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实在是没做好准备。
尤其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阿姒觉得他这人似乎还不错,性情温和体贴叫人如沐春风、秉性端方。
声音还很合她心意。
也许未来,
他们会真正地两情相悦。
若是笃定了对他只有依赖和亲情,没有男女之爱,阿姒反而无所谓,但若是有可能爱上,这种早晚会发生的亲密,自然是越水到渠成越好。
这样对他们都公平。
她思量时,晏书珩亦沉默。
他凝入阿姒眼中,那双清媚眼眸蒙了薄雾,春情未散。
她垂着长睫,眼角的绯红被阴影遮覆,像绿叶遮掩下的芍药。
欲说还休,诱人采撷。
纵使晏书珩于情事上和她一样半斤八两,但也知道,她动'情了。
听闻情场中的女子大都口是心非,在情动意乱时尤其如此。
然而她动情时所呢喃的名字。
是江回。
她口中唤的夫君,也是江回。
情也不是因他而动,意更不是因他而乱,而是因为,
她以为正和她亲昵温'存的,是她那夫婿,是江回。
晏书珩玉白的长指像把匕首,又似一根轻羽,从阿姒绯红犹存的眼尾,划过秀挺的鼻梁。
往下,停在嫣红的唇上。
唇角隐有齿痕,是方才彼此乱神时留下的,他唇上应当也有。
她很生涩,若换作旁的女郎,显然是未经人事。
但阿姒不同,她是只狐狸。
懵懂生涩、不谙世事、欲说还休……种种皆是她的伪装。
晏书珩指腹轻揉那处齿痕,他在回想适才阿姒有意克制却又忍不住掌握主动权的时刻。
她外表虽温和,好胜心却极强,这样狡黠的性子,碰上内敛淡漠的江回,想必少不了主动引'逗。
晏书珩揉着阿姒唇角,忍不住动摇,从前他们是否也是如此?
就像方才那样。
还有那颗痣。
她是在何种情形下看到的?可曾一遍遍地抚摸过那颗痣。甚至和对他所做的那般,轻吻那颗痣。
当初湖中泛舟时,他抓住她的手,她却斥责他别乱来。
是随口胡诌,还是习惯了?
晏书珩长睫压下,玉白面庞上落下阴影,指腹不由得施力。
阿姒低呼一声。
她以为他是欲'求不满,但她的补偿已经给到,再多就吃亏了。
“我经不起你乱揉。”不悦地扒开他的手,阿姒皱着眉轻揉额角,“果真是饮酒伤身,头好疼。”
晏书珩缓缓抬眼,眸中又是一片温柔:“我替你揉揉。”
他力度温柔,指腹沿阿姒发际缓缓揉按至头维、攒竹两穴。
“累就睡吧。”
阿姒长睫颤了颤。
他的体贴,对比自己对他的万般不信任,让她不由得内疚。
他好像一直很执着于问她是否更喜欢淡漠的那个他,思及此,阿姒轻轻握住他腕子:“夫君,我觉得现在温柔体贴的你,真好。”
她被揉得很舒坦,又因酒意作祟,很快被困意席卷。
舱外江涛声、风声逐渐被拉远,他的声音也像从天外传来。
他问她:“从前不好么?”
阿姒没有睁眼,梦呓般出声。
“现在更温柔,我更喜欢。”
青年修长如玉的食指和中指在她头上穴位轻揉慢按,顺势来到阿姒黛眉上,从眉头描摹至眉尾,像狼毫笔在纸上落下清隽缠'绵的一笔。
船只动荡,烛影随之轻晃,晏书珩面上虽无波澜,但因光影不断变换,显得神情难猜。被光照映的半边侧脸无比温柔,烛光照不到的那一边则隐入昏暗,瞧不出是喜是悲。
.
夜已深,榻上女郎已然睡去。
晏书珩扯过被子给她细细掖好,随后独自走到船舱外吹风。仲秋江风寒凉,使人清明,风落在唇上,将残存的旖旎吹得一干二净。
“长公子。”
是今夜轮值的破雾。
晏书珩回身,破雾神色虽平淡无绪,但他也就比他小几岁。
当和阿姒年纪相仿。
他与少年闲谈:“破雾年纪不小了,可有想过成家立室?”
破雾:“未曾想过。”
晏书珩手肘随意撑在船边栏杆上,五指微张任江风穿过指尖。
他收拢掌心,似在触摸江风。
破雾见晏书珩默然维持这个手势许久,仿佛不愿放走江风,他问道:“长公子是有心事?”
晏书珩笑了,又是那个温雅沉稳却总不动声色逗弄他们的郎君:“我记得破雾手上的剑是名剑‘破雾’,用得可还趁手?”
破雾自然记得,穿云破雾本是两把名剑,是晏书珩将他和穿云收为心腹时所赠。世家内父权至上,以利为先,即便是至亲,也要彼此提防。晏老爷子掌控欲强,对郎君一言一行多有监视,长公子十五岁入仕,虽因家族声望和荫庇,身边可用之人众多,但那些起初都是晏老太傅的人,他和穿云算是公子最早培植起来的心腹。
晏书珩声音清浅随意:“穿云破雾乃传世名剑,此前曾数度易主,能持此剑者皆武功高强或身份贵重,破雾起初拿到此剑时,可会担忧?”
剑对于剑客而言不只是武器那般简单,而近乎于另一半灵魂。
提到剑,破雾眼中顿时有了光芒:“回长公子,属下初得此剑时如获至宝,但属下自幼习南派剑法,而此剑的原主及铸剑师均为北派,北派剑法凌厉,而南派剑法更显灵动,起初因派系不同属下无所适从。但也知道若为此剑改习北派剑法,则是人被剑控,剑却仍不算属于自己,后来属下日夜持剑苦练,终是彻底将此剑收为己用。”
晏书珩来了兴致,长指轻敲栏杆:“是如何做到的。”
破雾解释道:“后来属下日夜摸索,发觉北剑其实也适用于南派招式,甚至能弥补南派招式的不足。
“并非是剑的缘故,而是属下技艺不精,不能融会贯通。”
晏书珩沉思片刻,又问:“那你如今可还会介怀这名剑的旧主?”
破雾点头:“会。”
“为何?”
破雾触上剑柄,声音里多了些暖意:“越趁手,越喜爱,自然越会嫉妒曾用它剑指天下的旧主。”
晏书珩望向江面。
江风徐来,将他身后乌发吹得微乱,也模糊了他话里的情绪。
“这算嫉妒?”他问。
破雾点头:“对,是嫉妒。”
波光粼粼的江面像极了女郎情动时眼底的泪水,晏书珩静静地凝视江面,良久,“故而嫉妒是因为喜爱?
“但初得此剑时,你难道不喜爱么,为何直到后来才嫉妒。”
破雾看向手中的剑,郑而重之道:“最初的喜爱是因为这是一把名剑,因而生出兴趣,与剑相伴的时日久了,剑便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晏书珩缄默无言,许久忽地笑了,笑声很轻,很快融入江风。
破雾听到他混在江风中颇为愉悦的声音:“你说得对。”
晏书珩望向江面,语气淡淡:“那郑姓郎中还是没消息?”
破雾摇头:“此前曾查到踪迹,是在武陵与宜城交界处,但那一带山林居多,山匪横行,便断了线索。”
晏书珩道:“继续查。”
他转身要回舱内,迈出几步复又折身:“再查查魏兴郡西城城南杏花巷一户赵姓人家当年去了何处。着重查江回与那家人有无关系。”
破雾:“属下斗胆僭越,若有关系,该如何?若无,又该如何。”
月色尚不足以让他看清晏书珩的神色,青年颀长的身影大半隐入黑暗,长袍被风吹得若隐若现,整个人似乎马上要随风而去。
他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缥缈:“若有便留一条命,若无,则杀。”
破雾刚要前去,晏书珩又添一句:“我曾听你说过南方有种草药,可使人嗓音因受损生变,你让他们找几个略通药理的人去寻来。”
破雾拱手:“遵命。”
晏书珩这才转身,到靠近舱门处时步履放轻。进门后,他褪下外袍,将身上凉意驱散才躺下来。
阿姒抱着被子,睡颜安静如同婴孩,长发如瀑撒下。
灯台燃得只剩烛芯,榻上女郎的面容渐渐隐入昏暗。
烛火熄灭那一瞬,晏书珩身后自身后揽住阿姒腰肢。
阿姒忽然转身,飞快揪住他衣摆,慌乱无措地轻唤:“夫君……”
黑暗中,晏书珩看不清她神色,低声应道:“我在。”
阿姒手中揪得更紧。
她急切地呢喃:“你要去哪……
“我好像能看得见了。”
第27章
轻如流沙的一句话。
却像铺天盖地的沙尘袭来。
晏书珩掌心略收。
随即他笑了, 此时舱内暗如浓墨,她纵是复明又如何看得见?
梦呓罢了。
薄唇牵出自哂的笑,晏书珩搂着阿姒再度合眼,怀中女郎却抖了抖。
她不敢置信道:“你……你是晏……”
“晏”字戛然而止。
但晏书珩听得真切。
黑暗中, 他支起身子, 手仍圈紧她腰肢。明知和一个做梦的人对话得不到回应, 他还是贴近她耳际, 哄着问:“晏什么?”
阿姒自然未应,数息过去, 她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下, 没一会, 呼吸渐匀。
晏书珩却并未躺下,左手撑着上身,右手把玩着阿姒的长发。
他心中十分清楚,她在梦中所见到的、所呼唤的那位夫君。
应当不是他晏书珩。
必然不是。
晏书珩将那缕头发绕在指上, 圈圈收紧,仿佛要借区区几缕情丝拴住她。
他对着满舱的寂暗无声而笑, 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我承认,这是嫉妒。
你也赌对了,是骗人的狐妖先动了心, 但狐妖或
依
许会输。”
“我不会。”
.
酒让人沉眠。
阿姒这一觉睡得极久极沉,恍惚间许多张脸一闪而逝。
有陌生,也有熟悉的。
人面兽心的郑五和云娘。
纠缠调戏她的那些纨绔子弟、眼冒饿狼般淫光的历城城主。
还有江回。
他在梦里也冷着脸,耳根依旧微红,在个陌生巷口同她买莲蓬。
“不必找了。”
他连莲蓬都没拿, 转身就走。
“夫君……等等。”
阿姒隐约记得他们喝过交杯酒,已是夫妻, 她讶异于他的冷淡,追上去想要牵住他袖摆。习武之人惯常穿窄袖衣衫,阿姒捉了好几次才捉住他袖摆。
她急道:“夫君,你要去哪儿?”
低头一看,手中堪堪才攥住的窄袖,正一点一点、慢慢变长。
阿姒眼睁睁看着那身利落的窄袖墨衣褪去颜色,变成玉白长袍,袖摆饰以繁复纹样,在日光下光华流窜,摸在手中却不大柔软。
周遭景物忽而扭曲。
窄巷变成竹林,被她牵着袖摆的青年含笑转过身,笑意和煦。
“你能看得见了。”
是的,她能看得见了。
阿姒一时未顾得上别的,低声重复他的话:“我能看得见了……”
“夫君……我能看见了……”
狂喜如潮,她贪婪地用目光描摹周遭景致,这才察觉不对,视线愕然定在被她牵着袖摆的青年面上。
她唤错了。
他不是她的夫君。
他是那位只遥遥一瞥,清雅和煦却据称心狠手辣的晏氏长公子。
他正含着笑看她,眸中柔情似水。
阿姒却不住地后退。
“你……你是晏……”
梦被剪断了。
耳边隐约有人呢喃,但阿姒实在太困,不管不顾地继续睡去。
尔后一夜无梦,再睁眼时,依旧一片黑暗。梦中复明的感觉是如此真切,阿姒眼闭上又睁开,伸手在跟前晃了晃。
指端被人握住了。
青年将她指尖裹入手中的同时出声安抚:“别怕,是我。”
他一说话,阿姒便觉舌头发麻。
昨夜酒后那番试探和旖旎的记忆如潮水漫上,锁骨下几寸处似乎被虫子轻轻蛰咬,阿姒心口一紧,竟不知如何面对。
她不由自主拢住衣襟,抿了抿嘴,随即嘴角被他指腹轻触。
青年柔声道:“有些肿。”
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姒忍着臊意,不甘示弱地问:“那夫君呢,舌头可还麻着?”
对面果真无言以对。
停留在她唇上的手亦收回。
阿姒暗笑,他可真是自不量力,明明自个就是个爱害羞的人,却总是主动挑事。正为扳回一局暗自高兴,清雅的气息忽而近了,后颈也多了一只手。
他的声音比从前还温柔,甚至多了几分温'存,轻轻揉捏她后颈一处圆润的骨骼:“夫人不必担心,我舌头不麻,你若觉得不够,我们可以继续……”
话未说完,门“吱呀”开了。
阿姒的心提起又落下,朝着门边惊喜喊道:“阿鸢,你来了啊!”
竹鸢错愕地停住,她一进门便看到女郎坐在榻上,而长公子扣着女郎后脑勺,正将脸深深埋入她颈窝。
竹鸢察觉气氛不对,端着饭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征询地望向二人。
晏书珩直起身,姿态端方。
他长指轻整衣摆,温声道:“无碍,夫人想必也饿了,端过来吧。”
竹鸢忙要上前服侍阿姒。
晏书珩淡道:“不必,我来吧。”
他先从自己碗中舀了勺热粥,饮一口试试温。这才拿起阿姒的碗,舀一勺喂到她嘴边:“尝尝看。”
阿姒蹙眉后退了下。
他温声问:“是太烫么?”
阿姒像乍到世间对人间一无所知般,懵懵然摇头。
今晨起来后他确实太奇怪。
体贴得不像话。
如此倒显得她像个婴孩,阿姒实在是不习惯,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碗。
“我自己来便好。”
晏书珩按住她的手,勺子轻搅碗中:“昨夜夫人睡下后,我思量许久,是我先前刻意压抑本性,展露本性倒显得判若两人,你疑心也在所难免。往后我不会再伪装,让夫人眼里只有如今的我,忘掉从前的我。”
逐字逐句,无比认真。
尤其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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