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了下那名御林军,再瞅一眼郑玉成,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细细琢磨那“苛以待亲”四字之后,所有目光都落在裴沐珩身上。
诏书是齐太傅所撰,由裴沐珩誊写,誊写后又是他亲自签发至通政司与礼部,再行昭告天下。
而恰恰是在这一日,这般庄重严肃的场合,赫赫军功的熙王被排斥在外。
这个苛以待亲的对象是谁,已不言而喻了。
这是熙王府对皇帝发出的一声悲愤与不满。
风更大了,朝阳藏去了乌云后,寒霜覆满整座社稷坛。
大理少卿刘越吓出一身冷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苛以待亲”四字说多么难听也不至于,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篇昭告天下的文疏中,诏书经过四审最后到裴沐珩手中誊写,且由他寻内阁与司礼监盖戳,以裴沐珩的身份与能耐,想混过内阁与司礼监的印章也不难,更何况是一份已四审的诏书,最后又是他将之锁在匣子交予通政司颁布出去。
此情此景下,这个人只能是裴沐珩无疑。
一个“苛”字便把皇帝形象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这话说得是事实,皇帝对熙王已经不仅仅是用苛刻来形容,简直称得上是虐待了。
仅仅用这么一个字,便可以彻底将熙王府踢出局,且永不能翻身。
就在这时,又一道急促之声雪上加霜扑来,
“陛下不好了,齐太傅听闻此事,口吐鲜血,已昏厥在府中!”
齐太傅虽担着翰林院掌院之职,却因年迈体衰早已在府上荣养,只偶尔天气晴朗时入宫陪驾,入秋后,老太傅身子越发虚弱,今日也是告病在家,祭祀天地坛出现了重大变故,对于齐老太傅无疑是致命一击,若这个时候,齐太傅出了什么事,文坛震动,熙王府将被天下士子唾骂。
这一招不仅是让熙王府绝于陛下,更是绝于天下士子,绝于朝廷。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若非是熙王党,他今日都要为十二王喝彩了。
裴循修长的身影微微往后仰着,始终是那副悠闲自如的神态,
明月公主与熙王之间的恩怨,裴循早从皇后口中得知,为了这个局,他可是布了很久。
从察觉皇帝有封禅之意起,他便暗中着人提议封禅祭祀,以皇帝眼下状况来看,又怎么可能亲自前往泰山,这个人选便显得尤为重要,于是他暗中着人上书,请立他为太子。
若事成,那便是大功圆满,若没成,也还留有后招。
他不能去,秦王也不能去,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荀允和了。
将荀允和调离京城,就是他对付熙王府最好的时机。
这些年裴沐珩步步为营,为的便是缓和熙王府与皇帝之间的隔阂,今日将这道伤疤翻出来,就彻底断送皇帝与熙王之间的父子情,熙王没救了,裴沐珩还能留在朝堂吗?
皇帝时日不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将最大的对手彻底踢出局,他便可安安稳稳等着皇帝驾崩,继承大统了。
裴循太了解这位父皇,他极好脸面,这样一份诏书被当众宣读出去,无疑是在打他的耳光。
全场文武百官默首而立,均大气不敢出。
裴沐珩就在这时慢慢从人群中越出,来到皇帝正前的白玉石道跪下。
秋阳从云层缝隙探出一束光,这道明丽的光芒好巧不巧落在他周身,将那张瓷白的俊脸衬得越发明锐犀利,明明寒风肆虐,众人却清晰看到他额尖细汗密布,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惊惶不安。
皇帝早已气得五内俱焚,刘希文战战兢兢扶着他发抖的胳膊,只低低含着泪劝都不敢劝。
皇帝阴沉地盯着裴沐珩,胸口怒涛起伏,目光随意扫到祭案上一只青铜小鼎,想都没想抓起来对着裴沐珩的方向砸去,
“你个混账东西,朕待你不薄,你是何居心?”
好在隔得远,这一下没砸着,铜鼎携着尖锐的碰撞之声滚落在裴沐珩膝盖前,他目光在那小鼎上落了一瞬,定了定神,抬眸间已恢复镇定,光色逼人,
“皇祖父明鉴,皇祖父待孙儿疼爱有加,悉心教导,孙儿对皇祖父您亦是拳拳之心难以言表,这是有心人离间,还请皇祖父勿要上了当。”
“孙儿是誊写了诏书,只是还请皇祖父准孙儿看看郑大人手中这封诏书,认认字迹!”
皇帝听出他弦外之音,弯下腰来,低头藐视他,嘲讽道,“听你这意思,这是有人伪造你的字迹,篡改了诏书?”
裴沐珩颔首道,“陛下,臣誊写时,上头明明写着‘宽以养民,慈以待亲’,怎么会变成一个‘苛’字?”
“哼!”皇帝气糊涂了。
诏书张贴出去,必引起朝官与百姓沸议,皇帝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还有什么心情与裴沐珩说长论短,他近乎咆哮,“朕还要问你呢,是不是你们父子觉得朕苛刻,不配做你们的慈亲,既如此,你们自可脱离宗籍,有多远滚多远!”
裴沐珩听了这话眼泪都迸了出来,再次拔高嗓音,
“还请陛下给臣看看诏书!”
郑玉成捏着诏书看了一眼皇帝,又看着裴沐珩,跪着一动不敢动。
其余朝臣均是面面相觑。
这时,立在百官之首的施卓立即接过话,对着裴沐珩训斥道,
“昭明郡王,满朝皆知这份诏书为你所誊写,你还敢狡辩?”
裴沐珩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语气铿锵与皇帝道,
“陛下,施阁老说得对,这份诏书是臣誊写,臣辨无可辩。”
他口齿清晰,字字珠玑,“今日之事,无论真相如何,诏书经臣之手,臣难逃其咎,同样,”裴沐珩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在场所有官员宗亲,语气冷冽,
“君辱而臣死,君父有怒,是臣等侍奉不周,在场所有文武官员又有哪个脱得了干系?”
这话一落,所有官员扑通跪地,纷纷叩首,“臣等有罪。”
唯独剩下施卓与裴循。
裴循懒洋洋看了裴沐珩一眼,慢慢跪下去。
施卓却是头倔驴,气得跺脚道,“郡王好口才,你这是自己犯了错,还想将所有朝官拖下水?”
满朝皆知施卓与荀允和不和,裴沐珩又是荀允和的女婿,施卓攻击他并不意外。
皇帝听了施卓这话,猛地甩开刘希文的胳膊,踉踉跄跄下来台阶,奔至裴沐珩跟前,指着他鼻子怒道,
“你告诉朕,是谁指使的你,是你那不成器的父亲是吗?谁给你胆子让你在朕的社稷坛兴风作浪?”
面对皇帝血雨腥风般的怒嚎,裴沐珩岿然不动,他含着泪目清而语定,
“臣自五岁起奉召入宫启蒙,受陛下谆谆教诲至而今十六年矣,每每回府父王教导我,他有愧于君父,嘱我细心敬敏,替他在陛下跟前尽诚尽孝,孙儿一日不敢忘,唯殚精竭虑思报陛下也。”
“十岁,陛下准臣入藏书阁习书,臣夙兴夜寐,不敢倦怠。十五岁,陛下带臣前往边关从文国公通习兵略,臣兴奋昂然。”
“十七岁,臣从国子监科考,成为天子门生,而后臣入文书房伴驾,参议政务。”
“无论是照管都察院,秉公办案,抑或是接手户部,整顿盐政,每一步均是陛下悉心培耀。”
“于公,我是大晋臣子,于私,我是陛下嫡孙,臣的胆子是陛下所给,臣的权利是陛下所授,要说倚仗,陛下才是臣最大的倚仗。”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臣晓明利害,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至君父于不义之地呢!”
裴沐珩说到最后痛哭流涕,顿首不止。
这一番振聋发聩的凑对下来,皇帝慢慢冷静,百官则是叹为观止。
赫赫皇威之下,能思维缜密,引经据典反驳的也只有裴沐珩了。
可惜生在熙王府。
满朝文武均被他这份气魄所折服。
裴循眯着眼看着裴沐珩眉心渐渐拧紧。
彼时,刘希文已下阶搀住皇帝,见皇帝喘气嘘嘘,担忧道,
“再大的案子也有水落石出之日,陛下切莫因此伤了身子。”
这是暗示皇帝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得查案。
皇帝抬目,眼神慢腾腾转动了片刻,看着裴沐珩,“你说的没错,‘几事不密则害成,’这事得查。”
就在这时,东厂一小太监自官署区方向奔来,只见他手里抱着个匣子,跑得满头是汗,片刻,他来到皇帝跟前,将匣子呈上,
“陛下,方才正阳门出乱子后,奴婢便觉蹊跷,心想这诏书是通政司传出来的,遂去通政司寻,不想偏被臣在通政司杂物室的污秽里寻到这份诏书,还请陛下御览。”
东厂探子遍布朝廷与京城,这位便是其一。
刘希文立即接过匣子,将诏书取出来,摊开在皇帝跟前,裴沐珩的字迹皇帝是认得出来的,内阁和司礼监的印章也清晰可见,虽然明黄绢面沾了些许油水,字迹大体还辨得清,这上头明明朗朗写着“慈以待亲”四字。
皇帝顿时面色铁青,“查,给朕查个底朝天!”
裴循脸色倏忽一白。
不好,他中计了,这是示敌以弱,再诱敌深入的计中计。
裴沐珩所写的是台阁体楷书,很好临摹,他着人临摹的诏书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之所以敢做,便是料定对方查不出来。
为什么查不出来,因为两份原件已被他毁了,新的诏书字是裴沐珩所“写”,印章无错,裴沐珩百口莫辩。
如今的他手眼通天,荀允和不在内阁,内阁是他说了算,司礼监除了刘希文,两位秉笔也被他收拢。这份诏书伪造的天衣无缝,可现在裴沐珩写得真诏现身,形势直转急下。
如果他没猜错,小太监寻到的这份“真诏”,是裴沐珩暗中写得第三份原件,在紧要时刻拿出来,以证清白,一旦他清白了,那么皇帝就会查是何人伪造。
冷汗顺着指尖滑落衣袖,裴循紧了紧袖口,将之捏在掌心。
裴沐珩余光注视着裴循绷紧的侧脸,轻轻哼了一声。
十二叔的性子他摸得再明白不过。
看似朗月清风,实则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从荀允和被调离出京,裴沐珩便知十二叔要对他下手,而十二叔要打击的目标,一定是父亲熙王,于是他前两日寻父亲问明当年缘故,得知父亲失宠与明月长公主的死有关,便猜到今日会出事。
这几日他设想了无数可能,伪造诏书也在他防备当中,所幸预先有埋伏,得以化险为夷,现在轮到十二叔汗流浃背了。
除他之外,诏书流经内阁次辅施卓,群辅户部尚书言峰,司礼监秉笔卢翰,还有通政司首脑瞿明政,若他没法子自证清白,这些人万无一失,一旦他清白,这些人便成了众矢之的。
过去他尚且不知通政使与户部尚书乃十二叔的人,今日一目了然。
细数这几人的身份,施卓和言峰掌奏章票拟,卢翰可披红,通政使司上传下达,捏住这四人,相当于捏住了所有文书来往批阅,整个朝堂已在十二王股掌之中。
陛下能容忍吗?
十二叔想一棍子打死他,他也要掏空十二叔的底子。
不过,裴沐珩毕竟不是神仙,虽做了万全准备,却也没料到齐老太傅被气昏厥了,外头指不定都以为此事是熙王所为,即便事后能澄清,于熙王府名声不利,裴沐珩心又悬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守在宫门口的暗卫很快将消息送达熙王府,徐云栖二话不说带着银杏,拎着医箱赶赴齐家救人。
第62章
诏书的事很快波及全城,齐府门外聚集了上百士子与看热闹的百姓,石狮两侧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甚至已有了哭声,有人感恩老太傅提拔,对着上苍作揖祈福。
齐府下人手忙脚乱,一面安抚士子,一面泪水涟涟。
老太傅可是齐府定海神针,一旦老人家去世,齐府便是江河日下,再无往日风光了。
哭声闹声汇聚一片,齐府上空如罩阴霾。
就在这时,一道敞亮的脆声拨开人群,
“让开!”
银杏咄咄逼人开道,迎着徐云栖跨进齐府。
齐府上房正院暖阁内。
东窗下的檀香已欺灭,屋子里摆了整整三个炭盆,浓烈的炭气驱逐出冷冽的寒风,让屋子里生出一股腐朽的闷热。
徐云栖从容迈进暖阁,闻到这股气味便皱了眉,“留下一个炭盆,其余的都搬出去。”
齐府大老爷噙着泪不敢违拗,赶忙使了使衣袖,立即有下人照办。
进去时,齐老太傅的床榻边坐着一人,正是哭得难以自抑的齐老夫人,见徐云栖进来,老人家扶着桌案颤巍起身施礼,“郡王妃……”嗓音都是沙哑的。
徐云栖朝她微一颔首,便已来到塌间。
太医院院使范太医带着韩林正在塌前诊治,只见老太傅眉心紧蹙躺着一动不动,脸上呈现一种灰铅色,这是气绝之症,范太医已扒开他衣裳,露出胸膛两肺之处,正给他施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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