻辑的是现实，缺少逻辑的是梦境，有时候现实反而更加说不通。”
梅任行道：“比如呢？”
皎皎道：“比如我娘就不记得我姥姥姥爷生在哪一年，也不记得我舅舅和两位姨妈生在哪一年。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我问他们的年龄，她不记得，问他们大她多少，也不记得，问属相，还是不记得。这说不通啊，一个人怎么可能记不清自己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属相呢？而且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像生日就记得很清楚。我实在疑惑，但由于她是远嫁，只在我刚出生时带我和我爹回过蜀地的娘家，所以我也没有机会亲口去问姥姥姥爷他们了。”
梅任行道：“你娘的娘家在蜀地？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蜀地吗？是不是可以去拜访一下？带点什么去好呢？”
皎皎摇了摇头：“不在长江沿线。而且我娘说了，不能以公谋私。”
梅任行道：“好吧。不过也确实，十几年过去了，贸然上门拜访，肯定也认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外孙女了。”
说话间，驿站便到了。二人见众人正抬头看着什么，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顶直径约一人长的遮阳伞正斜倚在驿站房顶，一问方知是旁边摊贩的，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把它吹了上去。
梅任行不禁摇头：“这得多大的风啊？”
皎皎道：“会不会掉下来砸到人？”
梅任行道：“房顶坡度不够，自己掉下来实在有点困难。而且要掉也得是从侧面掉，入口处不会的，不用担心。”
皎皎道：“方才在船上，一点也没发现起风。”
众人还在讨论要不要顺着旁边的枯槐上去取伞。梅任行道：“没事，我也没发现。走，我们先进去把东西寄了。要是出来他们还没搞定，我就勉为其难显摆一下自己的功夫，上去一趟。”
及至室内，二人排好队，便转而欣赏起了壁画。
皎皎道：“师兄，这画的是什么啊？”
梅任行道：“承露盘。你记不记得李贺有一首《金铜仙人辞汉歌》？说的就是这个。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帝王求仙问道，现在的这位也不例外，可惜……”梅任行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皎皎道：“可惜‘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梅任行道：“是啊，‘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不过这首《苦昼短》写得也太残暴了些。人家李白只是想把烛龙灌醉，他倒好，竟然要‘斩龙足，嚼龙肉’？啧啧，太血腥了！”
皎皎道：“嗯，确实。”
梅任行叹了一口气：“‘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煎不煎人寿的倒还没有体会，但头发实在掉得有些多了。你看我最近是不是有点秃了？”
皎皎看了看那一头浓密的秀发：“没事，外面那树比你还秃。”
梅任行：“……”
皎皎接着道：“唉，《枯树赋》里怎么说的来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梅任行将手中地图尽数压到皎皎头上：“你也给我做一回承露仙人吧！”
皎皎忙道：“我错了。”
梅任行道：“‘我错了’三个字可不够分量。”
皎皎道：“好师兄，我错了。”
梅任行一直留意着队伍，见前面的人离开，于是便将“露盘”卸了下来：“行吧，原谅你了。来，你写一个，我写一个。”
二人接过特大号信封，将地图装好，然后在上面写了起来。梅任行写完后，看了看皎皎：“你还会‘飞白’啊？”
皎皎也写完了，将其递到柜台另一端，然后道：“我哪里会什么‘飞白’？纯粹是这边墨不大够了。”
梅任行道：“你喜欢‘飞白’吗？”
皎皎想了想：“怎么说呢？好看的是真的好看，但难看的也是真的难看，不仅丑而且难以辨认。就和诗一样，刻意寻求自然，反而不自然。”
梅任行笑道：“嗯，我同意。不过我倒觉得这儿似乎有个更应景的类比。”说着看向壁画。
皎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不由笑出了声。
此时两封信已经称好重，贴上邮票了。二人缴好费用，向外走去，全然没有注意到柜员将其中一封抽了出来，带着它往后面而去。
皎皎边开门边道：“对了，一会儿出去，你——”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从天而降的遮阳伞砸到了脑袋。
梅任行愣了一下。皎皎蹲在地上，捂着额头：“也好，不用你去了。”
众人围过来：“你没事吧？”
皎皎怕眼泪流下来，连忙起身：“没事，没事。”然后带着梅任行离开了人群。
众人犹在身后道：“奇了怪了，好端端的，怎么从那边掉下来了？”
梅任行道：“真的没事吗？手挪开，我看看。还好，没剐破，就是有点红，咱们赶紧回去涂点药。”又道：“这世界怕不是个假的吧？明明一起出去，怎么就偏偏只砸了你？还有明明是正着出去的，到底是怎么精准砸到额头上的？再晚一点就是后脑，再偏一点可就砸到太阳穴了。”
皎皎抽了抽鼻子：“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现世报吧。”
梅任行忙道：“不哭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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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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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离开泸州以后，一路顺流而下，在江上漂了两天之久，梅任行才想起来风筝的事情，于是将它拿了出来。彼时皎皎正坐在船尾吹箫，控制温度和湿度的结界只到舱门，屏蔽紫外线的结界却包括了整个船身，有“晒而不晒”的效果，她也便很喜欢在行船时来这里待一会儿。箫声呜咽，甚是苍凉，梅任行靠在舱门处，静静听着。
“怎么不吹了？”
“累了。气息不够，手还总是麻。”
“你这越练越回去啊。”梅任行笑道，“行了，把箫给我，放风筝吧。”
皎皎于是给风筝系起了线，梅任行将箫放回她的房间，正欲离开，却又想起什么，将笔砚一同带了出去。
皎皎抬头：“怎么把这个也拿出来了？”
梅任行坐了下来：“许个愿吧。就写在上面。”
皎皎笑道：“许愿？向谁许呢？”
梅任行闻言，不免神情低落：“是啊，向谁许呢？哪里有什么可以实现愿望的神仙，有的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灵识罢了。”
皎皎见其如此，忙道：“我说错了。反正是一种希冀，写下来，放出去，随它飞到林中，还是沉到江底呢。再说世界之外也未必就没有造物主，万一能听到我们的愿望呢？”
梅任行顿了顿：“如果有造物主，那这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皎皎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想过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个故事，又或者是一场实验，想着是不是只有到了这个世界外面，才能知道什么是真的。可后来又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人们常说的真假，似乎是指与自己过往的认知是否一致。可仔细想一想，是故事、是实验又怎么样？是造物主强行造出来的又怎么样？只不过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要改一改罢了。若说真假是相对的概念，世界之外的才是真，可如果我们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去，那么接触不到真，自然也便无所谓假，只有出去以后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所以想来想去，也许存在着，便是真，能够被感知、被认知，那便无需在乎它的存在形式。”
梅任行想了想：“你说得对。只要这个世界能够被认识、被改造，那它便是一个存在着的实体。至于有没有造物主，这个造物主究竟只是观察，还是也会进行干涉，就随它去吧，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只是希望对方干涉一下命运就好，自然规律还是不要改来改去，倒不是怕信仰崩塌，主要是对文明生存太不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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