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鹘沙将军,别上火呀,有事慢慢说。”
“章老板,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你出个价,今晚的消息我都要买!”
章月回故作为难状,道:“鹘沙将军,并非我不肯卖,而是有些消息,真假难辨。若是搞错了,有损我归来堂的招牌。”
“出个价。”
“不是价钱的问题。”
“三千两!”鹘沙直接从怀里摸出银票,往桌上拍。
“可若消息不真……”
“那我也自认倒霉!”
章月回捧起面汤,一大口热腾腾的骨汤入腹,叫人四肢百骸都充满了温暖,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抹了抹嘴,在鹘沙期盼又恳切的目光里,将银票推了回去。
“将军真当我是这贪财之人了?我这归来堂,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将军如果真的不放心……不妨就把四方桥出城的闸口守严实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这话说得,分明就是知道点什么。
鹘沙急了,关闸口并非长久之计,如果搜不出什么来,完颜骏必定不愿意游长江的计划受阻,僵到最后,还得开闸。他一狠心,又掏出一沓银票,压在原先的那一沓上,推了过去:“章老板,五千两如何?您收钱,我拿消息,后头的事,绝对跟您没有任何关系了。”
章月回顿了顿,还是将银票推了回去,微微一笑:“将军,要现银。”
奸商!
鹘沙忍着嘴角的抽搐,抬手招来一人:“去,把五千两现银抬到章老板府上!——章老板,这下可以说了吧?”
章月回施施然地勾了勾手指,鹘沙像只小狗一样把耳朵凑了过去。
“据我所知,谢铸已经被秘密送上画舫了,还有一个人,今晚也会上画舫。”
“谁?”
“陵安王。”
鹘沙骤然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消息,难怪章月回卖好大个关子!
章月回蘸了点杯中茶水,在桌上画了一条横线,示意为曲绫江。又在中间一点顿了顿:“这是曲绫江,咏归桥渡口在沥都府城中央,谢铸就是在这里上的船——”
手指又划到横线的末端:“这是四方桥闸口,是出城的最后一道关卡,按照计划,画舫会在这里停下,上最后一批客人,陵安王就会在此处上船,然后跟着画舫顺流直下,前往长江……不过,秉烛司党人计划周密,他们得等到船上之人发出确认安全的信号后,陵安王才会上去。”
“他们怎么才能发出信号?”鹘沙压低了声音问,顿时紧张起来。
“画舫靠近四方桥时,看到闸口开着,他们就会放出信号。不过开闸毕竟是一招险棋了,瓮中捉鳖,总不能先让自己的翁有漏洞。所以我建议将军不要冒险,就在四方桥那里派重兵蹲守着,在岸上就将陵安王给抓了,船上那个自然也是无处遁形。”
鹘沙面上闪过一丝阴狠的笑容:“关了闸,船上的人就不会放信号。陵安王谨慎,看不到信号之前,他是不会出来的。”
章月回笑了笑:“将军这是准备要放手一搏了?”
鹘沙心里有了主意,不冒险,哪来滔天的富贵?连声音都有了底气:“章老板,这消息可算我买断了啊,你别再卖给任何人。”
“自当如此。”
鹘沙提起刀就要走:“一群狡猾的狗汉人,老子都给他们一网打尽。”
章月回好意提醒:“我也是狗汉人。”
鹘沙面色僵了僵,圆场的话也懒得讲,抱了抱拳,大步流星地走了。
*
画舫从咏归桥渡口离开,船上已经是宾客云集,热闹万分。
众人都聚集在大堂观赏延岸花灯风景,厢房暂时还无人光顾。船舱尽头有一间雅间,谢铸就端坐在里面。
一段时间的躲藏下来,他似乎老了许多,面色也显得苍白。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袍子,他是借着搬杂物的伙计身份才混上来的。
在此之前一切都很顺利,但还远没到亮刺刀关键时刻。今晚的行动关乎他的未来,他自然是浑身紧绷,一言不发,生怕会错过什么动静。
长嫣候在一旁,警惕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望了眼渡口的情形,回头道:“谢大人稍安勿躁,这会尊夫人与千金应该上船了,我去将她们一同接来。”
“长嫣姑娘,万事小心。”
长嫣朝门口走了几步,出于一个谍者的直觉,她心里一直隐隐地不安。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如果真的按照谢六跟她说的那样发展,她扭头就出卖他们,那这个陷阱浑然天成,岐人能将这船上的秉烛司党人一网打尽,包括陵安王。
画舫在江上孤悬,他们连退路都没有。
谢穗安是个大胆没心眼的,但这么大的计划,不可能是她一个人做的,整个秉烛司都愿意这么冒险吗?
抓着那一缕的异样,长嫣决定冒一个险。她忽然回头,盯着谢铸,语气一冷:“谢大人,都是同行人,你们为何瞒着我?”
谢铸一愣,没反应过来:“长嫣姑娘,你在说什么?”
其实谢铸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他迅速将眉眼之中的那缕心虚藏了起来,但还是被长嫣捕捉到了。
谍报,有时候就在毫厘之间。
长嫣回答得也是天衣无缝:“此计到底有几分冒险,若是计划泄露,且不说我们会白白送死,也难保殿下的安危。谢大人明明有备用计划,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谢铸露出茫然的神色:“长嫣姑娘何出此言?小六告知计划的时候,我与长嫣姑娘一同在场,我哪里知道什么备用计划?再者说,岐人将城守得滴水不漏,若不稍微冒点险,如何能送走陵安王殿下?”
长嫣沉默了一下,眉眼间露出一缕哀伤,但很快又变成了坚决:“大人,长嫣知道了,今夜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长嫣推门离开,刚一出门,她的脸色就变了。
大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对计划的实行感到惴惴不安,而谢铸却表现得太淡定了,完全顺着长嫣的话在解释,为什么没有备用计划——局中人,谁会纠结这个,关键明明是陵安王殿下的安危。
但奇怪的是,谢铸的重点并不在陵安王身上,而是放在了说服长嫣相信上。这绝对不符合谢铸的立场!
又或者,他根本就知道,陵安王不会上船,那他也就不必紧张了。
长嫣意识到,这是一个骗局。也许,她的身份早就暴露了,谢穗安他们只是在将计就计,借她的嘴递出一个假信息。他们拿捏了岐人想做陷阱抓陵安王的心,若是陵安王能出现,放谢铸上船又何妨,这是一个多好的诱饵啊。
故意弄得满城风雨,暗流涌动,把兵力都吸引到四方桥。但是,倘若秉烛司的目的只是将谢铸送走呢?
那么画舫就不会停下,趁着四方桥闸口一开,便直接顺流而下离开沥都府。出城的渡口只有一个,出去了,再追就难了。
她必须尽快将消息递给东家!
长嫣走在无人的走廊中,只有急促的脚步踩在木板上,发出规律的声音。忽然,她意识到,有两重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看,一个阴影压了过来。
第59章 向清溪
四方桥两岸,巡逻的岐兵依然寥寥无几,不少载着达官贵人们的马车已经停靠在岸边了,就等着画舫靠岸。
各处的暗哨整暇以待,更多的士兵都乔装成了平民散在了各处。
鹘沙在望楼里俯瞰着街坊之中的动静。
江上画舫即将靠近四方桥闸口,鹘沙愈发的紧张。
“弓箭手准备。”
无数弓箭手在夜色掩映下趴在屋檐,弓箭列阵。
靠近四方桥的街道,一辆马车慢吞吞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这是沥都府知府黄延坤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谢穗安和黄延坤。
谢穗安掩袖嘤嘤地哭着,黄延坤面上却是得意,伸手揽着谢穗安的肩膀,做安抚状:“庞大人为国捐躯,令人敬佩,但谢六姑娘的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今晚便随黄某一同画舫游江,就当散散心了。”
说来也巧,黄延坤受完颜骏邀请上画舫,马车经过谢家附近时,险些撞上失魂落魄的谢穗安。美人受惊,黄延坤自是小心翼翼哄着,一问才知道,庞遇的死讯今日到了望雪坞。
这黄延坤不得立刻趁虚而入,便邀了谢穗安上马车。
谢穗安抬着红肿又动人的双眼,问道:“岐人不都封锁了曲绫江吗?这不知道哪来的画舫,真的能出去吗?”
黄延坤得意道:“那是自然,四方桥闸口可是我管辖的,我让他们开,他们就得开。谢六姑娘到了画舫上,便好好地歇一觉,第二天看看长江风光,岂不美哉?”
“确实很美,”谢穗安抬起眼看黄延坤,唇角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笑,眼中眸光却已骤然变冷,“但很可惜,你看不了了。”
黄延坤意识到不对,刚想说什么,一道寒光便已闪过。
一把匕首精准地没入了他的胸口,他想喊,但嘴里涌出的却只有鲜血。手脚抽搐着,不消片刻人便没了动静。
谢穗安面无表情地摘下黄延坤腰间的令牌,随后将匕首拔出来,用他的衣袍擦干净了血迹,藏回到自己袖中。
眼眶分明还红着,但一系列杀人的动作行云流水。
“狗东西。”
谢穗安嫌恶地扫了一眼死去的黄延坤,轻声啐了一口。
马车摇摇晃晃,正好拐过街角,这是一处视野盲区。
一个人影从马车车窗里翻出来,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巷落。
而车夫似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驾着车往前。
……
四方桥闸口旁的机关室,众人已经严阵以待。
此刻的闸口是开着的。
有首领穿梭其中,朗声吩咐道:“鹘沙将军有令,等江上烟花一绽放,就立刻关闸口,决不许放一条船出去!不能早也不能晚,都给我把弦绷紧了!”
谢穗安已经换了一副士兵的装扮,出现在机关室的门口,守卫刚想拦住她盘问,她一亮黄延坤的令牌,守卫便立刻恭敬地放行了。
正如黄延坤所说,控制闸口的依然是他的人,岐人一时半会还搞不明白这些东西,全权交由他负责。此处军士见令牌如见知府,谢穗安只要声称自己是替知府大人来监督此处,便无人敢怠慢。
谢穗安闷头往里走,最深处的石室里就是操作闸口的机械齿轮,四下十分潮湿,地上淌着渗进来的河水。
她手中悄无声息地捻起一块石子,手指一弹,石子精准地卡入第二个齿轮之中。
——
画舫上,依然是歌舞升平。
廊下花灯随着船身摇晃,窗棂上的雕花任由光影切割,葱葱茏茏地投在地上。有人经过,便攀上那人的身,脚步远去,又安静地伏在地上。
南衣跟在宋牧川身后,绷紧了心中的弦左顾右盼,生怕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来坏了计划。好在此处是厢房走廊,客人大多都在大堂,这里并没有几个往来的人。
南衣忍不住问:“宋先生,这是要去哪?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宋牧川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观察左右无人后,打开一扇门,引南衣入内。
“夫人,这里。”
这是船舱里堆放杂物的地方。
进了房间,宋牧川才郑重地拱手道:“夫人,方才人多不便说话,六姑娘托我送你离开沥都府。”
南衣愣住了,她差点都忘了,谢小六答应过她,救下三叔之后送她离开沥都府。
但是那次被谢却山识破了,她默认谢小六是没办法了的。她就是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人,面对困难及时放弃,再去寻找别的迂回的路。
她看向宋牧川,唯一的变数只可能是他。他也在其中出了力?
宋牧川坦坦荡荡地对上她的目光,娓娓道来:“夫人不必担忧,后头的事都安排好了。望雪坞中会传出你突生恶疾的消息,你怕传染给府中人,自己移去了外头的庄子。过段时间,便说你暴毙了,没有人会再来找你。”
“可是……”
南衣忽然想到坐在花灯丛中的谢却山,她说要回去与他一起做花灯。
“谢却山那儿,夫人也可以安心,他背靠的是岐人的势力,他的手伸不到江南地界,只要到了金陵,他便不可能找到你。”
摇摆之间,南衣心动了。
她乖乖留在谢却山身边,为的就是有一天他履行承诺,能放自己走。如今,终点就在眼前了,她为何不一脚迈过去?
没有理由拒绝。
她的心砰砰跳着,她很清楚,这么跑了,就是背叛谢却山。可背叛又如何?她就是个小混蛋,是个无情无义的墙头草,有机会她不跑,非要留在谢却山身边,她是什么受虐狂吗?
“他真的……不会找到我?”她又问了一遍。
“夫人信我。”
宋牧川转身从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谢六姑娘已经帮夫人准备好了新的身份和公验,里头还有些许盘缠,她不能亲自来送,托我对夫人道一声谢。山高水远,望夫人珍重。”
南衣鼻子有点酸。
世界上最好的谢小六,即便自己那么悲伤,依然把阳光洒给别人。可说到底,她是靠着骗她才承了这些情。
而宋牧川……虽然他说这都是谢小六的意思,但她知道,能送她走并非易事,他一定也做了很多努力。
在这个本该沾沾自喜的时候,南衣却觉得心虚和无地自容。她这样不堪的人,何德何能得这些高士的帮助。
“宋先生,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宋牧川对上她的眼神。从上船开始,她就表现得极度警惕,跃跃欲试地总想要保护他,像只时刻准备呲出獠牙的小兽。然而这一刻,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某种软弱。
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秦家的私生女,是个市井里长大,靠坑蒙拐骗生存的女孩。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大概在某些地方骗了小六,才能让小六这么费心帮她。
但他并不在意。她不会知道,在任何时候,她都散发出一种懵懂而不自知的美丽,野草一般蓬勃的生命力,春风吹又生。
她是春风,亦是野草,燎原之势的美丽。
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在这个位置的一点私心,便是守住这份光芒。
“我只知道,世道污浊,而夫人要往清溪去。”他看着她,温和又坚定地道。
那双干净的琥珀色眸子,像是装了一泓清澈的百川水,坦荡真诚,宽厚仁慈。
他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力量,她心底里对前路的茫然,对未知的恐惧,还有那点对自己的失望都被这句话轻轻拂去。
他懂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知道她不想与尘垢同流。
这个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就如高山清风,就是让世人敬仰和信任的。她为何要弃这能依靠的高山,回去寻那人间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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