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点了点头。
阁主又道:“看你这表情,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皎皎指了指红笺上的句子:“为什么会‘魄散不知何处’?”
阁主看了一眼:“‘魄散’已经够了,难道还想‘魂飞’不成?”
皎皎道:“对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阁主笑道:“不用紧张。我也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忽然筚篥声响,悲怆荒凉,琵琶急促,复转低婉。这次则是一清丽女子和一位黑发男子。两人对坐,女子言笑晏晏,男子紧握酒杯,神情喜忧参半。歌女唱起最后一支曲子——《西江月·往生池》:
白骨没于黄土,红尘几度荣枯。往生池上酒三壶,人世岂堪一住?
又恐干戈四起,荒原饿殍啼乌。何妨血染不归途?总是衣冠新墓。
阁主道:“她基本上每一世都只有衣冠墓,尸骨从未好好入殓。不是被人遗忘,曝尸荒野,就是已经分不出来。譬如上一世,就和蛇尸蛇骨混在一起,草草埋了。而每一世,在人间重新聚好魄,待到回去,又都只剩魂了……”
阁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其实尸骨如何,倒也无所谓。可是散魄之时,却是冒着魂魄尽碎、不存于世的风险。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鬼?我替她觉得不值,可她自己却不以为意,还说‘不过是再添一座衣冠墓罢了’。”
皎皎道:“为什么一定要散魄呢?”
阁主道:“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
皎皎道:“对不起。”
阁主笑道:“好了,不逗你了。这三首词,你最喜欢哪首?”
皎皎很是纠结,想了想只得道:“都喜欢。”
此时台上乐曲已尽。有人高声叫道:“怎么回事?就这么结束了?烂尾,实在烂尾!谁写的词?谁编的戏?我要送刀子!”
“冷静,冷静!万一有后续呢?”
“你说要是有续集,他们会去哪里?我觉得,那女子许是投了男胎,从军报国去了,不然拿什么止干戈?”
“你这是歧视!女胎怎么就不能从军报国了?”
“世上有几个花木兰?纵有,也要女扮男装!”
“我觉得和亲也是可以的。”
“和亲?你真以为嫁个女人过去便可以了?还不是借着和亲的名义,给蛮族输送物资,和割地赔款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割肉饲虎罢了。”
“哎哎,和谐!和谐!太平盛世,哪来的什么干戈?”
“那帮人真好笑,听个曲子都能扯那么远。”
“我同意。这红笺能带走吗?”
“好像不能。没事,我都记下来了。”
“你真好!”
“不是,谁还记得我的问题啊?”
“稍安勿躁,下一场保证圆满!”
“续集吗?”
“不是,是其他故事。”
“没有后续了吗?”
“暂时没有了。”
“我要送刀子!”
阁主道:“走吧。只付了这一场的钱。”
皎皎点点头,跟在其身后,到了楼下,发现一楼在演的戏,正进行到鬼界那部分。阁主道:“这是把人界的一切照搬了?那边哪里会用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皎皎道:“那边是什么样的?”
阁主却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外面天色已晚,不如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正要出门,却见迎面走来一人,轻摇折扇,笑道:“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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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忆秦娥》是李白体。“还”按古诗词通用的读法huán来读才好听,读hái是真的不好听。“教”是多音字,这里读jiāo,按“曲罢能教善才服”里“使、让”的意思来。另外,“不教胡马度阴山”里的“教”和它们一个意思,但是网上说读jiào,可按“中平中仄仄平平”的格律逆推,应该也是读jiāo。《清平乐》也是李白体,不过不要被它的名字骗了,“清平乐”一点也不“清平”。《西江月》是柳永体,前两句可对仗,亦可不对仗,我没有特意对仗。
第8章 第 8 章 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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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抬头看去,只见此人俊朗无比、气度非凡,心想“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也许便是这般模样吧。
阁主道:“楼上有人要给你送刀,你不去看看?”
那人收起折扇:“什么刀?长刀?短刀?腰刀?手刀?”
阁主道:“自裁谢罪刀。”
那人用折扇点了下额头:“哦,想起来了,方才演的是——不过为什么要让我自裁?是曲子编得不好,还是词写得不好?之前那首《虞——”
阁主冷冷看了他一眼。
那人却转向皎皎:“咦,小丫头真可爱!叫什么名字啊?”
皎皎心想,这位大概是阁主的朋友,自然算是自己的尊长,于是双手合抱,推手齐额,恭恭敬敬行了一个上揖礼:“晚辈何皎皎。”
那人沉吟片刻,方道:“‘明月何皎皎’,好名字!子渊,你从俯仰山上拐下来的?啧啧啧,拐卖儿童,判几年啊?”
“我劝楼主还是多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别别别,你这样,叫得我害怕。还是听你叫我子野,比较安心一点。”
“我们要回去了。麻烦你让一下路。”
“别走嘛!难得来一次,随我上去,我叫几个菜来。”
“不必了。还有,你能不能小心一点?你的衣缝呢?不怕被人发现?”
皎皎闻言,好奇心顿起,不禁看向楼主的衣服。
楼主见状,道:“都在听戏呢,哪里会注意这边?你方才不是要带她吃东西吗?何必舍近求远?而且小丫头对我这衣服很感兴趣呢,让她留下来多看一会儿呗?小皎皎,过来过来,给你仔细看。”
皎皎抬头望向阁主。阁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楼主蹲下,招手让皎皎过来,将衣袖递到她手中。皎皎绕着袖子看了一圈,果真一点缝都没有。
楼主道:“是不是想问怎么做到的?很简单,懒一点就可以了。要是每次都像他那样化形,会累死的。”
阁主道:“托你的福,我还要多化一个面具。”
楼主招手叫来一个伙计,让他去厨房取些饭菜送到三楼。在楼上坐定,楼主一展折扇:“不过是借你这张俊脸一用,何必这么小气呢?”
“用的方式,就是骗人说是司文掌墨的神仙?”
“别生气嘛!你诗文写得这么好,说是司文掌墨,也不为过吧?我画的画像,学子文士们都很乐意买呢!”
“别的就随便画画,我的就画那么写实?”
“充分利用嘛!闺阁少女,买得更多,有的能贴满一屋呢!男女通吃,老少咸宜,这是福气啊!”
“福气?不如我也把你画下来拿去卖钱?就说是司曲掌乐的神仙,如何?”
“你可算不执着于‘鬼’这种叫法了!现在一提鬼,人们想到的都是恐怖故事里怨气深重的索命恶鬼,意思早就变了。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你我这样的灵识,反倒是‘神仙’二字更为符合。”
“世人所说之仙,乃人修炼而成,你我不是。”
“那就叫神吧。”
“世人所说之神,创造了这个世界,你我更不是。”
“这么咬文嚼字干什么?世人想象多得很,还能都符合?如果一定要如此,你我这样的,既不索命,也不恐怖,怎么去符合人们对于‘鬼’的想象呢?在他们看来,长生不老、灵力高强、对人又好,不是‘神仙’又是什么?不顶一个褒义的名头,行事实在艰难。又不是谁都像山上那样,知道灵力高强的鬼其实就是世人眼中的神仙。天下之人,从小就被告知神仙是好的,妖魔鬼怪是坏的。观念已经形成,哪里那么容易改变?还不如就直接用了‘神仙’这种说法。”
“对人好的方式就是骗人说那画像有用?”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嘛!相信有用,往往就表现得更好,这是经过大量实例验证的,怎么能说没有用呢?而且买得最多的又不是拿来用,而是拿来看的,这可是货真价实啊,总不能算骗人了吧?你放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保证,就坑了你一个。再说这些钱都是为了有初始资金,好在各地建楼。这些歌女、乐师、优伶、厨工,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我收留他们,然后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不是很好吗?”
“我不介意你改为坑你自己。”
“呃,这个嘛。”楼主忽然想起皎皎,连忙拉来转移话题,“小皎皎,要不要再看看无缝天衣?”
皎皎摇了摇头。
“这次给你看个不一样的。”
然后皎皎便看到,楼主的衣袖衣领一点一点多出了衣缝针脚和图案纹饰。
“怎么样?好玩吧?”
皎皎点了点头。
楼主很是满意,对阁主道:“看吧!还是我会哄孩子!你就看在我帮你哄孩子的份上,让我坑坑你呗!”
此时伙计敲门,进屋摆好饭菜。有三道肉菜、一道素菜、一碗汤、一盘糕点,但是只有一双筷子、一碗饭。见皎皎神情疑惑,楼主解释道:“我们不用吃东西。一定要吃的话,还需要化个更复杂的形,太麻烦了。”
皎皎道:“真的吗?”
楼主道:“真的。”说着放下折扇,拿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随后身形消失,座椅上多了一个盘子,糕点从空中落下,正好掉入盘中。一道声音从盘子中发出:“小皎皎,好玩吗?”
皎皎嗯了一声,然后便看见楼主身形重现,手中还拿着那块糕点。
楼主笑了笑,将其递给皎皎。阁主却道:“你把吃过的东西给她?”
楼主无奈:“这也算吃过?好吧好吧。”随后将那块有点摔碎的糕点放到了一边。
皎皎道:“多谢您款待!但我自己一个人恐怕吃不了这么多。”
阁主道:“不用跟他客气!给你治伤时,耗了你身体很多养分。多吃一点,才能补回来,尤其是要多吃一点肉。”
皎皎道:“可我饭量就这么大,真的吃不了,会浪费的。”
忽然上方传来一道声音:“吃不了就兜着走呗!”
皎皎仰头,只见一支笔悬于梁上。
那笔晃晃悠悠,继续道:“楼主啊,你什么时候放我下来啊?”
楼主扶额:“我都忘了你还吊着…… 吓到了客人,还想下来?”
那支笔不再晃了:“我哪里吓到客人了?”
楼主道:“‘吃不了兜着走’是那么用的吗?”
那支笔道:“没问题啊!”
楼主道:“你继续吊着吧……”
那支笔呜呜哭了起来:“我不会,你教我嘛!发脾气做什么?你就是欺软怕硬!对他们那么好,对我就凶巴巴的。”那支笔越哭越大声,越哭晃得越厉害,墨点吧嗒吧嗒掉下来砸到桌上,笔头颜色越来越淡。
楼主连忙将它放下来:“服了你了!差点毁了客人的饭菜!”
那支笔立了起来,很是不满:“毁了就毁了。白吃白喝的。”
楼主将它按下:“你快别说了……”
皎皎道:“好有意思!这是笔——笔怪?”
楼主将它按得更紧了:“见笑……”
皎皎道:“白吃白喝是不大好。可我来时匆忙,没有带钱,下次补回来可以吗?”
笔怪从楼主掌下钻了出来:“没带钱?打工还钱吧!看你这小身板也做不了体力活。也不多要你的,一首诗,一首词,或者一支曲,都可以。”
楼主叹了口气,以手扶额:“你能别说了吗?”
皎皎道:“我是读过也背过一点诗词,但没想过自己要写,所以,真的不大会。”
笔怪道:“那就写诗吧,平仄简单。绝句总会吧?连对仗都可以没有。”
皎皎道:“不会。给个格式吧?”
笔怪道:“笨死了。”说着纵身一跃,跳到不远处的书案上,点了点桌上的书:“喏,韵部在这里。平仄的话,那边坐着的那个,你不是司文掌墨吗?你来给她讲一下。”
楼主还在挣扎:“二位不必理会……”
阁主却像是来了兴趣,起身走到书案边,提起笔怪,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五绝、七绝的平仄格式,分为平起首句不入韵、平起首句入韵、仄起首句不入韵、仄起首句入韵四种。
皎皎也跟了过去。阁主写罢,道:“若是讲粘对,初学会觉得很复杂,不如之后再慢慢讲给你。现在将格式写出来,你直接用就好了。平起、仄起,看首句第二个字。韵脚已经用方框圈出来了,押平声韵且为同一韵部。当然也有押仄声韵的,不过不是很常见,格式也要重新写。诗中可平可仄的字我也用圆圈圈出来了。至于内容,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皆可成诗。”
皎皎想起今日在曲目表上见到的一大串战争戏码,脑中有了两句,又翻开书确认了韵部,选定了韵脚,脑中有了下两句的雏形,然后看了下七言绝句平起首句不入韵的格式,提起笔怪,蘸了蘸墨。
笔怪道:“嘁!临时抱佛脚!也不求有多好,写出来就给饭吃,总行了吧?”
皎皎乖巧地点了点头,一边对照格式,一边提笔写下:
玉门关外春风过,无定河边白骨还。
舂谷采葵亲尚在,南柯梦里觅人间。
楼主凑近一看,不由叹道:“嚯!这真的是第一次写吗?”
笔怪道:“写的什么?我都看不懂,肯定不是好诗。”
楼主道:“你能不能不说话?”然后将笔怪挂到了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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