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世道崩坏,百鬼夜行,秉烛之光,焉能等到黎明?
南衣一时心觉茫然,猛地抬头,才发现通往玄英堂的抄手游廊被岐兵堵住了。
谢穗安正要发作,谢家的内知邓叔忙上前拦着她,生怕她冲动。邓叔将两人带到角落,才低声透露了前头的情况。
“六姑娘,少夫人,主君同……那位岐人使者在玄英堂里议事。”
“谢却山?他们议什么事,要派这么多岐兵围着。”
谢穗安远远看了一眼,玄英堂被岐兵围得水泄不通。
邓叔犹豫地看了南衣一眼,还将她当成外人,不知该不该说。
“嫂嫂是自己人,邓叔但说无妨。”
“谢却山”的名在谢家仿佛是个禁忌,谈及他的称呼十分别扭,邓叔只能喊作“他”。
“三大爷被带走了,主君想让他帮忙去岐人那里讨还,保三大爷出来,但他却要主君交出族印,由他接管谢家,否则,岐人会将三大爷犯的错迁怒于整个谢家……”
“他凭什么?!”谢穗安气得语调都高了几分。
邓叔叹了口气,不敢再多言。
南衣听得胆战心惊,谢却山此人……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了。
——
玄英堂中,只有谢钧和谢却山两人,谢却山跪在父亲面前,气势却咄咄逼人。
他又强调了一遍:“父亲,请交出族印。”
谢钧气得将面前桌案一掀:“你有什么资格接管谢家?
“父亲长年礼佛,不管家事多年,如今大哥没了,二姐已经嫁人,我在家中排行第三,按照辈分,我接管谢家合情合理。”
“谢家不认你这个逆子!”
“父亲开了祠堂,让我在祖宗面前受了训,我就是谢家人。”
谢钧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气得满脸通红,指着谢却山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原来你甘愿被打得半死也要回谢家,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你,你——岐人到底许了你什么泼天的富贵,让你舍去皮肉筋骨都愿意为他们卖命?!”
谢却山捏紧了袖中的拳。
“对,就是泼天的富贵。大岐兵强,中原变天是早晚的事,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钧怒极,直接拔了剑指向谢却山:“污言秽语!你这个卖国贼臣!脏了我谢氏的清流之风!”
可剑尖只是横在谢却山的颈上,谢钧嘴上厉害,却下不去手。
谢却山无所畏惧地迎着剑锋站起身,谢均颤抖着往后挪了一步。
他沉沉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仁义?你们满嘴仁义道德,唾弃我,要将我千刀万剐,可你们真的敢杀我吗?”
谢却山直接握住剑刃,轻而易举地将谢钧手中的剑夺了过来,掷在地上。
“你们不敢。因为你们畏惧大岐,又没有能力抵抗他,只能靠一张嘴皮子一支笔杆子骂,以为这样就能守住你们的百年王朝。可昱朝从里到外都要亡了!黄延坤开了沥都府的城门放岐人进来,现在街头小巷都是岐人的兵士,您以为如今沥都府还是你长宁公说了算的地界吗?清醒一点吧,父亲。”
谢钧哑口无言,颓然地往后退。
“三叔的事,我保不了,他是秉烛司党人,岐人不会放过他,但我能跟您承诺,只要您配合,我不会殃及谢氏其他人。”
“那若我,若你的亲族都是秉烛司党人,你要全都杀了吗?”
“那父亲最好祈祷,就算你们是,也不要被我发现。”
“我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么一个魔头来!”
谢却山笑了笑:“可如今只有我这个魔头才能护住谢家。我愿意用皮开肉绽的方式回谢家,说明我还顾念血缘亲情。我叫你一声父亲,是我还愿意叫——不要撕破脸,弄得最后无法收场,全族人的性命,我无所谓,可您赌不起。”
半晌后,谢钧踉跄地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无言。他好像一下子变老了,从袖中拿出一只精巧的匣子,却随意地掷在地上。
里面就是族印,就这么丢盔弃甲地交了出去。
谢却山拱手,手上的血滴落在地上:“普济寺您就别回去了,儿会送您去望雪坞后山礼佛,您就算逃到佛门里,也得亲眼看看……这个世道是怎么一点点磨灭你们的礼教的。”
第19章 少年游
南衣和谢穗安站在抄手游廊下,眼睁睁地看着岐兵明目张胆地在望雪坞中穿行,谢却山接管谢家已成定局。
谢却山从玄英堂里出来,南衣拦不住谢穗安,她直接冲了上去。南衣哪敢直面谢却山,犹豫了一下,还是驻足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谢穗安拦在谢却山面前,猩红着眼瞪着他。在她心里某个角落还有一丝祈盼,祈盼谢却山说点什么解释的话,解释一下他的大逆不道,但他就这么静静地与她对视,理直气壮,事不关己。
谢穗安终于是忍无可忍,“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谢却山脸上。
岐兵们一惊,想要去拦谢穗安,谢却山一抬手,阻止了众人的行动。
“谢朝恩,”谢穗安极力抑制着胸膛的颤抖,可一开口,眼泪还是簌簌流了下来,她没有办法,她只有那丁点抑制不住的怒气,这也在昭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你对谢家有多少恨,都冲我来行不行?”
没有人看到,谢却山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地捏成了拳。他须得更用力,才能装得若无其事。
他出生那年,先帝登基,大赦天下,“朝恩”,意为感念朝廷恩泽,自他叛国后,这名字也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本名像是一句咒语,每念一次,就在他心上剜一刀。
谢却山顿了顿,置若罔闻,径直要走,谢穗安红着眼倔强地挡在他面前。
“你把我杀了吧,我来给你娘偿命,你不要再恨了,放过三叔,放过爹爹,不要毁掉谢家好不好?”
谢却山脸上寒若冰霜,他似乎也在生气,他甚至都没有去看哀求的谢穗安:“谢穗安,跟你没有关系,你只要好好待着,什么都不要做。你敢死,我会让你亲娘给你陪葬。”
谢却山拂袖离开,留谢穗安徒劳地站在原地。
谢穗安怔怔地望着谢却山的背影,连南衣何时到了她身边都未曾察觉。
她喃喃道:“那一年,父亲就不该做那个决定……让谢家全家死在岚州,都好过现在亲不像亲,仇不像仇……”
——
永康十五年,十三年前的岚州。
那年谢却山十五岁,谢穗安才十岁。
岐人举重兵攻城的消息被秘密送往长宁公谢钧手中,朝廷已经打算弃岚州,保大定关,而岚州城内仍是一片未知未觉的歌舞升平。
犹豫再三,谢钧决定举家南迁。
但朝廷弃岚州是绝密的消息,大军已经被调往大定关,只留部分精锐军士留在岚州消耗岐人兵力,主力部队全力保关隘。
谢家若是动作太大,必然瞒不住,会引得城中军民人心惶惶,乱作一团,岐人也会因此得到岚州城空的消息,转而攻打大定关。
最后谢钧借出城郊游之名,只带亲族坐三辆马车从山道离开,将所有仆从都留在家中,维持谢家表面上一切如常。
此举无异于将岚州城的百姓、谢家所有仆从都扔在了岐人的刀枪之下,但谢钧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天下海晏河清之时,人能对街边乞丐都施以同情,但乱世中非得取舍生命之时,远近亲疏,立见高低。
那日离家时,谢府中也是乱糟糟的,大家都以为通知了不太受宠的三姨娘那院,但偏偏谁都没有通知。等大家发现马车中少了谢却山和他母亲时,已经离开岚州百里地了。
马车折回去是不可能了,谢钧只能派出心腹侍卫回去接谢却山母子,但岚州城外,岐人已经兵临城下。
岐人花了三天就大破城门,发现岚州不过是一座名存实亡的“空城”了,更加恼怒,大肆屠杀。
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谢穗安已经不得而知了。
大家都以为那对母子死在了战火中,甚至都准备为他们立衣冠冢,然而就在一年后,谢却山带着他娘亲来到了沥都府望雪坞。
锦衣玉食的世家少年历经沧桑,衣衫褴褛,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他缄口不言,但身上的伤口昭示着这一路的苦难和搓磨。
事情至此,还不算没有挽回余地。
谢却山毕竟年轻气盛,心中难免怨恨父亲,但其中尚有他的娘亲反复劝诫,不能对父母心生怨怼,能活着回家就是菩萨保佑了。又有谢太夫人在其中调和,让谢钧亲自去对谢却山道歉,父子二人勉强握手言和。
谢却山在谢家终归是待得不自在,这一路的逃亡也让他有了新的见识和志向。
他曾在逃亡路上得到过时任昱朝枢密使的沈执忠的帮助,回家不久后,他就投入沈执忠麾下,入军抗岐。
他参军三载,屡立战功,一时少年将才的声名风头无两。但朝廷与岐人议和,沈执忠被召回朝。百年昱朝重文,宣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因此武将并不受重用,于是谢却山打算跟着恩师沈执忠回东京,考科举入仕做文官。
而谢家此时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说三姨娘在岚州沦陷的时候曾经被土匪掳去过,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三人成虎,越描越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三姨娘吞金自绝以证清白。
谢却山得到消息回家奔丧,只看到一辈子温顺的娘亲的棺木。自杀者,不能入祖坟,只能葬于野外孤冢。
这一年,谢却山才十九岁。怒极的他一剑劈开谢家祠堂的牌匾,从此与谢家断绝关系。
同年,谢钧心力交瘁,自知罪孽深重,辞去所有官职,遁入空门,专心礼佛。
那时,谢穗安心里还是向着谢却山的,她甚至还偷偷从沥都府跑去东京汴梁看望自己的哥哥,信誓旦旦地说,他永远是她的三哥。谢衡再亦多次拖着病体往返东京与沥都府,与谢却山把酒言欢。
谢却山更是结交了两名挚友,庞遇与宋牧川,他们三人经常在烟雨桥上月下醉酒作赋,声名遍传东京城,被称为“烟雨三杰”。
谢却山虽然与家族决裂,但在东京的那三年里,有他的师长、他的好友,以及他的兄妹,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为,只要时间过去,他就会慢慢忘记仇恨。
但随着岐人卷土重来,刚考完省试的谢却山来不及等到开榜的那日,临危受命前往幽都府抗岐。
一月后,惊春之变发生,谢却山投岐的消息传回京城,他的名字被官家亲自从殿试榜中划去,谁也不知道,那个文武双全的天才少年考得如何,如果他平安回京,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生。
——
少年波澜起伏的前半生,就这样寥寥几笔徐徐在南衣面前展开。闻者只觉惊心动魄。
南衣恍惚抬头,已是日落西山。
在谢穗安讲的故事里,她听到了庞遇的名字。那是一个风花雪月、知音相惜的故事,和她所见的挚友反目成仇的惨烈之景截然两个世界。
南衣心里有种不知名的酸楚。没有人知道,他对酒当歌、壮志凌云的那三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是如何能舍弃掉过去拥有的一切,头也不回地当了一个乱臣贼子?
“他……会有什么苦衷吗?”
南衣不确定地问道。
第20章 安身处
“他没有,他就是丧心病狂。”
谢穗安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逼迫自己面对窒息的现实。
南衣沉默,无言以对。在过去那么久的岁月里,想必谢穗安无数次地对自己至亲的兄长抱以希望,然后失望,才能决然地说出这样的结论。
“嫂嫂,不说他了。天色已晚,你刚来望雪坞,人生地不熟,我送你回槐序院吧。”
南衣点点头,沉默地跟在谢穗安身边。
谢穗安试图开启一些别的话题:“嫂嫂,你房中可有什么缺的?你别抹不开面子,需要什么就同我说,我来给你添置。你和乔姨娘相处的如何?她为人和善,应当不会为难你。”
南衣还在恍惚中,一抬头,眼里噙着的泪竟泫然落下。
连南衣自己都愣住了,她不知道这滴泪何时在眼里酝酿着,但这似乎是为谢却山的故事而落。谢穗安却误会了,立刻紧张起来。
“嫂嫂,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乔姨娘欺负你了?”
阴错阳差,正中南衣下怀。她接近谢穗安,不就是为了改善自己在谢府里的处境吗?她索性顺水推舟,抬手作抹眼泪状,欲拒还迎地摇了摇头。
谢穗安已经自己脑补完了一出戏,见南衣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火气一下子便腾了起来。
这火气八成是为了为南衣抱不平,剩下两成……是她无处安放的正义感,急需一个地方释放。
谢穗安的人生一路顺遂,她嫉恶如仇,心怀大义,愿意为不公和黑暗出头,世道的恶却从未降临到她的身上。在和平年代,这是生而为人的福气,但到了乱世,却成了谢穗安的诅咒。
她所依靠的大树正一棵一棵轰然倒下,她以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现状,却又不能接受这个秩序颠倒的世界。
于是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南衣身上——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个带着神秘身份来的女子,将会是破局的关键。她做不了军师,那就要做那把守护的剑,谁也别想伤害她的嫂嫂。
……
谢穗安冲进槐序院,不由分说地就将乔因芝拽了出来。
“乔氏,今日我们便来好好分说分说,你这端的是什么做妾的道理?”
谢穗安拉着乔因芝便往初阳院走,那是陆锦绣住的院落,她掌管后院大小事务,又是谢穗安的亲娘,找她吵是最有效的。
南衣低着头跟在谢穗安身后,觉得自己像是只无耻的缩头乌龟。她利用谢穗安帮自己在谢家立足,可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帮,她还是有些心虚。六姑娘是个坦坦荡荡的好人,她骗的是她一颗干净纯澈的真心。
愧意已经在南衣胸膛里膨胀起来。
只是在心里唾弃自己一百遍,生存的念头还是占据了上风。南衣不可能放弃这个在谢家立足的机会。
谢穗安人还在走廊,都没踏入门,只透过窗纱瞧见屋里有人,她就大剌剌地开始嚷嚷:“娘,嫂嫂不管怎么说都是大哥明媒正娶的正妻,你和乔氏怎能如此苛待她?”
谢穗安一脚迈进门里,忽得愣住了。南衣刚跟上谢穗安,目光往里探了眼。
竟是谢却山坐在书房中,陆锦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她用眼风瞪了眼谢穗安。
“大吵大闹,成何体统,还不给你兄长问安。”
谢却山抬眼看了眼陆锦绣,他分明记得不久之前她还疏离地叫他“谢使节”,不肯认他作谢家人,这会甚至不消他多说,她倒戈得倒是快。
陆锦绣是个精于计算利弊的女子,她听到如今谢却山掌家、家主被软禁到后山礼佛的消息后,十分识时务、没半分犹豫便配合了谢却山的一切要求。他要来看后院账册,她便全拿出来让他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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