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柏慢慢垂下眼睛, 蓦然笑了一声:“是该说的, 仙门之中,有我一个就够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调悠远:“二十年前……”
*
二十年前,无涯海秘境,一柏和浮光岛的弟子走散,不得不独自一人摸索着前进。
那一年秘境里的游魂凶残无比,饶是已经到了合体期的他都应付得有些吃力。
在某处石窟中拿到灵宝后,他不得不打坐疗伤。
宋涛恩便是在那个时候进来的,但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知道石窟中有人后,他便乖觉地离开了。
一柏并没有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直到从石窟出来以后,他发现总有乱七八糟的修士来找他的麻烦,他们好像永远都能知道他下一步会去往哪里,然后在路上埋伏他。
这群修者下手又狠又毒,他为了躲避追杀屡次乔装,却依然无果。旧伤添新伤,他不得不退到秘境外围。
等到秘境关闭重回演武台上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已经很严重了。更诡异的是,他在秘境中拿到的灵宝并不多,演武台却偏偏让成名多年的唐挽秋成为他的对手。
唐挽秋修为不如他,但宣阳教的术法如灼天之日,唐挽秋的灵力中正平和,每一击都让重伤的他左支右绌,早早落于下风。
他勉力与唐挽秋过了数十招便落败,而后才遇上宋涛恩。
双方行礼过后,宋涛恩朝他抱拳道了句“得罪”,修为便从金丹期扶摇而上至元婴。
全场哗然,宋涛恩一战成名。而他,以合体修为败给元婴初期的初生牛犊而让浮光岛沦为笑柄。
大比结束后的夜晚,他穿过抚舟岛的火树银花,躲开师尊与同门在酒庄买醉。
上好的桑落酒还没有入喉,肩头便搭上一只冰冷的手。
来人身披玄黑斗篷,将面容隐藏在兜帽下。他没来得及看清那人装束上的细节,便被他用奇特的刀具划伤了脸。
演武台上他撑着重伤的身体透支修为,都远不及这一刀痛苦。
他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他的伤口中提出一小团金色的光,扬长而去。
*
“一觉醒来,我的修为从合体跌落元婴,再半个月,就只剩下金丹修为了。”一柏垂头苦笑,“我独自离开抚舟岛前,和唐挽秋见了一面,她为我看天命,发觉我气运微薄,天命已乱,我无颜再见师尊。”
“我在凡界流浪了二十年,尝试各种方法稳固修为,即便是魔道术法,我也……但也仅仅如此了,我已经废了。”
一柏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他咬着腮帮,满眼恨意。
怎能不恨呢?昔日的天之骄子,就因为那一刀,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昭昭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头,过了许久,她伸手试图抚摸一柏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但指尖还没有落下去,她便提起衣摆转身跑了出去。
少女袖口的馨香扑来时,一柏下意识偏开头,然而昭昭比他抽离得还要快,一眨眼便跑没了踪影,他不由怔然。
“看来,”谢浔白从八仙椅上站起身:“第三个问题,还是要由我来问了。”
“关于青州?”
“不,”谢浔白微笑,“关于天命。”
“什么意思?”
天命无常,连宣阳教的道士都不敢轻易窥视,眼前这个小小的医修却敢说“问”?
如何问?向他问吗?
一柏唇角勾起讥嘲的笑,他若知道,又何须蹉跎这么多年。
谢浔白抬手将随手放置在桌案上的朝生鼎唤到跟前,青色的华光照亮一柏脸上的伤疤,内里死去的血肉竟如同鼎身上游动的铭文般舒展开来。
一柏压不住痒意抬手便抓,却被谢浔白拂开了手。
“浮光岛的灵器谱在百年间陆续撕掉了三页,”谢浔白平静道,“第一页是魔神之剑执离。岛主确认此剑已碎,残余的铁块被铸成灵剑藏在天衍与鸿元两大剑冢中。”
“第二页是鬼王之印断妄,鬼王身死道消,鬼王印踪迹难寻。”
“第三页,是神女之鼎朝生,然神力殆尽,被药神谷收藏百年,沦为寻常药鼎。”
灵器谱的迭代举世皆知,这三样上古神器的消失让修仙界唏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柏捂着脸难耐地看着眼前这座青光璀璨的小鼎,咬牙:“但我想,灵器谱很快就会再次收录朝生鼎的名字了。”
谢浔白以医入道,行走尘世数载,世人敬他,不仅因为他出神入化的医术,更是因为朝生鼎在他手中神迹般从一堆废铁翻身成为重器,
谢浔白不置可否:“仙门大比上,朝生被昭昭一剑劈碎。”
一柏震惊地抬起头,再看向谢浔白时,眼底带上探究:“你是谁?”
谢浔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若此世成为漫漫修行路的起点,你会如何?”
青色的小鼎被谢浔白覆手收走,他敛衣跨过门槛,消失在转角。
一柏怔怔地看向院中天井投下的皎洁月光,不自觉地“呵”了一声,而后便是止不住的大笑。他抱着头慢慢蹲下身去,将眼底涌出的泪藏在臂弯。
一个拥有神力的神秘人与他论天命,愿意为他那残破的命轨添上一缕生机――这算什么?
他摸着脸上平整的皮肤,二十年前剥离天命的痛觉似乎还在,却又好像,在缺了一块的伤口深处,长出新芽。
谢浔白在别院的大门处找到昭昭,小姑娘垂头丧气地抱着流云剑坐在门槛上,目光呆呆地看着树上两只依偎的乌鹊。
谢浔白敛袍坐在她身侧,昭昭侧眸看了他一眼,脸垮得更厉害:“一柏师兄心里知道答案,却不敢明着告诉我。”
小姑娘激动起来:“他是怕我包庇宋涛恩吗?”
谢浔白笑:“你怎么笃定他知道那人的身份?”
“我又不是笨蛋!”昭昭气鼓鼓,“一柏师兄要是一点都没有怀疑到宋涛恩身上,就不会跟我们说他在石窟里遇到宋涛恩这件事了。”
昭昭叉腰:“他就是在引导我!但又不肯指认宋涛恩!懦夫!”
“因为他也没有证据。”谢浔白叹息,“你的大师兄行事谨慎,一柏没有见到他的脸,故而在二十年间一遍遍盘剥的细节都只能辅佐猜测,他不能因为仇恨之下的猜测而离间你们的同门情谊。”
昭昭咬牙:“他算哪门子的大师兄,他是土匪!”
“但宋涛恩如今是仙门年轻一辈的第一人,人人皆称道他光风霁月,在仙门大比上落败出逃的懦夫无法让世人相信宋涛恩是盗窃他人天命的小人,你该如何?”
“我也很烦嘛!”昭昭不高兴地瞪着他,一垂眼见到他膝上的手,磨了磨牙,没忍住,在谢浔白反应过来之前,拎起来嗷呜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谢浔白愕然,而后哭笑不得:“你饿了?”
昭昭有些糊涂地松开嘴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咬上去了。
谢浔白的皮肤似乎比二师姐还要嫩,轻轻一口就在他的手腕处留下明显的牙印。
昭昭做贼心虚地给他吹吹,垂着眼睛道歉,而后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那么在意宋涛恩窃取他人天命这件事?”
谢浔白揉了揉手腕,有些好笑。
今夜连着两次动用天道之力,让白泽蠢蠢欲动,是他不对。
眼见昭昭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谢浔白出言安抚:“你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来修仙界,不是吗?”
意思就是――互不干扰?
昭昭眨了眨眼,心底郁结的闷气散了些许。她将脑袋支在流云剑柄上,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了!”
昭昭神采奕奕地看向谢浔白:“一柏师兄三十年突破合体,修炼神速,再加上早年宣阳教教主窥视天道,言明他的天命绝佳,这才招来宋涛恩的觊觎和设计。那、那我是不是可以成为第二个一柏师兄?”
谢浔白沉了沉眉。
昭昭却兴奋起来:“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我进益够快,让大师兄产生危机感,那他一定会我对动手的,到时候,就人赃并获……”
昭昭声音小了下去,她看着谢浔白,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手臂:“这个方法不好吗?”
【作者有话说】
昭昭:我就啃一口嗷呜~
谢浔白:泄露的天道之力可以诱捕白泽?(思索)
下午一觉睡醒天黑了,所以今天只有一章,明晚尽力六千~
第41章 哄哄
◎好像有点逾矩◎
谢浔白觉得, 一定是他睡了太久,所以对白泽一脉培养孩子的方式不太熟悉。数百年前那个上天极道聆听天命的白泽端肃板正,怎么就教出了昭昭这种看起来不太聪明, 却又有点机灵的孩子?
如果他说“不可以”的话,眼前这只眼巴巴的白泽会不会垂头丧气地哭起来?
明明打架的时候超凶。
谢浔白抿起唇角。
地底传来轻微的震颤, 昭昭疑惑地回头看向院子里那座假山, 轻轻“啊”了一声。
假山的暗门打开后,昭昭就把适才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提议忘到身后去了,拎起流云屁颠颠地跑到虞念娇身边,往漆黑的假山密道里张望。
谢浔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站起身来。
虞念娇摸了摸昭昭的脑袋:“里面的解决了?”
昭昭迟疑了一下,偷眼去看谢浔白。谢浔白的脸一如既往,什么神情都没有, 昭昭只好含糊道:“差不多。”
虞念娇没有深究,与昭昭一道看向密道。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艰难地扒住假山的石块。虞念娇燃起的灵火光亮落在那只手上,将过长的指甲盖中藏匿的血污映照得清晰无比。
昭昭忧心地皱起眉。
那人喘着气歇了许久, 方弓着身子从黑暗中挤出来。
他的衣裳破烂,地下水牢冰冷潮湿, 他身上纵横的伤口几乎都被脏水泡烂了。
这人瞧着不过二十的年纪, 身后还背着一个双鬓花白的男人, 只是――好像已经没有气息了。
昭昭下意识伸出手去扶住他, 落入掌心的伶仃与冰冷让她惶然。
她看向谢浔白。
青衣少年走上前来, 用灵力架起这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他背上已经僵直的尸体跌在地上, 袒露的上半身尽是野兽抓挠的伤痕。
他们之后, 城中被带走的青壮陆续从假山里出来。最小的孩子不过十五六岁, 在缺胳膊少腿的一众人中, 他似乎被保护很好,甫一离开密道,便扑到一具尸体前“阿爹阿爹”地哭喊起来。
“没有了吗?”昭昭看着院中还活着的四十余人,不敢相信。
虞念娇看着灵火照亮的密道石阶,摇了摇头:“剩下的,都是带不出来的尸体了。”
“已经死了很久。”谢浔白从一具尸体边站起身,“尸体却没有腐烂,有人故意保存这些尸身?”
闻言虞念娇“嗤”了一声:“是啊,日日都换的冰块呢,毕竟被捕猎的异兽中不乏爱吃人的。”
昭昭咬唇:“是把死去的人当做诱饵的意思吗?”
昭昭身旁一个年轻人开口说道:“还有活着的人,有些妖怪不喜欢吃死的,我们就要给它喂活人。”
他的口齿不是很清晰,喉腔中含着黏腻的血块,但他抬眼看着昭昭,一字一句尽力将意思表达清楚:“阿爹和四弟,都被生吃了。我们每次进山,最高兴的就是听说妖怪不吃活人,这样就可以拿死人做诱饵,我们没办法,如果不用死人,我们会死更多的。”
昭昭难过地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抽抽鼻子,生硬地安抚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那人举起残破的袖管,露出手肘处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医治的断臂已经大范围腐坏了,他指向虞念娇,咕咕哝哝说了几句话,而后便跪在地上给昭昭磕头。
昭昭吓了一跳,赶忙蹲下身将他扶起来。
虞念娇看得烦闷,索性提剑将身后的假山劈了个稀巴烂。
她看着略微呆滞的昭昭,强行按下心头的恶气:“青州出现这么多异兽,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谢浔白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给存活的人疗伤。
虞念娇得不到回答,抬脚便往厅堂里走去。
青州王五花大绑地晕倒在八仙椅上,虞念娇拿起桌案上的热茶泼在他脸上。
等昭昭赶到的时候,虞念娇已经长剑出鞘,将冰冷的剑刃架在悠悠醒转的青州王脖子上。
关幽还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一柏师兄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昭昭在门外迟疑了片刻,提起衣摆走进去。
“说!青州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异兽?”虞念娇凶神恶煞,“你又是怎么知道异兽的喜好与藏身之地的?”
茶水顺着青州王那张年轻得过分诡异的脸庞滑落,他咬着牙,姿态抗拒。
见状,虞念娇不由冷笑:“老巢都被老娘端了,还嘴硬!”
剑刃划破青州王的皮肤,血珠崩开,虞念娇笑得像个无恶不作的女魔头:“我猜,是你那个宝贝三女儿的杰作吧?”
青州王的面皮紧绷起来。
“不说?”虞念娇动了动搭在剑柄上的手指,“那我就将你的王妃和两个儿子交给你的城民如何?你说,当他们知道爱戴的王是戕害他们家人的凶手,他们会对王妃和世子做些什么?”
青州王低垂的眼睫终于慌乱地动了动,压低声音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虞念娇扬眉:“那你就好好地说实话,如果有一个字是假的……”
“是楚凝!”虞念娇话音未落,青州王毫不犹豫地喊道,“是她,四年前她从那个什么宗回来后,跟我说吃了异兽的肉就可以和修道的人一样康健长生,异兽出没的地点和时间都是她告诉我的!”
连“本王”都不说了。
虞念娇眸色微沉:“楚凝?”
哪个楚凝?合欢宗的那个楚凝吗?
她今夜见到的那个紫衣女子,是楚凝?
虞念娇一时怔愣,青州王却破罐破摔,将楚凝抖得一干二净:“对,是她,都是她跟我说的,她说只要我对她娘好一点,这样的异兽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短暂的震惊过后,昭昭走向青州王:“合欢宗弟子不能轻易离宗,楚、楚师姐是怎么跟你传递消息的?”
“有时候是写信,有时候遇到厉害的异兽,她会回来亲自带队进山。”
昭昭想起谢浔白说,青州山林有青耕鸟出没。
青耕鸟性情温顺,相对犀渠和这类异兽更好抓一些,但青州时疫横行,要用青耕鸟入药,那要抓捕的数量必定不少。
她问道:“她现在是不是在王府里?你们原来计划是明天由她带队抓捕青耕鸟?”
青州王眼神震惊,却又在看到垂死挣扎的关幽后似有明悟,他狼狈地撇开目光。
虞念娇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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