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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同舟渡——羡鱼珂【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6 17:14:56  作者:羡鱼珂【完结+番外】
  他不够强大,他不能保护他的子民。这是君主的原罪。
  他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无时无刻不处于惶恐之中。在想做点什么和什么都做不了之间,他快要被撕裂了。
  “是,都是我的过错……我对不起这些人,”徐昼低着眼眸,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如果我被岐人抓了,那大家都能解脱了。”
  谢穗安一时竟接不上话来,她又悲又怒,还有几分无力——像是在水中央拼尽全力划浆,却发现身边的人与自己并不齐心,小船只能原地打着转的无力。
  她接受不了,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盯着徐昼,面色冷如寒霜:“你再说一遍。”
  徐昼不去看谢穗安,目光只盯着她身后的花枝:“我说,就算我被抓了,我死了,你们找个跟我差不多的人,就说他是徐昼,扶他做皇帝,不也是一样的吗?”
  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他怎么敢,怎么能说出这番话?
  啪——一声,谢穗安怒极,一记耳光落在了徐昼脸上。
  “那干脆灭了旧朝臣,建个新王朝,反正都是这片土地,都是这些人,谁来做主人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们还在奔走什么?——都让步,都妥协,骨头先软了,以后还凭什么站起来!”
  谢穗安根本没控制手上的力道,徐昼被打得有些呆住了。脑子嗡嗡的,可她的话却一字不漏地在他脑海中回响,震耳欲聋。
  周遭安静极了,他感觉脸颊生疼,血液往头上涌,可这种疼又让他清醒,混沌的五感也变得清晰起来,他忽然闻到了清冽的空气,混着泥土和新枝的味道,这些江山之下的一草一木,好像都在此刻无声地嘲笑他。
  他羞愧难当。
  他纵着自己作为凡人的那一部分先崩溃了,他明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牢笼,而是所有人的牢笼。
  他们都是楚河两界内的棋子,士相车马炮兵轮番上阵,前仆后继,将帅虽被困于方寸之间,却决定一局生死。除非战至最后一个人,他都要牢牢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天下分分合合,王朝终有一天会灭亡,人也不过几十年寿命,再用力追求的,终会化为土,化成灰,可这并不代表当下做的一切没有意义,后人会效仿,会评说,会对照着前人的脊梁骨生活。
  人活得是朝朝夕夕,也是一朝一夕。
  他们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是一种秩序,一种精神。最重要的是,臣子守臣节,君主行君道。他的臣民,并不仅仅是把他当成一个符号,而是祈盼他成为一个好的君主,将失去的山河一寸寸夺回。
  这些东西看似虚无缥缈,却足以支撑着天下黎民归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沉默地站了多久,他莫名想起自己幼时偷跑到早朝的大殿外,窥见门内群臣林立,而君主坐于高堂,肃穆森严,终有一天……那样的场景会再次出现。他已经不是门外的稚童了,他要一步步走到群山之巅,哪怕脚下踩的是臣子的白骨,他也要往前走,然后告知世人,黑暗之中都发生过什么。
  然而见徐昼久久不说话,谢穗安面上强硬地梗着脖子,怒意却渐渐退了下去,心里开始打起鼓。她怎么也不该打君王啊……她有点后悔——这可怎么收场好?
  这时徐昼忽然抬起眼,谢穗安一惊,膝下一软要下跪请罪,还是得先给君主一个台阶下。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错愕了。
  徐昼俯身扶起谢穗安,认真地道:“你再跪我,我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谢穗安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这么难堪的情况下,徐昼都主动道歉。她吃软不吃硬,面上露出了一些愧疚之色。
  她也知道,被关在一个地方三个月犹如坐牢,是个人都会发疯,徐昼压抑到今天才爆发,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起身后,谢穗安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殿下想去做什么,我陪您一起。只是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回望雪坞。”
  徐昼的目光缓缓地挪回到谢穗安身上,眸中百感交集,似在犹豫要不要说。许久,才低声道出今日原委:“今日是寒食节,我本想寻一片梅林给庞子叙立个衣冠冢……他死在荒原之中,没有人给他烧纸,不知他能否寻到黄泉归路。”
  谢穗安张了张口,却似失了声,竟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前几日宋牧川给她秘密递了一封密信,信上说,当时谢却山将庞遇的尸骨葬在了虎跪山中的一片梅林里,他准备前去祭拜,若是她愿意一起,他想办法安排。
  但谢穗安假装没看到这封信,没有送出回应。她不想祭拜庞遇,这些仪式是在逼她承认庞遇真的死去了,可她就是不愿意面对。
  可徐昼的这番话却让谢穗安清醒,会不会……亡魂一直徘徊着,在等着他们?
  庞遇,你看到了吗,君主的赤子之心。
  ……
  虎跪山里,只有一片梅林,如今梅花凋尽,花瓣覆在土里,底下一层已经腐败,刚飘落的依然娇艳。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那一坡小小的土堆,立着一个新碑,上面只刻着“挚友之墓”,却没有任何人的姓名。不久之前刚有人来祭拜过,坟前的杂草被清理了,放着一坛新酒。
  徐昼将带来的一幅梅枝图,放入火盆中焚烧。
  庞遇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奉命来护送他,他们不过是去年新识。原本他带来一支百人的队伍,一路逃亡下来,被岐人剿灭的剿灭,俘虏的俘虏,最后只剩下了几个残余的部将。他都觉得无望的时候,是庞遇带着他硬生生走出一线生天。
  私底下他是个温和的人,体恤着他的恐惧,总是陪他聊天。
  庞遇坦诚地告诉过他,他喜欢梅只是附庸风雅。很久以前他有两个好友,随手做出咏梅的词都能被整个汴京城传唱,他在文采上稍逊一筹,晚上挑灯夜读,做了百十首咏梅的诗,挑了最好的那首,依然比不过他们。
  他也没有觉得不服气。因为其实比起梅,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姑娘。
  他是君子,苦寒之中绽放出一丝希望。君子爱一人也爱万物,君子似梅。
  他们都没有说话,静得能听到火焰舔舐纸张的声音。过了许久,徐昼侧眸望去,谢穗安的眼泪无声地纵横了满面。
  他心中酸楚,忍了许久的泪也落了下来。
  “谢小六,我有点讨厌你。”
  谢穗安回过神来,微有错愕。
  “你非要来替了庞遇的缺……每每看到你,我都会想到他。”
  谢穗安抹去眼泪,倔强地道:“那我非得与你形影不离,叫你时时刻刻都记着他,记着这些为你而死的人,他们是你必须要背负的冤魂,直到你成为一个好的君主为止。”
第96章 无解题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借着夜色掩映,谢穗安带着徐昼回了望雪坞。
  本来还发愁怎么带徐昼回佛堂,到了才发现,今日佛堂外的守卫竟悄无声息地撤了,说是奉家主之命,开放佛堂一日,供家中人祭奠亡魂。
  谢穗安没多想,怎么谢却山就偏偏在今天撤了守卫,只当是时节特殊。她松了口气,整体来说,有惊无险。
  而此时,一个士兵正领着谢却山穿过幽暗的牢狱。
  黑鸦堂最近抓了很多人。每间牢房都是满的,哀嚎呻吟声不绝于耳。地上用一盆盆凉水冲走了血迹,脚下依然是湿漉漉黏腻腻的,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人毛骨悚然。
  “却山公子,今日那小兵死得蹊跷,他曾向上汇报过看到了疑似陵安王的人们,但没过多久他就死了,鹘沙将军怀疑是出了内鬼,所以今日所有在场的人都要审一遍,您权当是走个过场,多有得罪。”
  士兵引谢却山进了一间审讯室,但过了很久,鹘沙都没有来。
  不透光的房间里不知日夜,却让人昏昏欲睡又始终吊着一颗心。
  面子上他和鹘沙还是同僚,鹘沙请他过来也是公事公办,客客气气的,但进的是大狱,这就是明明白白的下马威,完全显出了鹘沙如今的猖狂。自完颜骏倒台后,鹘沙可以说是沥都府的王,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无所不为。
  谢却山一直就不得他信任,现在的处境更是微妙,若是被他抓住一点把柄,恐怕再也难保自身。
  谢却山其实是心虚的。陵安王的事出得突然,他是运气好撞上了,才能草草掩盖,事后更来不及撤离,只能留在现场。痕迹应该都被处理掉了,不过多少是有些顾头不顾尾。
  他正想着该怎么将自己的说辞圆得更天衣无缝一些,忽然想到了什么,后背一凉。
  他半眯了眼,站起身,一脚踹了面前桌子,怒不可遏道:“鹘沙到底什么时候来?!玩我呢?”
  说罢,便要往外走。
  守着的士兵不大敢拦,只是挡在谢却山面前,拱手道:“大人,鹘沙将军这会还在审人,实在抽不开身。请您稍等片刻。”
  “净耽误时间——”谢却山不耐烦地往外走,“等他忙完,让他自己来找我。”
  这一关其实是心理战。鹘沙手里没证据,才让他在这里等这么久。他要是安安分分地等着,甘愿被怠慢,不就是证明自己心虚吗?
  他不能被鹘沙牵了鼻子走。
  士兵们不敢放人,只能唯唯诺诺地挡着出路。
  “让开!”谢却山眼含杀气,隐隐有要动手之势。
  这时,鹘沙才姗姗来迟。
  “都退下,你们都有几个胆子,敢拦着却山公子。”
  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
  鹘沙脸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他满不在意地用手抹去,熟稔地和谢却山拉着家常:“哎,没办法,那些个刁民嘴巴实在太硬,花了点时间,让你久等了。”
  谢却山抱了胸,靠在墙上,看着鹘沙做戏。
  “留我这么久,是打算审我什么?”
  “走个过场而已,我还能问什么?——今天死的那士兵,是你杀的吗?”
  场面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鹘沙自己先笑了起来:“当然不可能是了。”
  饶是谢却山如此一个擅长拨弄人心之人,也被鹘沙这番忽上忽下的话搞得心态不稳。鹘沙只是鲁莽,但绝非愚蠢之辈,说笑之间,依然死死地盯着谢却山脸上的表情。
  这么久了,他偏偏就是抓不到什么谢却山是内奸的实质证据。但他直觉,这一次的事情也许是个突破口。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关乎陵安王踪迹的人死了,偏偏好几天没出门的谢却山出现在了现场。
  他要抓一条泥鳅,就是得告诉对方自己要动手,让对方提心吊胆起来,但也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手。
  谢却山不动声色,他得拿捏好回应的尺度,多说一句都可疑。
  他摆出一副烦鹘沙烦得要死的模样:“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
  鹘沙没有放人打算:“这么着急回去?不同我一起来审审那些秉烛司党人?”
  谢却山讥讽地笑了一声:“我哪敢抢您的功劳。”
  “什么我的功劳你的功劳——咱们同为大岐做事,办好了,那就是王庭的脸面。说起来,我还真是不太了解汉人,今天好像就是什么寒食节吧?牢里有几个人不肯吃热食,说要祭奠死去的同伴。这不是有病吗?”鹘沙絮絮叨叨起来,好像跟谢却山很熟的样子,“你们汉人就喜欢过节,一年到头那么多个节,真能整事——哎呀,却山公子今天这么没耐性,不会是我把你拖住了,耽误你过节了吧?”
  鹘沙的话在挑战着谢却山忍耐的极限,他脸上肌肉都忍不住微弱地抽搐着。
  “我没什么人好祭奠的,冤魂厉鬼别来找我麻烦就不错了。”
  “有一件事,我特佩服你,你知道是哪件吗?”
  谢却山没接话,身体还在原地,魂儿已经迫不及待地飘走了,一句话都不想再跟鹘沙说。
  “自然是庞殿帅死的那件事——我还以为你多少会念些旧情呢,我都准备吩咐底下人别动手了,没想到为了王庭的利益,却山公子还是铁面无私了一把,啧啧,佩服,当真是佩服啊。”
  庞遇的死在谢却山心里一直是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偏偏鹘沙在这个伤口上又狠狠地插了一把刀,还生怕戳不到痛处,握着刀柄辗转了一下。
  谢却山闭上了眼,紧咬着后槽牙,颌骨似乎都锋利了几分。
  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没了戏谑。
  “我是个汉人,在王庭做事本就比旁人更难一些,这么努力,无非是图个功名利禄。这些个追名逐利的道理鹘沙将军应该比我更明白,都走到这一步了,谁要挡我路,我便杀谁。”
  他迈步往前,手背稍一用力,硬生生地推开鹘沙,径直要走。
  鹘沙笑了起来,在他身后道:“沥都府里,可都是你的亲朋好友啊……真要一个个都杀过去……那还不得下十八层地狱啊。”
  谢却山没接话,大步离开。
  一路隐忍着情绪,回到望雪坞院中,闭上门,终于是忍不住,狠狠抄起桌上的杯盏往墙上一砸,以泄心中愤怒。
  忽然听到窗口那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谢却山才循声望过去,见南衣不知道何时在那里,此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她在这里等了很久,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便跳到了窗台上坐着,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腿,把玩着一旁瓷瓶里插着的花枝。他回来得突然,她都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见他怒不可遏地扔了一只杯子。
  两人面面相觑。
  谢却山尴尬地敛了怒意,自觉这副样子实在是可怖,不自然地整了整衣冠,缓和面色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
  这两个字好像有着神奇的力量,轻描淡写地抚平了他此刻的情绪。
  南衣刚准备跳下来,却被走过来的谢却山拦住。他的手往窗台上一撑,便锁出了方寸之地,高大的身影暧昧地笼在了她身上。
  他安静地看她,等着她开口。
  对于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南衣已经有些习惯了,她心里藏着疑问,这样的距离刚好方便她随时捕捉他面上的神色。
  她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士兵?”
  “哪个士兵?”
  “大街上死的那个。”
  “凶手还没抓到。”
  他句句都避开了她的问题。没有说谎,也没有说真话。
  南衣却扬起了握紧的手:“你还狡辩,分明就是你杀的人,我在现场捡到了你的东西——”
  她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畔神秘地道:“幸好是我捡到的,要是被岐人发现你就完了。”
  谢却山一怔,脱口而出:“什么东西?”
  话一问出来,谢却山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一个狡猾的猎人,对陷阱的感觉太熟悉了。
  沉默了一瞬,南衣狡黠地眯了眼:“你承认了!”
  这事如果不是谢却山干的,他就根本不会下意识地问什么东西,正是因为他心虚,才被南衣绕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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