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如麻的鸦九头一次觉得可怖,难缠的对手未必有多大的本事,但只要有不怕死的心,就能把人拖入地狱。他不想、也不敢再缠斗下去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还会不会有什么后手,逃为上策。
他拖着一身的伤,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往外跑。都跑出去好远了,回头一看,有个人影还阴魂不散、顽强地跟着他。
疯子吗!
鸦九在心里暗骂。
看她的身形,她甚至都没有扑上来杀了他的力气,只能勉强不跟丢。
而他也没有反杀的力气了。
鸦九才意识到自己轻敌了,这女子分明是刺杀者中武功最低的。
南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目光牢牢地盯着鸦九。
她只有一个念头,鸦九必须死。
这个时候,什么绝世武功,什么神兵利器,都不重要了,拼的是一口气。
在完成任务之前,她绝不敢倒下,因为她的身后,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战士。她想到了在她面前一头撞向死亡的庞遇。一直以来她都不敢承认,她怕自己小小的正义撼动不了这个世道,反而显得可笑,可她又不可抑制地常常回忆起他,竟然有人可以为了理想、为了心中所持,至死不渝,而她才陡然发现,那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她的人生。
庞遇是她的第一个老师。很后来她有了一种猜测,庞遇愿意把情报交给她一个毫无责任感的小贼去传递,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他没有选择,只能这么做,所以他用死亡给她上了一课。而当初谢却山放了她一条生路,还教她生存之道,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因为她是庞遇的学生,他希望她来继承那份大义。
而她……她应该没有让先生失望吧。
南衣撕下一片衣角,裹着剑柄在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让这把剑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嘶吼一声,用最后一点力气冲了上去。泥里的水花在她的脚下绽放,那是春天里的最后一朵花,无声壮烈。
她很清楚,越过这些泥泞她要去向哪里。
噗嗤,利刃刺破血肉。
鸦九没力气躲了,他也知道躲不了了。不是这一剑,就是下一剑。不是在这里,就是在下一个山头。
人的决心,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
船坞的闸门打开,新建成的十来艘龙骨船前后以铁索连接,一艘接着一艘缓缓入水,全营近万士兵鱼贯上船。
谢却山屏息看着一切有序地进行着,此刻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变故了。这是以一敌万的战斗,他需要等到人全部上船,将船开至孤悬江心,在所有人插翅难逃的时候才能点燃引线。所有的船都连在一起,只要一艘爆炸了,前后的船只都会受到波及,接连爆炸。
而另一边,完颜骏已经醒了。
他暴跳如雷,没想到谢却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打晕他,还将他的兵符给偷走了。他料想谢却山拿了兵符定然要先去军营,当即召集自己所有的府兵去追,势必要拦住谢却山。
刚出门,便有府兵忽然来报,说抓到了令福帝姬。
人已经被带到了院子里。荆钗布裙,不施粉黛,单薄得像是一张随时会飞走的纸笺。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个女人的容颜在他心里都有点模糊起来。
完颜骏心里顿时警觉,立刻就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他日日夜夜地命人在城里搜,都没有搜到这对皇室姐弟的一点线索,怎么早不被抓晚不被抓,偏偏这个时候突然被抓了?
“直接杀了。”
完颜骏脸上露出一丝无情的狠戾来。
他非常清楚,他现在要做的是抓捕谢却山,他的脚步不能被任何事情绊住。
士兵已经拔出了刀,徐叩月忽然朝他的背影喊道:“我救过你一命,你该还我!”
完颜骏的身影猛地一颤。
她居然还记得!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住手!”
刀尖离脖颈只有一寸之遥了,完颜骏一声喝,士兵险险停手。
明知道这有蹊跷,完颜骏还是摆摆手,让士兵退了下去。
“你记得什么?”他捏起她的脸,有些不确定地问。
徐叩月笑了起来,面对他时,她很少有过这样放肆的表情。
“第一眼见你的时候,我便认出你了。你就是那个被人踩在地上的小商贩的儿子,声声求着官爷饶你父亲一命。”
是了,在二十年前的汴京,还是稚童的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完颜骏的父亲在集市兜售毡帽,却被指认用假铜钱找零,可那是前一位客人给他们的。官兵来抄了摊位,他只能不断下跪磕头哀求官爷不要把他父亲带走。
分明一查就能查清楚的事情,可官兵懒得作为,非要直接拿人,这时帝姬的卤簿仪仗正好在市集中经过,那个众星捧月般的小女童,竟会善良地为一只蝼蚁停下,出言替他解了围。
他在泥土中抬头望她,他必须感激这种垂怜,可骄傲的他又厌恶这种垂怜。她的行为在他眼里像是一种无声的炫耀,炫耀着上位者的善良。
于是他发誓要成为人上人,再也没有人能来摆弄他。
她越是纯白无瑕,他就越想碾碎她,来证明他已经成功了。
完颜骏已经很久都没想起自己窘迫的出身了,这久到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以为那时他们只是稚童,徐叩月不知道。可她这番话,正好戳中了他不堪的过去,这让他火冒三丈,又瞬间自卑如泥。
徐叩月看着他,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穷人脸上,永远长着一双穷人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都充满了掠夺,就好像你不去抢,就会有别人抢走一样。”
“——就算你把我踩在脚下,你的地位凌驾于我之上了,你还是摆脱不了你的出身。”
她一句句刺激着完颜骏,啪地一声,完颜骏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他气急了,揪着她的衣领,好像越大声地骂她,就能掩饰他此刻的自卑:“徐叩月,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你一样得跪在地上求我!求我宠幸你,求我放过你!风水轮流转你知道吗?”
“知道,”徐叩月平静地回答,“风水该转到你头上了。”
在完颜骏最愤怒、最没有防备的瞬间,徐叩月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捅入了完颜骏的心口。
第126章 终涅盘
徐叩月原本待在安全的据点里,但听说梁大和九娘得到命令,申时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拦下完颜骏,她心中生起一丝不安。
要拦完颜骏,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倘若真的打斗起来,势必会牺牲一些同伴。
徐叩月想到,她可能有一些更讨巧的优势。
她趁梁大和九娘出去,主动撞到了完颜骏面前。
她太知道如何让他愤怒了,他一定会为她驻足。从他力排众议,冒着巨大的风险也一定要将她从洗衣院带出来,但救下她后,却又肆无忌惮地践踏、蹂躏她的尊严,在巨大的痛苦中,她早就察觉到男人过分的占有欲。他喜爱她。
他以为他可以游刃有余,但她早就将他的弱点尽收眼底。
她只是没有时机,她只是不够强大,所以她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口是心非,她一直都在蛰伏着。
此刻她终于送出了这一刀,她记不清在多少个神智混乱的时刻,脑中都在幻想着这个场景,她做了一直以来想做但都无法做的事情。
她恨死他了。
“你——”完颜骏的眼眶迅速充血,五官因疼痛而显得狰狞。愤怒和后悔充斥着他濒死的意识,他没想到会是她。
“我待你不薄!”
他分明将少有的仁慈都给了她!她怎么能!
这无骨的女人竟然是恩将仇报的蛇蝎。
“是你教会我,以怨报德。”徐叩月麻木地看着他,将手里的匕首又推进去一寸。
完颜骏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拽住了徐叩月的手。
“你也……别想活……一起……”
完颜骏轰然倒地,士兵们惊呼着围了上来。
徐叩月坦然地闭上眼,等待着报复的刀剑降临到她身上,却听得铮得一声,刺耳的兵戈相撞声传入耳中,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反而是有人一把拉起了她。
“走。”
徐叩月茫然望去,竟是宋牧川带着人来了。
两拨人马在院中交战,宋牧川护着徐叩月逃离。她这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跑了几步便一个踉跄。
这一切变化快到仿佛不曾发生过,只有满手的血迹提醒她,她刚做了什么。人的勇气远超人所能想象的极限,那也许是女娲造人时遗留在肉体之中的一丝神力,能让人在须臾之间成为攻玉之石,可须臾的神通之后,人还是那具懦弱又平凡的躯体。
宋牧川停了下来,关切地问了一句:“还能走吗?”
徐叩月不想拖后腿,可她真的有点脱力。
宋牧川不做多言,蹲下身,直接背起她往外跑。
徐叩月伏在男子宽厚的背上,这个比往常要高一些的角度让她有点恍惚。她以为自己所站的是怒海中的孤岛,原来那只是一片被涨潮淹没的土地。潮水褪去,土地依然连着土地。
她望向天边,天色将暗未暗。
远远的江岸处,似乎有一排庞然大物正在顺流而下。
她梦呓般惊讶道:“龙骨船下水了……”
宋牧川的脚步猛然顿住。
“你说什么?!”
所有岐兵都已经上船,谢却山并没有等宋牧川带人上来,便直接命令舵手将船开上江。每艘船上理应都有死士去点燃引线,但情况发生了变化,来不及按照原计划实施了。他安排最大的主船在船队中央,前后各有船只包围,这样一艘主船爆炸,余波才能影响周围的船只
他要自己引爆火药。
硝石、硫磺和木炭的混合粉末早就全部灌入了造船所用的空心竹节,从外头看,什么端倪都查不出来。整艘船就是一个巨大而精巧的火药桶。
宋牧川是个绝世仅有的匠才。
他原本做好了与自己的杰作同归于尽的准备,但有一个人替代了他。
宋牧川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似的朝江边追去。
龙骨船正顺流而下,离沥都府越来越远。
“谢朝恩——谢朝恩!”
宋牧川徒劳地朝着那艘船大喊,但呼唤声很快便被浩荡江水所淹没。
他又骗了所有人。
……
谢却山进入船舱内的武器库,他看过了宋牧川的图纸,知道引爆火药的地方就在这里。宋牧川在设计的时候,给逃生留下了机会,引线全部烧完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倘若船外有人接应,点燃后是可以离开的。
如果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船上举行着盛大的仪式,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不会有人注意。但现在全军戒备着,谢却山是这艘船上的最高统帅,他的存在被所有人的视线注意着。
因此他并没有为自己准备逃跑的后路。船上的岐兵数量是压倒性的,一旦被发现端倪,将会满盘皆输。
谢却山称自己要检查武器,让人在外头守着。他独自一人步入库房,取下墙上的烛台。
火光跃动在他的瞳孔里,他一步步往里走。
微颤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一心求死。他爱着这世上的一些人,他知道那些人也爱着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只是,爱恨嗔痴,黄粱一梦,他手里依然是空的。如果一切就此结束,也许能给所有人换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火苗缓缓地靠近引线,火星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蛰伏在地上的引线顿时活了过来,自己朝着深处蜿蜒。
可是在这一刻里,他近乎疯狂而不甘地想起了南衣,他始料未及,那点已经被掐灭的厮守的念头会死灰复燃。
将死的瞬间里,记忆里全是她的音容笑貌,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他尚在人间,此刻却犹如焚身火海,无尽的痛苦在他心间沸腾。
他甚至都骗过了自己,其实他也很想与她共白头,只是此刻,他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那点微弱火光像是他的生命线,走马观花地照亮了他的来路。
忽然,一声巨响,谢却山一震,这时间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他闭上眼,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覆灭。只一瞬后,声响开始接二连三,外头喧嚣起来这并不是爆炸。
他连忙推开窗户往朝声响的方向看,竟是有人在江上放了巨大的烟花。
众人鲜少见如此璀璨的烟花,都被这火树银花吸引去了注意。有人警惕,有人慌乱,也有人驻足,甲板上乱哄哄的。
谢却山意识到不对劲,刚要往外走,却见门口两个守卫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有个人穿着岐兵的衣服,用刀鞘拄着地,一瘸一拐地靠近——这熟悉又讨厌的脸庞,不就是章月回吗?
他怎么会自投罗网地出现在这里?在这荒诞的场面下,谢却山想想又觉得点合理,除了他,没有人能有这么大手笔放如此奢华的烟花。
章月回看到谢却山,歪了歪头:“交给你了。”
谢却山行云流水地出手,解决掉了章月回身后跟过来的尾巴。
“你怎么来了?”
章月回环视一圈武器库:“就你一个人?”
谢却山不知道章月回这一句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反问:“不然呢?”
章月回指了指引线:“多久炸?”
“一盏茶。”
章月回啐了一口:“穷书生,多放截引线能抠死他啊。”
“烟花是你放的?你要做什么?”谢却山没把章月回当敌人,但他对他的出现实在是困惑,劈头盖脸地问。
“过来,我跟你说。”章月回站在窗边,朝谢却山勾勾手。
谢却山没多想,便走了过去。
“下去吧你。”章月回猝不及防地推了一把谢却山,将他整个人推出了船舱。
扑通一声,人直接摔到了水里。这时正好一瞬烟花炸开,天空上的巨响掩盖了这里的动静。
章月回卸了沉重的甲,自己撅着屁股艰难地爬上船舷,也跳了下去。
江面看着平静,内里却是激流涌动,一波一波推着人往反方向去。
“筏子呢?”谢却山勉力在江面上维持住身形。
“谁还给你准备筏子,你真当我是天王老子啊?”章月回骂道,“当然是游回去!”
“有病,非得换种麻烦的死法。”谢却山嘴上骂着,但还是没有放弃这一缕生机,他往前游去,察觉到章月回腿脚不方便,不动声色地拽住了他的衣服,拖着他一起往前。
烟花照亮了江面,影影绰绰看到黑色的水面上,一艘不起眼的筏子以惊人的速度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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