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从容被夺舍了,没有人见过章月回这个样子。众人狐疑地对了个眼色,不敢猜测,纷纷识趣地退了下去。
碎了的玉镯,却依然被她好好的收藏着,随身带着……她也曾等着与他相遇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明明应该卖了玉镯,忘了他这个薄情寡义之人的。
过道短短十几米的路,章月回走了仿佛有半辈子那么漫长。他站在牢门口,看着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昏迷的南衣,脑中一片空白。
经年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在梦里见了无数遍的那张少女鲜活的脸庞,此刻失去了生机。
他在干什么?
他怎么能对她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命运跟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偏偏在覆水难收的时候,他许的愿,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实现了。
他跪在她身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触碰她。
他从来都是个不回头的人,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后悔。他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他愿意放下仇恨,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南方小城,他不走了,不会将她推开,他要在那里扎根。他要告诉她,他有很多很多的钱,可以带她过好日子,她不用再漂泊了,不用偷东西,也不用害怕这狗屁的乱世。
他愿意悔过,换时光倒流,哪怕只是倒流七天,他愿意用一切去换。
但是时间就是这么公平的东西,不对任何人网开一面。
他终于意识到,赌桌之上最大的庄家是命运,他想要胜天半子,将所有人都当成筹码,而命运亦玩弄他。
分明是他的错,可为什么要惩罚她?
他想去扶她的肩,她被碰到的一瞬间却是浑身一抖。人还是昏迷的,但五官皱在了一起,神情十分不安,口中低低地呢喃。
“不要打我……”
一行泪从章月回眼中垂落。他的手无措地滞留在半空,进退两难。
半昏半醒之间,南衣感觉到有人碰了她。她以为是无休无止的刑讯又要开始了。身体疲惫极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意识先一步感受到了恐惧。
他们分明看到了,谢却山根本不稀罕她,为什么还要问?但她已经被打怕了,她很想说出点什么能让他们满意的话。畏惧疼痛的本能挤压着她,让她搜肠刮肚地去思考她和谢却山之间的关系。
她不过就是谢却山捡回来的一条狗,他高兴的时候顺顺她的毛,不高兴的时候用之则弃。察觉到到她的野心和不忠,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哪里配和他牵扯上什么关系……但是当人被剥去所有的伪装,全凭本能思考的时候,她又隐约觉得,可能是还有一个答案的,只是那个答案连她自己都在极力地否认和回避,藏在她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而现在,她已经被逼着站到了这扇答案的门前。
打开它……有个声音在催促她。那是人趋利避害,生存的本能。是不是只要说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回答,她就可以不挨打了?
她猛地拉开了那扇门,背后场景却令她自己都惊讶。
她以为所见应是怒海惊涛,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扑面而来,可一瞬间只看见一泓清澈的池塘,春日融融,平静地仿佛世外桃源。
她终于想起来了。
见多了谢却山寒冷的眼神,却也偶尔沉溺于他温暖的掌心。她并非是因为他要杀她,就全心全意地恨着他,而是因为她对他是有所期待的,她以为他会是个好人,但最终他却让她那么失望。
她总是觉得,他和她虽有天壤之别,却在某些方面是那么像的两个人。他对她没有那么好,却给了她遮风避雨的地方,让她活得像个人。而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她刚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馈他,想要给他一些东西……潜意识里,她甚至比他自己还希望,他能得到一些别人的爱。
章月回察觉到她在呓语,倾过身去听。
“我只是一个小贼……却想要拯救他……”
章月回愣住了,这不就是他没来之前,最想听到的剖白吗?证明她和谢却山之间,是有勾连的证词。但是此刻,又酸又悔的情绪涌上来。在他不在的这些岁月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跟谢却山……
他现在无比希望,他们之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希望谢却山不要来,他可以把整个归来堂都赔进去。
他紧紧地握住了南衣冰凉的手。
南衣下意识就抓住了那只手。她像是跋涉在连绵雪山里的一个旅人,人生总是在抵抗严寒,一点点的温暖对她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看到男子近在咫尺的脸庞——记忆里都有些模糊的样貌,此刻又变得无比清晰。可她只是愣了愣,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
“怎么在我梦里,你也来得这样晚……”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没出息地梦到章月回。可这有什么用呢?还是别去看了,徒生一些无用的念想。
她又沉沉地闭上了眼……她只想关闭五感,在一个个游荡的梦里通通睡去,这样就能忘了疼痛和烦恼。
章月回心里酸楚极了。他总是一个迟到的人。
这时,有个守卫的打扮的人疾步地跑进地牢汇报,身上有些烧焦的痕迹。
“东家,上头花朝阁着火了。 ”
章月回心里一沉——他心里百般希望谢却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可他还是来了。
他准备抱起南衣离开,那守卫却上前了一步。
“东家,让小人来吧。”
那守卫声音很沉,脸上沾着污垢,人又站在黑暗里,不细看甚至都没什么存在感。
章月回背对着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起了身,让了一步,只道:“好。”
守卫谨慎地低着头上前,背起地上的南衣。他的动作有些过分的小心了,生怕碰到南衣的伤处。
章月回扭了头,朝着与地牢入口反方向的地方走去,只扔下一句似乎咬牙切齿的话:“入口危险,走这边。”
他领着路,一行人一路七拐八绕,在地牢里越走越深。
守卫的脚步如常,手却已经悄悄地按到了剑柄上。
这正是伪装后的谢却山。
谢却山只有一人一剑,所以来的时候选择了最快的一种方式,放火烧花朝阁,引得伏兵大乱。饶是如此,地牢在花朝阁最深处,一路都是埋伏,他孤军奋战,打进来依然十分艰难。
就在谢却山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事情又出现了一丝的转机。谢却山发现有个守卫急匆匆地往地牢去,据说章月回还在里面,于是他在阁中巧妙脱身,跟着那人进了地牢。
谢却山已经猜到今晚的布局,伏兵大部分都设在外面,而最后一道地牢里应该布满了杀人的机关,可看那个守卫紧张急促的神色,章月回在地牢里可能是个意外。他没想明白,章月回要干什么?
但不管里面有什么诈,刀山火海他都要闯进去。
他杀了那个去报信的守卫,换上了他的衣服,以这种冒险的方式进来救南衣。直到她真真切切地伏在他身上,这一瞬间,不管往后是生是死,他的心都落了下来。
若是章月回有异,他随时准备动手。
章月回领着他们进入了一间不起眼的牢房,伸手要去推墙上的一块砖。
“别动。”
谢却山将剑尖抵在章月回的后背,不安还是让他决定出手,掌握主动权。
但章月回没理睬,还是推动了那块砖。登时,便有机关转动的声音传来。
章月回迎着剑刃转过了身,眸底幽深,语气里暗含讥讽:“我还以为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呢。”
谢却山面色一狠,直接将剑尖往章月回的胸膛里送了一寸:“你现在也没什么胜算。”
血从章月回的衣襟处涌出来,伤口不致死,但威胁的意味极大。
章月回不躲不闪,只是盯着谢却山,丝毫不让:“你想救她出去,还是在这里同归于尽?”
这时,机关已经转动完毕,牢房的墙分开,露出背后一个黑洞洞的地道。
谢却山皱眉,他没想到章月回会给他这样两个选项。他对当下的情形确实不解——章月回既然认出了他,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没人的地方?
就算这里有什么致命的机关,他也可以立刻杀了他。
这一局,他未必会活着出去,可章月回也赢不了。
这里头古怪的很。
“你到底想做什么?”
章月回哂笑一声,还能做什么?
当然是他自己做的陷阱,把他自己也绕了进去,现在他进退维谷。
完颜骏还在外头等着秉烛司党人落网,他如果要开机关抓谢却山,就势必要把南衣也交出去。
绝不可能这么做。
尽管心里极度地不舍,章月回还是迅速做出了选择。
当下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南衣的安全,至少谢却山不会伤害南衣。哪怕暂时跟敌人握手言和,也未尝不可。
他坑了别人太多回,这回轮到他自己坑自己了。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却要把找回来的心上人拱手还给别人。
尽管想得明白,但看到谢却山背着南衣,他依然无法克制地生出了一丝怨气和嫉妒——要不是谢却山这个龟孙子,他怎么可能对南衣做出这样的事!
可他分明是知道的,这些根本怪不得谢却山,作死的是他,受惩罚的也该是他。
他的心又像是坠入了一片无尽的深海,神色瞬间黯淡了,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我后悔了。”
第76章 大梦醒
谢却山有些品不出这话的意思,但他发现章月回并没有看他,目光是落在南衣的身上。
警钟一下子就敲响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外头,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章月回眉头一皱,不耐烦地道:“想死吗?还不趁我后悔之前快滚。”
要不是情况紧急,谢却山真想杀了这人……什么东西也敢对他吆五喝六的。
但谢却山清楚,当下为了南衣安全,除了相信章月回,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后头就算有坑,也得把这一关先过去。
谢却山只能忍着这口气,将手里的剑丢给章月回,转身朝着地道深处去了。
章月回接过谢却山的剑,顿时明白了谢却山的意思。他望着那道门缓缓关闭,现在他得好好想想,怎么给自己清理残局了。
章月回走出去,听到仓促凌乱的脚步声已经入了地道,应该是岐人的伏兵追了进来,他拧动墙上的烛台,地牢的机关便触发了。
这能稍稍将他们拖住一会。
他走到方才死去的那具守卫尸体旁,将谢却山的剑丢到一旁的地上,又把他身上的血涂到自己的衣服上,想了想,皱着眉头在他尸体边躺下。
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章月回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
……
地道果然通向了一个不起眼的出口。谢却山觉得顺利地有些不可思议,仍不敢相信章月回真的一点手脚都没做。
他回头望去,花朝阁仍是浓烟滚滚,离此处已经有些距离了。
他一刻不敢停留,马不停蹄把南衣带回了庄子里。
先前谢小六和宋牧川为了帮南衣脱身,声称谢家长媳得了恶疾,被挪到了外头的庄子。阴错阳差的,南衣还真的来到了这里。
这里是如今最不惹人起疑的地方。
庄子里的人本就不多,只有几个管家的女使,有些年纪了。虽不是谢却山的自己人,不过是谢小六安排过去的,胜在老实忠心,不敢乱说话。
甘棠夫人准备的大夫也被贺平带过来了,早早地就候在堂中。见谢却山抱着人进门,两个大夫就立刻上前为南衣诊治。
清创的血水一盆盆地端出来,整个房中都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和药味。南衣意识微弱,始终没醒,大夫下了猛药,好歹是没有性命之虞了。
隔着一帘纱帐,烛火烧了一宿,谢却山在外室候着,生生将黑夜坐穿成黎明。
“家主……”
一丝天光从窗外透进来,依稀传入几阵鸟啼,这时一个老仆从纱帐后走出来,为难地上前。
“怎么了?”这是一夜以来谢却山第一次开口,喉间干涩,声音哑了几分。
“夫人怎么都不肯上药……”
谢却山进入帘帐中,就见南衣紧紧地抓着被褥,不肯松手。人裹着被子,自然是不能上药。
老仆愧疚地解释道:“许是老奴手重,一碰到夫人的伤口,她便抓紧了被子要躲……”
上药时候才是最疼的,药膏抹到伤口上,就如万蚁噬心,火辣辣的疼从皮肤钻到骨头里。即便昏迷着,她依然畏惧疼痛。
默了默,谢却山道:“不怪你们,出去吧。”
老仆们惊讶地看了一眼谢却山……难道要……他和她可是……
但少夫人受的这一身伤已经够可疑了,还是被家主带回来的。今晚古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两个老奴是稳重的人,不敢多质疑,低着头退了出去。
谢却山仔细地净了净手,在她的床边坐下。
老仆们生怕伤了她,不敢用力,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谢却山他向来信奉断臂求生,她必须上药,否则伤口就会发炎,那又会是一个难过的鬼门关。
她再倔,力气也不可能大得过他。
他把她的手指一节一节掰开,将被子扯开放到一旁,又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他的双手从她臂下穿过,环抱着她,如此箍住她的身子不许她乱动。
饶是有过心理准备,但见到她背上那纵横的鞭伤,谢却山眼睛还是有点酸。少女的身体就这么不着寸缕地靠着他,此刻他心里却涌起一种奇怪的相依为命的痛感,仿佛这些伤口……都与他密切相关。
此刻怒意又爬了上来——等安顿好她,再去找章月回那个王八蛋算账。
手指挖了一点药膏,在掌心搓热揉开,随后将整个手掌覆在她的伤口上,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涂抹着。
但药膏一碰到伤口,南衣就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她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里,眼皮又很沉,怎么都睁不开。偶尔意识是清醒的,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偶尔又开始漫无边际地做梦,灵魂游荡在不同的场景里。
她恍惚间能感知到,有人喂她喝药,又苦又烫的药滑过喉间,但她知道这是能救命的,她非常配合。可有人开始摆弄她的身体,一些刺骨的痛又出现在意识的各个角落,她觉得害怕极了。
她紧紧抓着手里的东西,本能地寻找一点依靠感,她听到有人在喊家主,又听到了谢却山的声音……怎么会?她以为这是个梦,可有些触觉又是真实的。
她能感知到他霸道的力气,他抢走了她手里的东西,慢慢的,她有些清醒了,各种感官逐渐归位,她发现这不是梦,是真的……他温热的掌心游走在她后背,带来的却是一寸寸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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