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祖孙俩约定的求救信号。
徐云栖热泪盈眶,入京后,她想方设法联络外祖父的故徒旧友,四处寻人,可惜一年下来,杳无音讯。
徐云栖凝立片刻,渐渐露出怔惘之色,
“胡掌柜,我这几日辗转难眠,突然在想,或许我们的方向错了。”
胡掌柜微微错愕,“何意?”
徐云栖双眸如同拨云见日,格外幽亮,“在京郊留下信号,不意味着人一定入了京,兴许歹徒将他掳去附近别的城镇也未可知。”
胡掌柜啧了一声,露出惊异之色,旋即沉吟道,“京畿之东是通州,之西是燕州,当时师傅留下的记号可有朝向?”
徐云栖摇头,“没有,不过你可遣人去通州或燕州打听。”
胡掌柜闻言微顿,看了徐云栖一眼,旋即露出难色,“师妹,并未我不愿,实在是如同大海捞针,徒劳无功啊。”
胡掌柜与章老爷子有过短暂的师徒情谊,念着这份情谊,这一年来,他出钱出力帮了徐云栖不少,让他在京城打探消息尚还可考虑,去通州或燕州,委实超出了胡掌柜的能耐范围。
徐云栖自然知道他顾虑什么,往前一步,斩钉截铁道,
“我再帮你坐诊一年,我分银不取。”
胡掌柜喉咙一哽,戚戚然看着这位小师妹,咂了咂嘴没吭声。
这一年徐云栖帮着他的医馆博了不少名声,让他渐渐在南城打开局面,也让他见识了这位小师妹的本事,只是这些还不够。
徐云栖见他始终不搭腔,猜到其意,抿着唇,仿佛做出一个巨大的决定,
“一年,一年为期,只要你帮我寻找外祖父,我便将外祖父当年留下的针谱给你。”
胡掌柜眸光顿闪,一抹喜色被抑在眼底,默了片刻,很快又装出一副无奈之状,“哎,师妹这么说,倒叫师兄我情何以堪,罢了,我再帮你一次,明日我便遣人去通州……”
徐云栖不敢久留,一刻之后回到成衣铺子,购下一件冬袄作为掩护,便回了府。
到了清晖园,银杏伺候她用膳时便问,
“姑娘,您真的要将老爷子的针谱给胡掌柜,依奴婢瞧着,胡掌柜的没安好心。”
徐云栖脸色倒是寻常,“天下熙熙皆来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求他办事,不给好处怎么成?外祖父在世,也不愿自己一身本事绝于后人。”
又隔了两日,到了一病人约定复诊之日,徐云栖打着回娘家的旗号,再去请见王妃。
这一次王妃没有见她,却是与老嬷嬷埋怨道,
“瞧瞧,也就安分了几日,日子一长,本性就露了出来,她当我们王府是菜市,想来就来,想出门就出门?”
老嬷嬷见熙王妃动了怒,哭笑不得劝道,“您当初刚嫁进来时,还不是日日闹着要回娘家,三少奶奶年纪小,想亲娘也是情理当中。”
熙王妃不喜徐云栖,却也不能刻薄她,拦着不让她出门,深吸了几口气,吩咐丫鬟道,
“去告诉徐氏,往后出门寻她大嫂报备,别来我跟前说道了。”
徐云栖于是转去议事厅寻到长嫂谢氏,表明自己要回娘家,谢氏也不可能为难她,准了她出门。
又这么过了半月,离着她与裴沐珩大婚快一月。
自那日裴沐珩离开,徐云栖再也没见过他。
近来大兀频频侵扰,朝中又为军粮之事一筹莫展,皇帝责怪户部,户部尚书自然把锅推给通州粮仓,裴沐珩日日侍奉帝侧,帮着皇帝佐政文书房,参机要,忙得是脚不沾地,已然忘了家里有位新过门的小娇妻。
徐云栖则隔三差五早出晚归,渐渐适应在王府的日子,也快忘了自己还有个丈夫。
她在王府过得还不错,王府伙食很好,每日按时按点送来各色佳肴,徐云栖本就不挑,吃什么都欢喜,不仅如此,前两日,王府针线房来给她量体裁衣,又给她做了几身冬衣,与她过去风餐露宿的日子相比,俨然是进了富贵窝。
此外,她还不用侍奉婆母。
唯一令她头疼的,就是出行不便,每每出府,必须去谢氏处报备。
今日要回娘家,明日要去市集采买,借口都快被她找遍。
冬月底的一日午后,徐云栖收到门房送来的一份急信,城阳医馆来了一位怀胎五月的少妇,少妇腹痛不止,且已下了红,点名要医馆的徐娘子看诊,徐云栖收到信笺急从心起,连忙吩咐银杏道,
“不管你寻什么借口,帮我去跟长嫂说一声,我先出府。”
徐云栖拾起斗篷,快步往门口去。
这一日,细雪飞扬,路上结了些冰渣,熙王府的门前已铺了厚厚的红毡,管家正在指挥仆人清扫庭前雪迹,以防主人滑脚。
徐云栖穿着一身素裙裹着厚实的斗篷跨出门槛,雪沫子随风扑入,钻入她薄薄的眼睑,她避了避风头,再抬眼,门前突然停下一辆马车,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掀帘而出。
四目相对。
夫妻俩都愣住了。
许是太久没见到徐云栖,裴沐珩对上那张煞白的小脸时,第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徐云栖倒是认出了这位便宜丈夫,当下心中犯难。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当口回来,不是堵她的道儿么。
徐云栖绞尽脑汁寻借口,以期说服裴沐珩答应她出门。
裴沐珩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开始打量面前的小妻子,她生得纤细袅娜,一张小脸陷在那白绒绒的兔毛里,显得犹为可怜娇怯。
裴沐珩看出她要出门,这个时辰了,她不留在家里,反而外出,必是有急事。
裴沐珩大步跨上台阶。
细雪落在他肩头,如有清霜,衬着那张被雪雾缭绕的隽脸,如同画里走出的天人。
徐云栖看着浑身罩着压迫气场的丈夫,抑住心头的愁色,如常笑盈盈给他屈膝,“三爷回来啦。”
许久没听到她的嗓音,软软的倒像是羽毛扫过耳尾,有些不适应,裴沐珩也不由压低了声线,温声问,“你这是要出门?”
徐云栖正要搭话,这时银杏火急火燎从门槛内冲出来,嚷嚷道,
“少奶奶,奴婢已回禀大奶奶,大奶奶准咱们出门了……”
徐云栖扭头看了一眼咋咋呼呼的丫鬟,飞快朝她使眼色。
银杏这才发现裴沐珩回来了,连忙刹住脚,一头藏在徐云栖身后。
徐云栖抚了抚额,转眸去瞧裴沐珩,却见这位丈夫脸色忽然变得阴沉,心中暗道不好,怕裴沐珩发作,急忙解释,“三爷勿怪,事出有因,丫鬟性子急了些……”
裴沐珩压根没在意徐云栖说什么,脑子里不停回旋银杏那句话。
徐云栖出门,需要大嫂谢氏准许?
谢氏算什么,能做徐云栖的主?
他与妻子不熟是事实,甚至他已快忘了徐云栖长得怎般模样,但夫妻荣辱与共,他绝不准许徐云栖看人脸色过日子。
裴沐珩压下怒色,问徐云栖,“你出门,为何要去寻谢氏讨主意?”
徐云栖喉咙哽住,茫然看着丈夫,后知后觉裴沐珩注意点偏了,
“母亲犯了病,免了我的晨昏定省,说是我若出门,便问大嫂……”
这种事没必要瞒,也瞒不住,徐云栖拿不定裴沐珩是什么心思,只能据实已告。
裴沐珩何等人物,从这短短一席话便辨出端倪,阖着目给气出一声笑。
母亲是什么性子,他岂能不知。
他抬手往自己马车一指,“你乘我的车去,家里的事我来料理。”
徐云栖觉得裴沐珩神色有些古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她无暇他顾,想起医馆里危在旦夕的孕妇,二话不说冲下台阶,奔上马车。
裴沐珩目送她走远,眼底温色一收,转身往锦和堂方向迈去。
第6章
下午未时三刻,熙王妃午睡刚起,这两日换了个新方子,头风缓解许多,熙王妃面色也舒展不少。
不一会外头嬷嬷来报,“王妃,三公子回来了。”
熙王妃闻言喜出望外,目光不由往门口探去,“可算回来了!”
裴沐珩高大的身影从紫罗兰翡翠云屏后绕出来,他身上披着一件墨色的大氅,毛绒沾满霜雪,闲庭信步走来时,眉梢间含着几分风雪亦褪不去的清越风采。
他唇角含着笑,上前施了一礼,“儿子给母亲请安,这段时日太忙,不能侍奉左右,给母亲赔罪了。”
看着这么优秀的儿子,熙王妃眼梢的笑快要化成水,“我的儿,听你爹爹说,你这次写的军屯折子很合你祖父心意,朝中更是交口称赞,为娘自豪呢。”
自古慈母疼幺儿,裴沐珩在熙王妃这里,一直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熙王妃长子裴沐襄在众多皇孙中并不起眼,甚至习书不如庶子裴沐景,这让熙王妃消沉好长一段时日,直到裴沐珩七岁喝退使臣,大大长了熙王妃脸面,熙王妃在丈夫和皇室当中,也挺直了腰杆。
熙王妃最疼裴沐珩,裴沐珩心里最亲的人也是熙王妃。
母慈子孝,为人称道。
老嬷嬷亲自上前替裴沐珩解了大氅,亦有丫鬟端来圈椅搁在熙王妃跟前,裴沐珩坐下。
熙王妃又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裴沐珩向来早出晚归,午后回府并不常见。
裴沐珩深深看着母亲回道,“陛下捎儿子去皇后娘娘宫中用膳,娘娘交待了些事,儿子故而回府一趟。”
熙王妃闻言顿时露出异色,语气紧了几分,“皇后说什么了?”
熙王妃近来身子不适,已许久不曾入宫请安,裴沐珩这么一说,她下意识以为皇后责怪她。
裴沐珩看出母亲顾虑,解释道,“娘娘听闻母亲身子不适,关切非常,嘱咐儿子回府探望,娘娘最是宽宏仁厚,岂有责难之言?”
熙王妃心思被儿子看出,面露尴尬,她没去请安,皇后却关怀她,实在惭愧。
裴沐珩又问,“母亲头风如何了?”
说到这里,熙王妃面色转柔,“多亏你替我请了名医,已大好了。”见他身上携霜带寒,顺手将怀里的手炉塞到他掌心,裴沐珩接过来笑道,“这是儿子应该做的。”
裴沐珩抱着手炉往背搭上靠了靠,不疾不徐开口,“儿子方才在门口遇见徐氏……”
熙王妃闻言微愣,旋即嗓音拔高,“她出门了?她怎么又出门了?”
熙王妃正想跟儿子数落徐云栖近来行径,却听得裴沐珩道,
“风雪欲重,她这个时辰出门,定是有急事。”
熙王妃不以为然,“她能有什么急事?”
裴沐珩听得母亲这语气,心中喟叹,可见母亲对徐云栖偏见甚深,“母亲不是她,又怎知她没有急事?她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兴许有关怀的老母,有在意的亲朋……”
熙王妃慢慢意会出他话里的维护之意,意味深长觑着儿子,盯了他一会儿,幽幽笑道,
“哟,我的珩哥儿也懂得维护媳妇了?”
裴沐珩很坦然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儿子维护她是理所当然。”
熙王妃低哼一声,酸溜溜道,“常言道有了媳妇忘了娘,我儿亦不能免俗。”
裴沐珩早料到她这么说,将手炉搁下,见旁边有一丫鬟端着一杯参汤侍候,便招来,亲自拾起参汤奉给母亲,“娘,她年纪轻,有不妥之处,您做婆母的教训她,是人之常情,儿子半字不言,只是,若是让她日日在大嫂跟前伏低做小,看人脸色行事,儿子却不准许。”
裴沐珩没有说“不高兴”,而是“不准许”。
他用极平稳的语气,表达了自己鲜明的态度。
熙王妃忘了接他的参汤,愕然看着他,“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只是不想见到徐云栖,故而把她打发给谢氏,如今被裴沐珩这么提醒,也觉出不妥来。
只是儿子为了个女人,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熙王妃心里不得劲。
裴沐珩不给熙王妃生气的机会,慢声道,“她有事求到您跟前来,您就是骂几句,她只有垂首听训的份,只是别叫旁人作践她的面子,自然若真到母亲跟前,我想,以母亲之宽宏仁厚,也断不会为难她……”
熙王妃发现话都让他说了,她无话可说,又联系裴沐珩方才赞皇后“宽宏仁厚”,再不明白裴沐珩来意便是傻子了,遂指着他骂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些油嘴滑舌的把戏?明着哄我,实则是怕我欺负你媳妇……”
裴沐珩先是提到皇后,再抛出徐云栖之事,便是在提醒熙王妃,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熙王妃这才接过他递来的参汤,叹道,“罢了罢了,你都这般说了,我能奈何,往后她去哪儿知会郝嬷嬷一声,便随她去吧。”
裴沐珩等熙王妃喝完参汤,又徐徐开口,“儿子明白,您为儿子婚事操碎了心,让您受累了……您不喜欢她,儿子不强求,却要看在儿子面上宽厚于她,她是儿的妻,她的脸面便是儿子脸面,府中和睦惬意,儿子也无后顾之忧。”
熙王妃明白裴沐珩是不想娶徐云栖的,如今却为了婆媳融洽来她跟前说这些话,心中越发为儿子委屈,也很受撼动,他在外头已经够累了,当娘的哪里还能让他费心,于是揩了揩眼角的泪意,深以为然道。
“是,为娘心里有数了。”
母子俩皆了解对方,很多话点到为止。
陪着熙王妃说了半晌话,裴沐珩又退了出来,跨出门槛,却见熙王手里不知提了什么,鬼鬼祟祟在外头听墙角,裴沐珩无语地看着父亲,熙王却满脸佩服上前,
“还是你有法子,我劝了这般久,你母亲是油盐不进,你一出手,她便释然了。”
裴沐珩不想与他理论这些,只淡声道,“通州案子有新的进展,晚边父王得空来我书房一趟。”
熙王颔首,见裴沐珩要离开,又拉住他,
“诶,开导你母亲头头是道,你自个儿呢?”
裴沐珩眸色一顿。
熙王讥讽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待她好些,比什么都强。”
扔下这话,熙王提着一物,大摇大摆跨进门槛,豪爽的腔调都快戳破天,
“王妃,我回府了,瞧,我给你捎什么来了?是你少时最爱吃的荷叶包鸡嗳……还记得当年,我翻墙去你府上时……”
裴沐珩摇摇头,大步离开。
*
未时四刻,徐云栖匆匆赶到城阳医馆,赶车的是裴沐珩的近卫,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将徐云栖送到后,便立在马车处等着,不多瞧一眼,也不多问半个字。
徐云栖赶到楼上,却见那少妇躺在塌上全身抽动,喘气不匀,俨然有衰绝之状,她解开斗篷大步上前,净了手给女子把脉,银杏则有条不紊将她随身携带的医囊给摊开,徐云栖施针,她便递针,主仆二人相处多年,已十分默契。
耗了两刻钟,总算是稳住了少妇的脉象,身下血已止住,又当即开了安胎药,嘱咐医徒熬药喂她服下。
5/103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