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劝道,“雨越来越大了,您快走吧。”
章氏泪再次滑落下来,伸手去拉她,“囡囡,徐家好歹是你的家……”
一声囡囡令徐云栖生出一丝恍惚,这个昵称太久远了,久远到她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了,很多年前她曾盼望有人在清早的炊烟中,在夜深人静的床榻间唤这么一句,可惜没有。
眼看母亲的手伸过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徐家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她语气突然冷淡下来。
章氏闻言人一下子就定在那里,那一脸的错愕彷徨窘迫与愧疚久久交织着,泪珠盈满眼眶,就仿佛是被拨开衣叶的嫩蕊,虚弱到一碰就要破碎。
徐云栖不再做理会,转身上了楼。
雪白的裙衫随风飞扬,那疾快的脚步一下一下叩击在她心尖,章氏眼睁睁看着那道柔韧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心如同被掏空似的,失魂落魄。
医馆二楼有个偌大的厅堂,东面有两排被隔开的雅间,平日供病人诊治,西面则有个三居室,是胡掌柜特意留给徐云栖的寝室,徐云栖上楼便听得有雅间传来病患痛苦的呻吟,她将包袱交给银杏,连忙踵迹过去。
有些病人住得远,需要日夜在此就诊,便干脆住在这里。
徐云栖进去看望一番病患又回了西院,银杏已将医囊和包袱都收拾好,只是小丫头挨着桌案站着,眼角明显红了一圈,徐云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面喝一面问她,“有这么难受吗?”
银杏转身过来不解问她,
“姑娘方才为何要与夫人说那句话,您是没瞧见,夫人离开时可伤心了。”
印象里,徐云栖几乎没有动过怒,也从不与人恶语相向,今日却与章氏说了这样的话,是八百年头一遭。
徐云栖明白了银杏的意思,她搁下茶盏,搂着她双肩道,“傻丫头,我不这么说,往后她便牵挂着我,总想着替我张罗婚事,让我与她一道在京城落脚。”
“可你想一想,熙王府在意儿媳妇抛头露面行医,徐家就不在意吗?蒋家真的能毫无顾忌?徐家往后也是要跻身京城名流的,我不想拖累他们。”
徐云栖目光越过她落在窗棂外,“等给胖妞胖婶报了仇,咱们回荆州,往后天大地大,我与她见面的次数只会更少,我这么做,她只会越放得下我,久而久之,也就丢开了。”
银杏与她主仆十多年,太明白她的性子,抽抽搭搭点了头,“原来如此。”只是心里越发突突得疼。
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胡掌柜大声呼唤,
“徐娘子,快来救命,这个孕妇难产,已在府上熬了一整日,如今胎儿胎位不正,脉象十分不稳!”
徐云栖闻言神色一凝,二话不说拾起银杏搁在桌案上的医囊,快步迎去厅堂。
银杏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拂了拂下颚的泪。
原来有爹有娘,也不一定有家。
徐云栖压根不知小丫鬟一肚子愁肠,她拿着医囊先一步进了诊室,胡掌柜招呼人将那名奄奄一息的孕妇搁在床榻上,孕妇的家人个个泪流满脸簇拥着,其中那老妇人更是不停朝徐云栖和胡掌柜作揖,
“求求大夫救救我女儿,我那杀千刀的女婿,竟是想弃母留子,我不答应,这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娇娇女,怎么能让她就这么去了?我老泼皮硬着头皮将人抢了回来,送来医馆,素闻徐娘子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还请两位一定要救下我女儿。”
徐云栖已净手换衫,从屏风绕出来,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开,开始给病人诊断。
胡掌柜一面将家属往外头赶,一面耐心安抚,“老太太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救下他们母子,还请您在外间稍候,给咱们徐娘子腾出地儿来。”
老太太擦了泪连声点头,带着人出去了。
胡掌柜的将门一掩,面色凝重过来,将袖子挽起,去到一边净手,“我来给你打下手。”
屋子里除了二人,还有两名女药童。
几人都是配合惯了的,准备起来也是有条不紊。
徐云栖查看病人形势,断定要进行剖腹产,便将医囊递给胡掌柜,年轻的少女坐在高高的锦杌上,双眼绽放清定的光芒,
“胡师兄不是一直想瞧瞧什么是十三针吗,今日师兄便瞧好了!”
胡掌柜闻言神色振奋,早在惠州他遇见师傅章老爷子时,便见识过一次,只是当时那病患病理不同,十三针只用了七针,他一直引以为憾,今日这孕妇危在旦夕,且女人一生产,便是一牵发而动全身,十三针恐都得用上。
“好,让我见识见识号称医死人活白骨的十三针!”
一阵电闪雷鸣滑过天际,雷轰隆隆而下,暴雨倾盆。
裴沐珩来不及喝上一口粥食,撑着雨伞出了午门,早有暗卫驾着马车等在一旁,他将油纸伞一收,搁在车辕,
这时午门处追来一个小黄门,
“郡王,郡王您去哪儿?”
裴沐珩立在车辕回望他,认出对方是奉天殿刘希文的义子,“何事?”
那小黄门抬手遮着雨帘,扬声道,“陛下催您去奉天殿呢。”
裴沐珩眼一凝,理都不理会他,转身钻进马车,暗卫扬鞭一声“驾”,马蹄践开一片晶莹的水花,急急朝南面驶去。
黄维匆匆提着个食盒追过来,跃上车辕,隔着车帘将食盒递过去,
“三爷,填填肚子吧。”
车内半晌没有动静。
饿一饿人兴许会清醒些,清醒地知道他该选择的道是入宫,入宫取了那份圣旨,从此分道扬镳,各归各路,谁也不必为谁屈就,却怎么都管不住这双腿。
雨声,马鞭声,道路两侧行人匆匆的喧嚣声,声声入耳。
有一道声音清晰地冲破藩篱,拨开纷繁复杂的烟云告诉他。
那是他的妻,他裴沐珩明媒正娶的妻。
马车在一片昏暗中抵达城阳医馆外,街头巷尾水流成河,医馆前的青石板砖,淌了一地的水,些许落英漂浮其上,闪烁着水光。
暗卫连忙跳入水泊,将板凳搁在下头,裴沐珩顾不上撑伞,一脚踩在板凳,拾上台阶,正抬眼,一道雪白身影直直立在医馆门口,拦住了他的去处。
那人面容朗俊,广袖长衫,一手负后,颇有几分君子如玉的风采。
裴沐珩并不认识他,目光漫不经心在他面颊落了落,脚步未停。
那人拱手一揖,朝他行了大礼,
“在下蒋玉河见过三公子。”
裴沐珩脚步微顿,眯了眯眼,淡声道,“幸会。”旋即不理会他,继续往里去。
不待他走近,蒋玉河再次阔步,两道身影几乎逼近,裴沐珩不喜陌生人靠近,俊眉微皱,目中已有冷色压下来。
蒋玉河丝毫不退,反而再次拱袖,恳切道,
“三公子放手吧,您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她只是一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乡野大夫,论身份她与您云泥之别,三公子何不趁此机会做个了断?放过彼此呢。”
裴沐珩没有看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门庭内,也不知怎的,方才那一场雨似乎不曾沾染他半分,他一袭绛红郡王服矜贵地立在台阶,背着风雨背着光,映得面色越发暗沉,
“你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这话?”
蒋玉河笑了,也不知是气笑还是自嘲,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那苍苍茫茫的烟雨,一字一句道,“凭她本该是我的妻。”
这话如同刀子似的字字落在裴沐珩心房,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窜上眉心,他这才抬眼朝蒋玉河看来,镇定回,“容我提醒你,她现在是我的妻。”
蒋玉河嗤了一声,压抑许久的怒蓬勃而出,“若非圣旨,有三公子什么事?”
“哦,是吗?”裴沐珩不怒反笑,带着不温不火的腔调,侧眸看着他回,“既如此,当初怎么不去圣上跟前分说?”
蒋玉河给气狠了,“那门婚事究竟是何缘故,三公子心里不清楚吗?陛下不喜熙王,不愿意看到您与荀府联姻,是以拆散了我和云栖。”
裴沐珩听到“我和云栖”四字,那一下便有杀气萦于胸膛,他眼神又轻又淡,带着危险,“蒋公子,只是交换了庚帖,并不曾下定,蒋公子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当初没能为她博一场,今日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蒋玉河闻言只觉他们这些皇家人十分地不可理喻,强势压人的是他们,如今自诩清高的也是他们,只是蒋玉河知道今日激怒裴沐珩没有意义,遂压下怒火,耐着性子道,
“当时有当时的情非得已,如今有如今的天时地利人和,陛下已开尊口,三公子何不顺水推舟。”
“她嫁到王府也没过过好日子吧?三公子扪心自问,您不曾嫌弃过她的身份?您的母亲不曾看轻她?而我们蒋家不会,我们蒋家上上下下只会将她视若珍宝……”
他提到珍宝二字时,连着眼色也温柔了几分。
“放手吧,三公子。”蒋玉河再次恳求。
裴沐珩脸色终于维持不住镇定,慢慢低沉下来。
他对徐云栖确实有太多亏欠,可让他放手,他做不到。
“让开。”他淡声道,依旧保持风度。
蒋玉河看着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容,终于忍不住了,“三公子,汝之抱负,在下或许猜到一二,你与她始终非同道之人……”
裴沐珩冷冽的眼风扫过去,逼近他一步,“你既知我心有抱负,便要清楚,我不是你能得罪的,我说了不会放手,神仙也拦不住,还是你敢拿蒋府上下上百口人与我为对?”
蒋玉河的话一下子被扼在喉咙口,久久盯着裴沐珩,裴沐珩脸色始终没有半分变化,蒋玉河气得俊朗的身影轻轻一晃,“你有你的天地,她有她的舞台,你不该束缚她……裴沐珩,你当真对她有意,就更不能束缚她……”唇齿间每一个字嚼出来都是痛楚。
裴沐珩没有与他争辩下去的必要,“你怎知她与我在一起没有自由?”
越过他大步入内,只见医馆内人来人往,有避风雨的过路客,有焦急买药的仆从,更有面无表情却冷静从容的医士,暗卫及时挤进来往楼上指了指,裴沐珩迅速上楼。
比起嘈杂的一楼,二楼便安静多了,确切地说是有一道清亮的嗓音悠悠回旋,破开世间一切纷繁。
“人共有十二经脉,手太阴肺经,足阳明胃经……十二条经脉互为表里,最后又联成一条整脉,每每相接之处便是一处要害,俗称十三隘,咱们十三针,便是在人身上摆阵下卦,坤主地,震表雷……八卦五行相生相克,相佐相成。”
“人若康健无碍,则经脉处处通,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师傅说过,无论何种情形,只要打通这十三结,万病可除……”
“此女腹中胎儿恐已窘迫,上下乾针,稳住气脉,下下坤针,稳住血脉,水火相缠,两仪化四方,四方幻万象,则生生不息……”
裴沐珩踏上厅堂,来到那间雅间对面的桌椅落座,隔着一扇门,他听着那从容的腔调,没有一丝软糯,坚毅冷秀,毫不迟疑,裴沐珩心里的躁意也跟着被慢慢抚平。
透过薄薄的窗纱瞧见她修长的天鹅颈轻轻一探,手起刀落,不消片刻,她手中托出一婴儿。
这是一场绝无仅有的接生,胡掌柜连连称奇,这等诡谲本事他也只在古籍中华佗病案上瞧见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胡掌柜从她手中接过艰难产出的孩儿,满脸动容,稍稍给孩子清除污秽,再拍一拍小臀,敞亮的啼哭划破阴霾的天际,一道新生命就这么降临了。
雅间外焦急等候的病患家属哭成一团。
“生了,生了!”
“大夫,我女儿怎么样啊?”老太太扒在窗户口热泪盈眶地问。
胡掌柜的将婴儿交给医童,转脸朝着门口方向喊道,“放心吧,徐娘子正在诊治呢。”
老太太闻言悬着心稍稍松懈,佝偻的身子顺着门板滑落,激动道,“徐娘子真是菩萨转世,方才太医院那位老太医都说无济于事了,偏生她把人救了过来。”
没多久,孩子被抱了出来,大家迫不及待围了上去,对着胡掌柜感恩戴德,胡掌柜笑着摆手,“谢我作甚,该谢徐娘子,若非徐娘子破腹取子,那必是一尸两命。”
众人一听破腹二字,目瞪口呆,胡掌柜的又是一番解释,好在老太太还算开明,抹着泪道,“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裴沐珩静静坐在一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桌案上紫砂茶壶滚烫,他斟出一杯,给她冷着。
孩子虽是取出来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徐云栖从未时一直忙到申时末,总算是帮着将胎盘处理干净,并给伤口缝合,结束时,她双腿都站麻了,脖颈也一阵酸痛,她晃动了下脖颈,交待银杏如何照顾那产妇,便推门而出。
感激声伴随哭声蜂拥而来,还有人噗通给她下跪磕头,徐云栖疲乏地笑了笑,正待说什么,却见东窗下坐着一人,那人身姿端秀靠着圈椅,手中捏着一只茶盏,目光隔山隔水般投来,罩着一层捉摸不透的冷意。
徐云栖打发人群,走近他,“三公子,您怎么来了?”
和离书遣人送来便是,何必冒着大雨亲自跑一趟。
她面色明显虚乏,嗓音甚至有些干哑,裴沐珩晓得她累了,心中的怒意不知不觉便压下了。
徐云栖目光随后往他四周扫,手里空空如也,两名随侍身上也不见一物,徐云栖满脸莫名,再次问道,
“您来做什么?”
窗外风雨渐渐停了,天色渐开,隐隐有一线天光从乌云中洒下,映得那张侧脸白皙明锐,裴沐珩就这么站起身,漆黑的目光凝着她不动,朝她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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