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房间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不像小水,匆忙间还落下一件灰色的外套。
安娜收拾了好几天,收拾的到处都干干净净,连一根掉落的长发都没有。
过去十年,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时间却真切的走过了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呢!
冲澡的时候,李宗耀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是泪吗?还是洗澡水冲进了眼里?他想到了那辆被猫摔碎的遥控汽车,汽车坏掉的那天,他也躲在角落里掉眼泪了。
他没有再去钓鱼,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夜里只要把落地窗帘拉上,家里比湖边更黑、更安静、更冷。
接下来的日子,他过的浑浑噩噩。他搞不懂自己,明明以前就是他一个人,他过的很怡然自得。现在他也还是一个人,但却什么被掏空了似的。每日里,只剩下一副躯壳在到处飘荡。
小豪给他订好了下周末的机票,是回新加坡的。每年圣诞,他都会回去陪家人的。但这几天,他脑子里都是小水的那句:“她又不是去了外星!”还好,还好,安娜只是去了英国。英国也不远的,以前留学的时候,又不是没去过,熟门熟路的。
人一旦动了念头,久久不落实,就会变成执念。
......
到了回新加坡的日子,离圣诞只剩下四天了。
李宗耀握着机票,站在航司柜台前,久久不上前。
本来约好早几天回去陪爸妈购物的,这些年,他不能陪在父母身边,能做的就是尽量改善父母的生活。他买了车,买了大屋,还是觉得不够,想着要给他们买更多才好。但每次离家的时候,妈妈都会把他拉到一边,询问他在外面有没有感情进展,嘱咐他不要只顾着工作赚钱。他们只盼着他早早成家,不再到处孤身漂泊。
以前他不以为然,觉得时光一大把,男人总要先立业再成家的,所以他即使听了妈妈的话,也不为所动。他也从不觉得漂泊有多么孤苦,相反的,某种程度上,漂泊反而让他有了一种安全感,那意味着他真的可以四海为家。
但是最近,不知道什么改变了,他突然感受到了孤苦。即便是明明躺在床上,也觉得自己像个流浪汉,心里空落落的!
起先,他以为自己是想家了。但现在机票已经握在手里,只要现在去办理托运,就可以马上登机,四五个小时之后就可以到家。但现在,他才明白,他并不是想回家。
这次,他不想一个人回家了!
既然离圣诞节还有四天,不如...或许...可能...
“有没有去伦敦的机票?”
“今天吗?”
“对,今天!”
“先生,因为快到圣诞节了,经济舱都没有了,但有超级经济舱,会贵许多。”
“我要了!”
“先生,您有签证和护照吗?”
“有,我是新加坡护照。”
票务员很快为李宗耀办好了退换票。这一切,让李宗耀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追一场大梦。直到飞机起飞,他还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竟然做了这么冲动的一件事。
......
自从研究生毕业,离开英国已经有七八年,这期间他从未回来过,他根本就不喜欢英国的天气。
下机时,伦敦白天刚下过几场阵雨,此刻傍晚,正有些阴冷,又是这鬼天气!闹的人们美梦也不想继续做了,真扫兴。
临街的商铺橱窗里,都早已布置好了圣诞装饰,一派喜气洋洋。街边路灯的灯饰也被装点成了皇冠的样式,不知哪里正放着Mariah Carey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伦敦人到了圣诞节,还在放这首歌!真是古板啊!
乍然过来,他尚且未定酒店,想必这个时候也很难订到酒店房间了,即便订的到,也是特别贵的那种。虽然他在公司被同事们戏称财神爷,那无非是因为他擅长搞钱,但不意味着他生活中真的大手大脚。
天色已晚,自己熟悉的地方也不过那几处,不如还是回学校附近,隐约还记得学校旁边的海德公园附近有一家国际青年旅社。那还是他当年初来伦敦,入学之前临时过渡的地方,地理位置非常方便,安全且床铺充足,这个时候,应该还可以先对付一晚。
他也算熟门熟路,从希思罗机场搭乘地铁到Green Park,再转乘维多利亚线到Oxford Circus站。出地铁稍微走一下,就找到了那家青旅,它果然还在!
青旅还有零星几个床位,他也不挑剔,直接办了两天的入住。
只是没想到自己人到中年了,居然又住回了青年旅舍。
旅社还是那个旅舍,但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第39章
青年旅社的清晨,很难睡好。年轻人进进出出,行李箱开开合合的,李宗耀早早就被吵醒了。
外面雾蒙蒙的。
李宗耀看着窗外,想到自己是一时冲动跑过来,谁都不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城市的天气,这个城市好像也并不欢迎他,送了他一整夜的雨,淅淅沥沥的下到现在还不肯停。不知道安娜会不会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
今天该做点什么才好?心中忐忑,也不敢骤然去联络谁。他甚至还未想好,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不如今天就围绕学校晃一晃吧,也不算白回来一趟。
伦敦现在正是假期,学校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好在学校紧邻海德公园,公园附近临街的店铺,尚且有一些还在做假期前的最后一日经营。
经过一家熟悉的二手老书店,当年还在这里淘到过一本Adam Smith的《The Wealth of Nations》,那本书读了好久才看完,假期也曾带在身边,只是不记得这本书最后落在了哪里。也罢,他喜欢的东西,似乎总是留不住。
李宗耀推门进去,店主人已经换了。他记得这里原来的店主是一个老爷爷,而现在变成了一个年轻人。架子上的书也不似以前那样古旧了,甚至还摆了一些新书,和旧书同时在卖。
书店不大,书架的摆放并不规则,有些甚至是斜着错落放置着。倒是能看出,年轻人在空间设计上用了很多巧思,摆的书明显比之前那个老爷爷摆的更多了,就连角落里、通道上也堆叠着书本。有些读者累了,就垫着书包或者手套,坐在那一个个书堆上。
李宗耀正感到刚才溜达得有些累,也打算找点书坐下来边看边休息一会儿。大部分书架前都已经被读者占据了,只有儿童书籍的架子前尚且有一个空着的书堆可以小坐一下。
抬头正巧看到一本儿童插画版的《The Little Prince》,内容是英法两种语言,是一本旧书。扉页还有原主人的铅笔留言:“赠给亲爱的伊丽莎白”,落款是:“你的朋友,彼特,1999.2.14”
这本书至少有二十年了吧。他们还好吗?为什么要把情人节收到的礼物卖了呢?
安娜也送过他一本,当时他以为是讲什么公主与王子在一起的少女童话,所以收到以后并没有读。离开英国时,将那本书跟所有行李一起,原样崭新的带回新加坡去,束之高阁了。
记得安娜送给他的时候,说过这本书不是随便送的,也许一辈子只会送出去一次。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更不敢看。现在,他手里有一本了,也许是时候好好看一下。
......
通道狭窄,不断有人擦过身边,被人撞了多次,他也不理,沉浸在那书里。书并不复杂,看完也不过就用了两个小时。但他看完,整个人都不妙了,因为他读懂了那书里的每一句话。
不,或许以前的他,即使读过也未必懂,而现在的他,刚刚好,是已经能读懂这本书的大人。难怪作者写着:“这是一本给大人看的童话书”,小孩子们是看不懂的。
那朵玫瑰一定被羊吃掉了,是小王子害死了那朵玫瑰。可是,小王子也很可怜啊,他只是懂得太晚了。
他觉得心里一会儿发酸,一会儿发胀。他难过的想要把这本书买下来带走,它不应该在这里蒙尘吃土,它应该被好好珍惜。
摸了一下外衣兜,该死!钱没了!这些伦敦小偷,怎么好意思偷读书人的钱!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伦敦!太可恶了!
李宗耀只好先放下书,回旅店去。还好那个口袋里只有一些临时用的小额现金,并没有太大的损失,这倒提醒了他一定要护好口袋。
重新取了钱,急急忙忙的赶回书店,往返也不过才用了1个小时。却被店主告知,那本书刚刚被人买走了。李宗耀心有不甘但又没办法,只好悻悻打道回府。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那朵玫瑰。
......
天一亮,李宗耀就退了房,收拾好行李,叫了出租车,径直奔向安娜的家。
上车之前,在牛津街碰到一个花童,他从那男孩手里买了最大的一束玫瑰花。是的,他绝不能像小王子那样,任凭自己的玫瑰被羊吃掉了才后悔!
安娜的家在伦敦四区最出名的Richmond,这里虽然临近郊区乡村,却是名副其实的中产富人区。这里的每一栋房屋,动辄就是几百万英镑,近年仍在不断涨价。许多家庭都是30多年前就住在这里,他们轻易不出售房屋,所以伦敦的新中产们,即使排队也不一定买得到这里的房子。
“叮铃...叮铃...叮铃...”
李宗耀按了三次门铃,久久无人应答,是因为今天是平安夜,大家上午都出门采购了吗?
十年前,李宗耀第一次来这里,就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只是一个拿着奖学金的穷留学生,尚且无法坦然的享受这些不属于他的生活。但安德鲁是个热情的室友,李宗耀无法在节日里拒绝别人的好意,所以每次来都只是短暂逗留三两日便告辞。
安娜的爸爸在伦敦西区经营一家小剧场。那里前身是一间酒吧,但安娜的爸爸接手后,把它改造成了50座左右的小剧场。外貌虽然不起眼,但因为他对剧本的眼光独到,许多在这里出演的剧目后来被皇家剧院选中,登上了更大的舞台,所以逐渐打响了名气。
早期,安娜的爸爸,希望年轻的安德鲁可以接手剧院的经营。但奈何安德鲁志不在此,他只想搞计算机。在安德鲁眼里,经营剧院和经营酒吧没什么两样,或许酒吧他尚且还能维持,但剧院这种需要费心运营、还需要艺术感的工作,他接手只怕要经营不善,反倒毁了父亲经营已久的名声。
所以,这份期待后来又落在了安娜身上,但安娜却浪费了十年在李宗耀身上,可想而知,安娜的爸爸对李宗耀有多大意见。
这会儿,始终没有人开门,他既焦急安娜万一不在家,又焦急万一开门的是安娜的爸爸...
李宗耀站在白色大门前,把行李箱踢的哒哒响。
“你找谁?”开门出来的是一位年迈的英国女人。
“哦,打扰了,安娜在吗?安娜.沃德。”
“安娜?这里没有安娜。”
“或许,安德鲁.沃德?他在吗?”
“你等一下,杰妮!过来一下!”老太太转身冲楼上喊了几声,咚咚咚跑下来一位年轻的小女孩。
“奶奶,怎么了?”
“这个年轻人找一位叫安德鲁的,你认识吗?”
“哦!当然,嘿,你是谁,找安德鲁叔叔做什么?”那女孩知道来意,上前来询问李宗耀。
“我是他的大学同学,我们很久没见了,他是否还住在这里?”
“他们已经搬走了!”
“或许,你知道他的住址吗?”
“不清楚,只听过爸爸说,他们搬去了切尔西。”那女孩看着李宗耀沮丧又不知所措的样子,身旁还带了一件笨重的旅行箱,又是一副亚洲脸孔,猜测着他莫不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嘿,等一下,我爸爸的电话簿里有安德鲁叔叔的电话,你可以打电话找到他!”
那女孩甚至帮他拨通了电话,但无人接听,便把号码在纸条上写下来交给李宗耀,让他待会儿再试试看。
李宗耀简直要谢天谢地了!
......
切尔西?不是说剧院都很难盈利吗?他们怎么搬去了切尔西?那里不是更贵吗?安德鲁接手了剧院?
不对,他不可能接手剧院。即使他接手了剧院,也不可能靠着剧院的经营就能住到切尔西去。切尔西之于伦敦,就像上东区之于纽约,比佛利之于洛杉矶。
李宗耀带着一肚子问号,和更觉格格不入的心,硬着头皮,拖着行李箱,往昂贵的切尔西区赶,到达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许多奢侈品门店都关了门,咖啡店、酒吧、电影院...通通都关了门。住宅区的大街两侧停满了车,却不见什么行人。此刻他午饭也没吃,还冻得畏畏缩缩的,抱着一捧玫瑰,推着行李箱,漫无目的的瞎晃,真的是和流浪汉一样了。
走过河畔公园,实在又累又饿,找了长椅坐下。想着实在不行,还得回去青旅,所幸距离不远!尝试着又拨了一遍号码。
“Hello?”是一个小男孩的童声。
不管是谁,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接了!
“Hi,this is York,I’m calling for Mr.Andrew.Ward...”
“Hang on~Daddy!”电话里头那小男孩奶声奶气的,能听见他放下了电话,跑了出去。
电话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被接起来。
“Thanks sweetheart...Hello?This is Andrew!”
“Andrew!”李宗耀简直要哭出来了!
安德鲁也在电话那边夸张的叫喊起来,他最亲爱的室友,他的新加坡好朋友,他妹妹的爱人,在平安夜这天居然来到了伦敦!
安德鲁问清楚了李宗耀的位置,让他原地等待,说自己马上就过去接他!
第40章
这些年,为着避开安娜,李宗耀与安德鲁也很少联系。
原以为安德鲁与自己的关系该是早已淡漠了,也许因为安娜的事,他还会责怪李宗耀。却不料见到面以后,安德鲁仍然像大学时代那样热情,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发自真心的欢迎他。
“嘿!老朋友,终于见面了!怎么样,你过得好吗?”安德鲁似乎还和十年前一样年轻快乐。
“安德鲁,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李宗耀心中惭愧。
“当然!哦,我看到了玫瑰,等等...哈哈哈,让我猜一猜,这是给安娜准备的,对吗?”
“是,抱歉,我突然过来,打扰你们。”
“你这是说什么话?伦敦随时欢迎你!”
跟安德鲁回家的路上,李宗耀问安娜在哪里?安德鲁告诉他,安娜并不住在切尔西,这里只有他、太太Michelle、Michelle的儿子三个人。李宗耀不解,安德鲁只好从头告诉他。
原来,五年前,30岁的安德鲁,在爸爸的小剧院里,遇到了41岁的艺术家Michelle。Michelle当时还是国家大剧院的艺术总监,正为了一出莎士比亚的改编剧,慕名前来邀请剧团演出。而当时安德鲁的爸爸年事已高,自己的儿子无心艺术,女儿又为爱留在中国,他虽然不舍得,但最终做好决定准备卖掉小剧院。所以安德鲁的爸爸不肯见Michelle,派自己的儿子前去应付Mich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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