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这样暗的光,宋牧川看向南衣。他意识到短短几日不见,她就有了巨大的变化。那个被他送下画舫的女孩是胆怯而不安的,像是一束惶惶的野草,抓着一点虚无的东西,拼命地往前飘。他努力想要把她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却忽略了她不管去哪里,都是无根的浮萍。
可如今,有些恐惧在她眼里消失了,他并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好的是,她变得无所畏惧,坏的是,支撑她的东西似乎垮了。
他想到她曾经问他,你未来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他回答有,她的神情是高兴的。
在她心里,一个人有了想做的事情,才能活下去。
她心里的那件事,是不是已经幻灭了?
他不敢问下去。他怕这是她的伤口。但他想给她一个去处,一个归属。
“那夫人,可有想过入秉烛司?”
他这么说,便是坦诚地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了她面前。
南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
“是。”他坚定地回答。
“我怎么配?”南衣惊讶地脱口而出。
“夫人如何不配?救下谢大人,找出望雪坞中的细作,无数次帮到谢六,乃至今日救下禹城军,这些事情,就足以让沥都府里所有的谍者都望尘莫及。夫人也许从未意识到自己是一块璞玉,一次两次是运气,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说明你的计谋、智慧,乃至直觉与判断,并不比任何人差。”
她觉得宋牧川说得好像不是她,可每一条,说的不正是她吗?
南衣从来没有站在那个角度去审视过自己,她一直以为她还是那个漂泊度日的小贼,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慢慢地站稳了脚跟。
她结交了一些以前从未想过能有交集的好友,她帮助这些人,这些人亦回馈她。
每一次死里逃生,都会给到她新的感悟和体会,每一次夹缝生存,她都从懵懂中往外走了一步,慢慢看清这个复杂的世道和人心,她在不知觉中完成了某些蜕变。
谢却山,这个一想到名字都会让她哆嗦一下的人,可她生命的成长里处处都有他的痕迹。那些他带来的疾风骤雨,却成了滋养她生根发芽的甘霖,直到抽出树干,伸展枝丫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她也许并不是一株草,而是一棵树。
如今的她甚至不用跪地求人,就能跟禹城军谈条件,他不让她跪,她便真的再也没有跪过,站着行走在这个乱世里。
她恨他,但她的情感亦很复杂。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明明已经逃了,总觉得他的绳索还捆在她身体的某一个部分,让她一想起他就如同一团乱麻,绞得心脏痛。
她恍惚了好一阵,才看向宋牧川。
“我也不想入秉烛司,”她道,“秉烛司中人都视死如归,可我没有想好,我未必愿意为此牺牲。”
宋牧川没有接话,只是温和地看着她,他没有逃避她的剖白,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正因他的宽厚胸襟,她才能大胆地继续说下去。
“先生,我只看得到眼前的蝇头小利,我没有高义。”
“世上众生,活法各不相同,若要每个人都有高义,那太苛刻了。夫人不想入秉烛司,那可否考虑偶尔帮一帮我的忙?”
南衣有些困惑:“如何帮?”
“六姑娘一定对夫人说过,送陵安王殿下出城是当务之急,沥都府的局势云谲波诡,瞬息万变,总有需要人手的时候。夫人若能帮忙,待我们顺利将殿下送往新都,助他登基,亦可为你求到朝廷的封赏。到时候,哪怕只赏赐了一亩薄田,都是你背靠朝廷的底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立身之本。”
南衣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那正是她苦苦索求的东西。在那只玉镯碎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放弃了去找章月回。将希望寄托于别人之身,终究是无法长久。跋涉的人,是靠着自己的双腿前行。
——
谢却山是到第二日才从完颜骏口中得知虎跪山中发生的事情。
鹘沙先前在军务上霸道,挡了完颜骏的路,功劳就那么几件,大家都想分,那没有人能抢到最大的,因此鹘沙其实是谢却山拱手送给完颜骏去坑的,消息也是他让人去递给完颜骏的。
宋牧川的来信将他的谋篇布局说得非常清楚,不仅希望“雁”能帮忙挑拨离间,还希望他能促使完颜骏用炸药。但炸药的点子,谢却山最终没有提,一来完颜骏自身就是个热衷于用火药奇袭的人,二来,能迅速把两拨人摁死在地道里的,只有这一个法子。让完颜骏自己琢磨出来,比他点明要来得悄无声息。
如今完颜骏大胜,自然还要卖谢却山一个人情,允诺不会追究甘棠夫人的过错。
毕竟禹城军已经覆没了,对完颜骏来说,一个后宅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而谢却山是他想要拉拢的人,他比鹘沙这个莽夫可有用多了。
谢却山脸上的喜色也是有几分真实。
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
他知道,这招险棋走成功了,他也顺利脱身,洗掉了自己身上的嫌疑,重新获得完颜骏的信任。这其中每一步都必须分毫不差,最后的成功可以说是巨大的运气。
他把赌注全部押在了南衣身上。他拿准了她那顽强的求生欲,碎了她的玉镯,给她留下逃生的机会,他赌她一定会去给禹城军报信。只有这一步成了,后面的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
而她从来都没让他失望。
说到底,令人失望的是他。
他自私又小气,霸道又独裁,也许是因为他的人生里并没有什么属于他的东西,而他对她生出了占有欲,他沉溺于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就是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用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引她入局,让她越陷越深,让她在他的身边无法逃脱。他又何尝不卑微,他以为这样,她就会自觉地留下。
发现她要走的时候,他是真的怒极想杀了她。她怎么能背叛他?他怎么能允许他培养的这把刀,刀尖向着自己呢?
他应该杀了她的,为了以绝后患也好,为了斩草除根也好,但他下不了手。
因为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她的喜怒哀乐和所求所想,而他被打动的,正是这些鲜活又生动的东西。他凭什么能霸占着这些,逼她成为自己的提线木偶?
这一刻,他才决定放手,送她走吧,让一切回归原位。
但有些错误已经铸下了。他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放人。
纵然要让她走,也要将她的未来和安全考虑周全。她在救三叔这件事情上抛头露面过,又帮着二姐偷偷置办过粮草,若是有心人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什么,她必然是危险的。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上,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但已经回不去了。
沥都府之外的秉烛司,顶多遵宋牧川吩咐,到渡口接应一下南衣,更多的事,没有人会照料她,谍者们手头都有操不完的心,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更何况,到了南边,她靠什么立足?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拿着钱财,是生怕在混乱的时局中没人觊觎吗?难道要指望她那个不靠谱的虚无缥缈的未婚夫?还是指望自顾不暇的宋牧川?他更怕她被哪个油嘴滑舌的混小子骗了,落得人财两空。
禹城军的情报是他送给南衣的人情,由她来救下禹城军,禹城军护她,秉烛司敬她,宋牧川也会知道她的分量,用更周全的方式来保护她。秉烛司对于常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刀尖舔血,凶险万分,但对于已经身在局中的她来说,却是一个可靠的背景。
吃人的世道,是不会等她慢慢成长再刮起风雨,危机无处不在,而他只能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拔苗助长。他不会让她一直做浮萍,为她找到根,他才能放她离开。
而她不过是他漫长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他们同行一程,仅此而已。那些虚妄的情谊,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散。他习惯了做个坏人,因此他不需要她感激他,甚至恨和畏惧才是好的。
这样的告别,才是对的。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一具躯壳,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凡人的七情六欲在他这里是颠倒的,要恨其所爱,爱其所恨,才能举步维艰地走下去。这世上没有人不想得到家人、朋友乃至恋人的爱,但他就是要把这些东西都推得远远的。
但凡生出一点贪念和留恋,便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这是他最后一次想起她,他希望她前程似锦,终有一天过上她憧憬的生活。
然后永远永远,不要再遇到他。
第70章 东风恶
南衣已经随禹城军一起,跋涉到了山北面的深林处驻营。
她还是暂时留在了军营里,学一些傍身的功夫,强健体魄。等躲过了风头,沥都府中的人彻底将她遗忘,她再进城,帮宋牧川一起成事。
应淮兢兢业业地做起了南衣的武学师傅,他一开始还很谨慎,不清楚这位夫人到底要学到什么程度,便小心地教了一些花拳绣腿,生怕让她磕到碰到,这可就冒犯了。
然后很快,他发现南衣是来真的。每日清晨,她都会绑着沙袋去山里跑上一个时辰,回来之后便对着木桩反复练他教过的动作。天气是稍微暖和了一些,但寒风依然刺骨,如今并不是战时,甚至有不少士兵都会偷懒,唯独她风雨无阻。
他素来敬佩有毅力之人,教得也上心起来,并不因她是女子而轻视她。他一视同仁,将她当成一个真正的战士来锤炼,而她不曾喊过暂停,一次次咬着牙,在泥坑里跌倒再爬起来,手上新茧覆旧茧,一日比一日坚硬。
可南衣知道,这还远不够。她永远记得在谢却山杀压倒性的力量之下,她脆弱得不堪一击。女子与男子,天生力量悬殊,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女子本弱,就给予同情或尊重。
弱者总会被践踏,她想要快点变得强大起来。
日子就在一拳一脚中悄然过去,枝头先觉春,枯了一季的枝桠于不经意间萌发了花苞。
然而,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有个不甚起眼的小兵趁着狩猎外出的间隙,离开了军营。
*
一日后,他出现在沥都府的大觉寺中。大觉寺闭门七日,谢绝所有香客,要办一场盛大的佛事。
那小兵面色急切,有要事汇报,却被骆辞拦在了大雄宝殿外,示意他不可在这个时候打扰东家。
佛前铸钟敲几响,供三献,八瑞相,章月回在蒲团上端然跪坐,阖目合十。
说来好笑,他干的都是背信弃义的事,却格外信神佛,用流水般的银子供奉寺庙香火。每年在家人忌日的时候,他都会请高僧们来做一场法事,为他死去的家人们诵经加持。
法事直到黄昏才结束,待章月回出来后,那小兵才被骆辞带着上前,一行人说着话,一起往后院禅房去。
“那女子自称是谢家长媳……后来,还来了一个男子,姓宋,他只跟我们应都尉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是谁,应都尉便信了他的话,让我们往原先驻营的地方撤。走出去没多久,那地道就爆炸了。”
各地的军队中,都有章月回事先安插进去的暗桩,禹城军里当然也有眼线。
尽管他早就知道禹城军藏在哪里,岐人来问,他也只是推说没线索。
一来禹城军的威胁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这条情报卖不上什么钱,更何况里头是百来条人命,他也没丧心病狂到白白葬送了这么多儿郎,太损阴德。
而且,章月回并不是什么消息都会拿出来贩卖,他喜欢把一个消息发酵到价值最高的时候再出手。
比如现在。
岐人那里的战报是禹城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他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消息。这件事里,搅进了谢家的寡妇,还有看似无害的宋牧川……甚至这操盘手,大有可能是那个身居幕后的谢却山。
这条消息,终于变得值钱了起来。
沉吟片刻,章月回决定对这其中最关键又最薄弱的那个地方下手。盯了那么久,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他吩咐道:“把那个女人抓来。”
——
咻——一支箭自弓弦射出,正中靶心,震得树上鸟儿纷纷离枝。静了几秒,传来少女的雀跃声。
南衣穿着男子的衣服,束着头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营养不良的新兵,身量比别人小了半截。脸上沾着些泥点,不修边幅,但她看上去一点都不狼狈,身上透着蓬勃而健康的生机。
练箭数日,这还是她第一次射中靶心。
不自觉被她感染了,应淮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赞许道:“夫人在箭术上很有天赋。”
南衣笑道:“我喜欢射箭。”
“为何?”应淮有些好奇。
她曾经有一只小小的袖箭,那是第一件属于她的武器,哪怕是睡觉,她都牢牢把袖箭绑在自己的手腕上,像是一个护身符,几次帮她逢凶化吉。
每一次箭射出的瞬间,都是一次小小的赌局,你只能决定射出的那一刻,却不能决定箭在途中会遇到什么,最终会落在哪里。忐忑,期待,浑身的感官都被打开,专注在那一支小小的箭头上。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必须承认,骨子里她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热衷于冒险,而那个人确实送了她一件称心如意的武器。
可她为什么总是会想到他?也许因为他给她留下的东西,可以称之为烙印,阴魂不散地影响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很讨厌,她很想全部忘记。
南衣没有回答应淮的问题,放下了弓,忽然就变得兴致恹恹了。
“随口一说……也不是很喜欢,”南衣道,眼神闪躲了一下,“我去弄点吃的,饿了。”
说着,南衣便匆匆地离开。走到营帐附近,听到有士兵们在议论。
“他居然要死了?”
“是啊,说是重伤不治,我去接粮的时候听说的。”
人天生就有爱听八卦的本能,尤其是听到生老病死,总是下意识就竖起了耳朵。
“上元夜那晚他被人刺中心脏,再好的大夫也回天乏力。”
然后那个名字就猝不及防地跃入了她的脑海。
“谢却山这种卖国贼,这么死还是便宜他了,他就该被五马分尸,才解心头恨!”
南衣的脚步一下子定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他这么狡猾的人,她甚至怀疑阎王爷都能被他摆一道,他怎么可能会死?
重伤不治?是她捅她的那一刀吗?难道是她杀了他?她不可能有那样的本事。
她甚至发出了一声哂笑,以示自己对这个消息的不屑一顾。
他都想杀了她了,他是死是活,跟她有什么关系?
南衣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总觉得像是被人拉住了衣角,忍不住要回头张望。脑中一团混乱,周遭的声音都化作了远去的嗡嗡声,眼前的色彩都变成了奇怪的令人晕眩的图案。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他的死讯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让她如此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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