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甘棠夫人,让这小寡妇死在虎跪山里吧。次次坏我事,烦人的很,”章月回将一锭银子留在了桌上,决定既然下了,他便没必要在这里等候了,“死她一个,无伤大雅,回头,就推说是山匪所为。”
骆辞当即便明白了,若是谢家少奶奶死在虎跪山里,沥都府便能借剿匪为名,派兵前往虎跪山搜山。
由头,这不就有了?
而此刻,南衣在回程的路上,满心琢磨着回去该怎么跟谢却山复命,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悄然降临。
打心底里,南衣太崇拜甘棠夫人了。
在看到二姐秘密的那一刻,她是有所震撼的,与谢小六的快意恩仇、横刀立马不同,二姐毫不显山露水,拖家带口,以为只是个寻常家宅女子,裙摆之下却蕴藏有如此大的能量。
所以她要帮二姐守着这个秘密,谢却山到底是站在岐人这头的。
谢小六和三叔,说到底都不算是大事,他顺手保全家人,无可厚非,可甘棠夫人这事不小,那可是一支军队啊!
要是被岐人发现,二姐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但她又要对谢却山撒谎,心里实在是没底。
要不——就说是跟丢了甘棠夫人?
她还得做得逼真些,受点伤,才好托词说在山里跌了一跤,所以跟丢了人的。
想到这里,南衣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想看看有哪个小坡适合跌跤又不至于伤得太重的。
不仔细看不打紧,仔细一看,竟被她发现阳光下有一缕若隐若现的丝线。
她若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踩中陷阱,成为瓮中之鳖。
南衣心中一抖——有埋伏!
她拔腿就想跑,但在行动之前,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她意识到既然此处有陷阱,附近也一定有眼睛盯着她,她一跑,那些人就得追上来。
逃跑,就是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敌人。
在谢却山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她已经发现逃跑并不是遇事的第一选择了。
南衣装作若无其事地挠头搔首,在身上左右翻找,像是要寻什么东西。
一边翻找,一边说着:“哎呀,我的荷包落在甘棠夫人那儿了!得回去拿才行。”
南衣扭头往回走,脚步如常,心跳却已经跃到了嗓子眼。
每一阵风吹过,仿佛都带着拂面而来的杀气,令人汗毛竖立。不远处是枯萎的树林,向天空延伸的枝丫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手。
南衣往前走着,一边握紧了自己的右腕,腕上绑着谢却山送她防身的袖箭。
生命悬于一线,她高度紧张,大脑飞速地转动着。不管是谁设下的陷阱,无非是要抓她,或是杀她。
而她不过一个小喽啰,她并不重要,山里藏着的禹城军才重要。她应该只是撞到了这个杀局里。
她现在一路回到禹城军扎寨之处,向甘棠夫人求助,可以保得安全,但也会在那些眼睛前暴露禹城军的位置。
该怎么做?
如果是谢却山,他会怎么做?
躲在暗处,借刀杀人,斩草除根。
第48章 林深处
南衣忽然加快了脚步,奔入枯木林中。
待到一群黑衣人追过来时,四下已经看不见人了。
他们左顾右盼,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声,立刻闻声而去。
却是南衣躲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用腕上袖箭朝远处射了一支弩箭,制造出来的动静。
她在将黑衣人往林深处引。
然后她起手,朝远处射了一箭。
军营里,甘棠夫人正跟唐戎在营帐边交谈,忽然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深深钉入旗杆。
“禹”字旗拦腰断裂,骤然倒地。
动静虽不大,但令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唐戎立刻将甘棠夫人拦到身后,见没有第二支箭再来,才紧张地上前检查旗杆上的细小弩箭,又望向它射来的方向。
他当机立断,指了一队士兵:“你们去山中搜寻,任何鬼祟者,格杀勿论。”
南衣将黑衣人追兵引过去,又把禹城军引出来,两拨人一旦撞上,禹城军为了自保,定然会让这群不速之客再也无法走出深山。
她自己则藏在树冠中,虽然冬日叶枯,但稀疏的树枝还是能稍微将人影遮掩住。她在高处,正好能眺望到远处情形。
凛风遥遥送来一丝血腥味。
南衣知道,战场应该结束了,她安全了。
她想从树上爬下来,刚一动作,树干便发出令人心惊的咔嚓声,缓缓向后倒去。这棵细长的杉树在经历了整个寒冬的摧残后,已经不堪一击,再被南衣这么一折腾,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南衣抱着树枝,不敢再动了。
她之前的注意力全在追兵身上,跑进林中后便最深处最高的一棵树爬上去,刚逃过一劫,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身后就是悬崖。
树干若折断倒下,会将她一起带向深渊。
她也不敢往下跳,这树有三四米高,爬上来的时候绷着一股子紧张,根本注意不到旁的,现在往下一看,竟觉得有些眩晕。
跳下去,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脑浆四溢,粉身碎骨。
她四两拨千斤地躲过了一次追杀,却被卡在这棵危险的树上举步维艰。南衣欲哭无泪,更有些恼怒。
此刻明明该是她庆祝胜利的时候!
这荒郊野岭的,叫破天也没人理她。要怪也只能怪她选了这么一棵倒霉的树。
天边日头渐沉,四周昏暗下来,时间忽然间仿佛有了实体,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它狡猾地流走,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衣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渺茫的绝望。
难道,要命丧于此了?
她这样卑微的生命,对这世界来说可有可无,但活着一直是她不肯放弃的事情。
她以为死亡是有预兆的,会隆重地降临,只要足够小心,足够狡猾就能躲过去,却没想到死亡还爱跟人开玩笑,会猝不及防地,用一副平和的面孔悄然而至。
此刻她只能卑微地祈祷各方神灵,派个救世主来拯救她。
若是甘棠夫人回家,谢却山发现她没回来,会来寻她吧?
“跳下来,我接着你。”
一个声音传来,宛如仙音降世。
南衣低头看,青衫男子站在树下,最后一缕日光斜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如玉般熠熠生辉。
她有点不敢相信,竟然是那位宋七郎?她压根没想过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
命运好会开玩笑。
“夫人,别怕。”他见她没有行动,又宽慰地道。
南衣把心沉了回去,松开手,任由自己坠落。
混着林深处的风,夕阳的光,还有枯枝的松香味,最后是秀发拂过面庞,残留着稀疏的皂角味,一并坠入他怀中。
树梢上最后一片枯叶飘落,天地仿佛都寂静了。
像一脚踩在渺无人烟的悬崖边,垂眸看到了险峻的风景,危险才瑰丽。
这一瞬间,竟美极了。
刹那的失神过后,宋牧川连忙将南衣放下来。
后退几步,拱手抱歉:“夫人,冒犯了。”
南衣打眼看到宋牧川的衣袖被自己揪出了几道难看的褶皱,很自然地上前帮他拍了拍,大大方方地道:“什么冒不冒犯,你救了我,我给你磕头还来不及。”
宋牧川却因为南衣的靠近脸上一红,又退了一步:“宋某本就欠夫人两条命。”
南衣奇怪地往前一步,宋牧川再退。南衣急了,伸手直接将他拉了回来。
“再退你都到悬崖边了!”
宋牧川脸几乎是更红了:“夫人又救了我一次。”
“别这么说,只是恰好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你,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那么做的,我还怕上次的话我说得太重,会让你生气呢。”
“夫人当日一番话,如醍醐灌顶。”
什么提壶?什么灌顶?南衣听不懂,但估摸着是句好话,她只能装作听懂,岔开了话题。
“不过,你怎么在这里?”
宋牧川犹疑了一下。
他当然是收到了情报,甘棠夫人可能将一支禹城军藏在虎跪山中。秉烛司派出眼线盯着虎跪山,没找到禹城军到底藏在哪,但意外碰到归来堂的死士们,从他们的言语之中偷听到,谢家少夫人也在山中,他们计划将人杀害,以此闹大,达到搜山的目的。
消息递到了宋牧川手中,他立刻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渡江来虎跪山中寻人。
凭借着她无意间被荆棘撕裂的一片衣角,和那支为了引开死士射出的弩箭,用一点点蛛丝马迹一寸寸搜寻,终于找到了她。
老天垂怜,让他没有晚来一步。
但这些,事关他如今的特殊身份,他不能说。
“我本想来虎跪山中采药,意外发现了夫人。”
南衣心里还是有一点狐疑——这也太巧合了?
但可能就是这么巧合,天不亡我。她随手种下善因,就得到了一个善报。
举头三尺还是有神明的。
“那还真是我命大了。”南衣笑了。
“太阳快落山了,夜晚行舟不便,我尽快送夫人回沥都府吧。”
南衣点点头,她也想快点离开这破地方。
“那就麻烦宋公子了。”
宋牧川的马就停在枯树林外,他扶她上马,自己却不与她同骑,只牵着马走在山路上。
南衣觉得这人可真是有点迂腐,一边说着赶时间,可明明一起骑马去渡口更快,非不肯同骑。但转念一想,真要同骑,她也会有些尴尬。
来谢家这些日子,那些繁琐的礼节她已经悟出了一些门道。他是外男,而她如今是谢家少夫人。
想到这里,南衣心里莫名有点感动。
其实望雪坞上下都没把她当回事。她这个谢家少夫人,可笑得很。
只要他稍加打听就知道,谢家少夫人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可他仍认认真真地将她放在那个位置上敬着。
“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
借着最后一丝天光,南衣凝视着这个如瓷如玉般的男子。她隐约觉得,他似乎脱胎换骨了。
他牵着马,回头望她,温温润润地笑道:“若获新生。”
“那你未来,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有。”
南衣等了等,没等到他的后半句话。可她依然为他高兴,在这个世道里,只要有想做的事,那就会活下去,不会想着寻死了。
蓦地,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南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就是渡口了,江上一艘小舟徐徐划来。舟上立着玄袍男子,提着一盏灯笼。
江面几乎沉入黑暗,唯一的光源就是那盏昏黄的灯笼。
竟是谢却山来了。
但南衣迅速地捕捉到,宋七郎脸上的异常。
她曾经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相似的神情。只是宋七郎表现出来的神情,比庞遇更安静。
第49章 不思量
谢却山下了渡口,朝他们走过来。
南衣连忙翻身下马,宋牧川伸手想扶她,却被谢却山抢先。
谢却山的动作不太温和,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宋牧川的手落了个空,识趣地收了回去。
“先去船上。”他朝她命令道,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宋牧川身上。
南衣犹豫着,显然这两人是旧相识,也不像是敌人。可庞遇的事情在先,她怕谢却山杀人。
想了想,竟直接上前将谢却山腰侧的佩剑卸了下来。
谢却山难以置信地瞪着南衣。
南衣牢牢抱着剑,趁他发火之前赶紧开溜:“你们好好聊,我去船上等你们。”
宋牧川目送南衣上了船,才不躲不闪地看向谢却山。
他们之间,仿佛扯着三两根绷紧的弦,谁先松手,就会弹到对方,可若不松手,弦便将手指勒得生疼。
是宋牧川先松的手。
他笑得苍白:“谢朝恩,我的爹娘都死了。”
谢却山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没想到,他们经年重逢,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宋牧川,他是知道杀人诛心的。
从前在东京城,谢却山没有自己的家,便一直借宿在宋牧川家里。
宋家二老,将他视如己出,对他的关怀无微不至,让他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逆子”,在东京城里依然活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过,要将宋家二老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来供养。
他们为什么不能等等他?为什么就这么死了?
他甚至没能跪在二老跟前,听他们痛骂他乱臣贼子。
谢却山极力地克制着身上的颤抖。宋牧川手中的弦,全部精准打在他身上,此刻他已经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但他不能痛苦,不能示弱。
他猩红着眼,恶狠狠地朝宋牧川吐出几个字:“谁让你来沥都府的?”
“走着走着,就到了。”
“滚出去,否则我会杀了你——就像杀庞遇一样。”
宋牧川的眼眶也红了,袖下的指节慢慢拢紧。
他在情报上看到过寥寥几句关于庞遇的死讯,写着他死于岐兵之手。他不敢去想那种可能性,他觉得他们的谢朝恩不会做这样的事,但直到他亲口承认的这一刻,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被绞碎了。
“朝恩,我早该死在惊春之变的那一天。老天爷让我多活了六年,就是为了让你我重逢,好有个生死定论。”
谢却山怎么会不知道,在惊春之变前,宋牧川为了他在文德殿前跪了七天,险些废了双腿,搭进去半条命。
他亦听说过,宋牧川放逐自己,离家远行。他不敢刻意去打听关于他的消息,这都是他造下的孽。
在心底,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些经年的好友们重逢。
他希望他们懦弱,他们恐惧,他们像那些软弱的人一样投降,不再反抗。可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宋牧川说了和庞遇一样的话,生死定论,无非就是你死我活。他们再相逢,注定就是敌人。
谢却山无话可说,在情绪泛滥前,转身就走。
掀帘踏进船舱,抬手便拔出南衣怀里抱着的剑。
南衣一惊:“你要干什么?”
谢却山抬手斩断旁边那叶小舟的缆绳。
那是宋牧川留在渡口的小舟。小舟就这么顺着湍急的江水往下飘,很快便离开了河岸。
他站在船舷上,遥遥望着他,冷冷地留下最后一句话:“不该你蹚的水,不要蹚。”
宋牧川站在河岸上,看着两艘小舟一前一后地离开渡口。
江边,只剩他一人茕茕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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