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当真一个人也不曾有,二人不说话,便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些许或是花香,或是廊下木材香气,又或是早晨泥土香气的味道,若有若无,萦绕在这几尺见方的小庭院之中,慢慢消散。
那魏勉沉默了一会,竟真的把匕首收了回去,只是仍不答话,带着云慎往屋内走。云慎见了,自是了然,知晓这人虽然面上不显,其实已经软化了,只一笑,默不作声地同她一起走过长廊,跨进那房间之中。
这房间果真也如同密阳坡的密室一般,满是药柜与兵器,一看便不是待客的地方。哪怕是白昼,这灯火也太少了,连烛台也只瞧见了一只,只开了面朝阴面的几扇窗,两三道微弱的,不能穿透这屋中灰尘的光线打进来,甫一进入屋内,便恍若那落水的墨一般,尽数化开了,只拢得住那床边的一道木案。案上写了几张字,细看,既不是书信,也不是什么大字,而是一张一张的药方子。
云慎在窗边站定,只瞟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此时,才听见那魏勉关上房门,幽幽道:“没想到……我那日随口说的话,竟是说中了。”
“尊驾说过的话不少呢。”见他岔开话题,似是想占据主动,云慎也不气,顺从地问,“不知这说的是哪句?”
“——你此来,究竟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刺探的?”
房门关了,于是这一句问话也仿佛很是重一样,沉淀在这屋内,闷得那飞灰也不再流动了。云慎一只手扶着那阳光下的桌案,手指敲了敲,才道:
“我若说是两者皆有,你信么?”
“呵。”魏勉轻嗤了一声,道,“你这样能言善辩,鬼话连篇,你说什么,我本来也不会信的。”
“那不就成了。”云慎道,也不以为意,又把此前的话头接了下来,轻声劝道,“不管我是投诚,还是刺探,总之不是冲着你而来——尊驾如今在谷中这处境,恐怕也不至于需要担心有人刺探,更不会以为会有人来投诚了吧?”
魏勉懒洋洋地走进来,坐回自己的桌前,抬眼看向云慎。
“你们这些腐儒,求人也都这样狗眼看人低么?”她慢吞吞地问,虽然盯着云慎,手里却不曾停顿,用那只还完好的手缓缓剥开包好的创口。
白布一圈一圈地散开,慢慢地染上狰狞血色,痕迹新鲜,几乎能想像出那血液才从伤口渗出,一层一层地往外沁染的样子。最后一层白布落下,只见那原本苍白的皮肤被破开,当中横了一道如此可怖的疤,其中还有并未完全痊愈的,透过那密密麻麻的褐色疤痕,能看见或外翻,或破开的血肉,甚至,若是细看,还能分辨出其中些许星星点点的褐色并非是新生的血痂——
而是前日,被那萧忠亲手用烙铁烤焦的焦肉!
那萧忠,果真是行事“干净利落”。这样疮痍遍布的手,入目看来,连哪里是肉,哪里是痂都分不清,又哪里能见到昨日那恶人谷印记的痕迹?
云慎微微低头,看了那手一眼,却似全然不惧,而是很平和地叹了口气,道:“这话虽难听些,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尊驾再不信我,为表诚意,这些实话,我也是要说的……我此次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寻一场架吵,你说是不是?”
“那我也还是那句话。”魏勉道,“我并不知晓什么点苍关的暗桩——”
“是‘不知晓其人是谁’,还是‘不知晓有这个暗桩’?”云慎用手指随性地敲了敲木桌,道,“这区别可就大了。”
魏勉也盯着他,忽地一笑,又抬手,从桌中拿出些许药粉,单手拧开管子,慢条斯理地开始上药了,方道:
“——我若说是两者皆有,你信么?”
这句话,便是拿云慎自己的话来堵他,饶是云慎也不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摇摇头,道:“……那便是说,此人不仅在点苍关中消息灵通,在恶人谷中也地位非凡,更重要的一点,他的身份,极其密不透风,到了你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见?”
此番,魏勉不答话了,许是此话说得太直白,不敢作答,她就这样徐徐上着药,连头也不抬,等到她终于用药匙抹好了最后一个角落,直起身来,伸手去拿方才松开来的裹帘。云慎看在眼里,也不急,也不恼,很是有礼地开口,道:“我帮你拿?”
魏勉看他一眼,突地咧开嘴笑了,又露出她那一排野兽一般的尖牙来,道:“你当真是百毒不侵,是不是?在我这房中,居然也敢随意走动,甚至还反客为主,要帮我做事了?”
“早同你说了,我此番来,不是来生事的。”云慎也笑,只是笑得眼含厉色,把手收进袖中,半靠在窗边。
“生不生事,可由不得你……”魏勉道,她这句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紧接着,等她把那血淋淋的手举起来,对着整间屋里少有的阳光一抬,细细端详,她那言下之意便分明了,“我也同你说过,萧忠此人,善变得很。你别以为几句话就当真能把他的心思抓住,揣摩透了。这数年,他每隔些时日,总能找到新的乐子,别说是人了,是猪,是猴,都不是罕有的事。可那一段日子过了,一有不快,要泄愤时,这些人也正是他那个脑子里最快能想起来的,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他都能——”
“那若是不曾有‘不快’呢?”云慎挑眉。
“那恐怕就更惨了。”魏勉把手指一动,细细看着那手上的伤口,似是要把这伤的模样死死刻在脑海之中,一字一句地道,“若萧忠找你麻烦,还能得个痛快,可若是他不找,那就是这谷中的诸人——譬如我一样的人——来找你麻烦。届时,可就不是一杯毒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云慎道,“那确实教人胆寒。”一面说,一面点点头,话中虽然说着“胆寒”,但一看他那闲适自在的神情,便知他分明丝毫也不曾感到胆怯。
果然,魏勉转头一看,喷了喷鼻息,只道:“此刻我只这么说,你自然是不信的——”
“不,我是信的。”云慎却道,抬眼去看那窗外的天光,发觉从这窗口望去,正是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也怪不得这阳光分外暗淡了,“只不过,我自有谋划,只等一个契机罢了,并不担心这些。”
此话一出,那魏勉才又分出目光来,这回是盯着云慎,上下打量,目光讶然,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
“——谋划什么?萧忠此人,只要是出于常理的计策,在他身上都不管用,哪怕你那日说得再天花乱坠,把他哄得再心花怒放,出了那阁楼,他转眼就抛到脑后去了,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么——”
“我等的,自然不是萧忠——”云慎道,仿佛想到了什么温暖的事情,连他那完美的笑意也晃了晃,似乎染上了光晕,“营丘城那个暗桩,这你总应当知晓了?这几日,他恐怕也不曾有音讯传来吧?”
“我的确知晓。”魏勉道,终于把手收回来,并非像云慎所猜那样换了新的裹带,而是又拾起那上面印着无数血痕的旧裹带,道,“此人可不是一般人,你若是这样等,恐怕等你骨灰扬了,也不一定等到你想要的。”
云慎轻笑一声,视线仍旧停留在窗外。
这个方向,面朝那淯水,虽然不近河岸,不能闻见那江水的潮气,却隐约能在昉城众多暗色的楼阁之后瞧见那绵延的山脉,正是点苍关的方向。
“这人再怎么不凡,陈澍要他三更死,阎王也不敢留他至五更。”
——
不出一日,那音讯果真来了。
不过云慎这回却是猜错了。他在这恶人谷中的地位,还仅限于萧忠想起来他的时候,于是萧忠派人来寻他时,他也只当沈诘神通广大,不过几日就把营丘城查清了,还顺带说动周边城镇,执着御令有所动作了。
因此,当他再度进入萧忠那个小阁楼,看见萧忠不曾同他说话,反而在细细看着手上一张大字时,还是愣了一愣。这大字仿佛一份书帖一般,远远看去,也能看清其上字体,一笔一划,都自带风骨,不难看出执笔人的笔下功夫。
云慎这一愣,又很快回过神来,以为萧忠不过是在把玩什么帖子,不曾去细看那张大字,只是开口相询。
谁料萧忠冲他一招手,又把那大字摊开来,冲他一扬——
纸上的字写得确实分外漂亮,哪怕是挑剔如云慎,也不由地在心头赞了一声好,但他这声赞还不曾到心头,那心又旋即被虚空中的大手一抓,捏出了又惊又涩的莫名情绪。
这竟正是陈澍拜托人分散至各处的悬赏令!
其上写明了剑的模样,只漏了几处细节不曾说明,偏偏也正好提到了剑锋上的那末赤色,也怪不得萧忠把他唤来了——有此悬赏令作证,阴差阳错地,萧忠倒是真信了他,且还对这“为人驱使”的报酬起了兴致。
耳边萧忠的话还在滔滔不绝。
但云慎一时半会却不曾听进去,哪怕他筹谋许久,终于迈出那计划的第一步,打进这恶人谷,哪怕这萧忠脾气乖戾,若发觉他的心不在焉,定会发怒。
他只是盯着那大字,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不是陈澍的字迹。
第七十九章
其实陈澍下山以来,混迹于这群许多都大字不识的武人之中,根本就不曾有机会写什么字,连那日李畴见陈澍的字,都是头一回,因此才会感到讶异,进而挑挑拣拣,这也是他主动揽活的原因。
既如此,云慎自然也应从未见过她的字。
但此刻,他看着这陌生的大字,却好似只一眼便认出来了这并非出自陈澍,哪怕面上仍自持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但那目光里仍旧闪着什么,似是不悦,又似是感触,这样陌生的情绪,如同完美玉器上的一道裂缝一般,仿佛只消再敲一下,便能让他这面上的从容轰然崩塌。
云慎眨眨眼,俯首坐下,手指慢慢地握上那个精致木椅上的花纹,皮肤与其上的凹凸处相贴合,缓慢而坚定地摩挲,以至于那指腹都被尖锐的棱角压得变了型,光瞧着都觉得痛。
借此,他也终于缓和了呼吸,再睁眼时,只听上面那萧忠的话竟还未说完。
“……我之前好像也听闻此人有一手好功夫,但是那些毕竟是风传,难免有夸大其词之嫌,可前几日,点苍关那边真来信说了,此人虽不带剑,那拳脚,甚至比凡人的利剑还要来得勇猛,光是水淹点苍关那日,她就用一把凡铁,把那个点苍关的城墙给劈开了!”萧忠说到兴头上,甚至把手里的纸丢到了一旁,走下来,到云慎的面前,两只手仿佛举着什么重物一样,微微倾身,朝他比划,“那可是点苍关的墙——那破墙,我上回派其他人去试过,硬得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寻常利器根本不能在这上面留下什么印迹,而她居然能在那么险急的情况下径直把墙破开,可见并非那些凡夫俗子,真是个极有趣的人物!”
云慎就坐在那椅子上,默默地等着萧忠说完,二人之中,似乎没有一人意识到此刻站着的是整个淯北的主人萧忠,端坐着,看着他有些滑稽地比手画脚的云慎,却只是一个白衣书生。
“她确实不是凡夫俗子。”云慎缓缓道,也不曾追问那点苍关的“来信”,像是只是随口附和,神情温和。
萧忠似乎才发觉面前的人是云慎一样,猛地又凑近了一些,眼睛如鹰一般,盯着他,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我记得……对,我记得你前几日来我阁中,头一句便说是为了她?你同她相识么?”
“这问便是明知故问了。”云慎笑了一声,反问,“我若是与她不相识,为何我为了她还要辛苦涉险,来这恶人谷呢?为何我能先于这悬赏的大字便能知晓她是丢了剑,要寻剑呢?”
一连两个问句,若不是云慎本人语气本就温柔,这问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然而萧忠却无丝毫恼怒,歪着头,方才比划的手还张牙舞爪地张着,就这样僵住一般认真思索了半晌,道:“有道理。你一定很爱她吧?”
也许是这一句话有些太跳脱,太没头没尾了,云慎那自如的神情也是一怔。
“……看尊驾说的是怎样的爱欲了。”一时的怔忡,他并未直言,而是选择了把话头扔回去。
果不其然,那萧忠又开始仔细思量起来。
“唔,至少不能是我院子里那些兵器,又或是我最爱吃的鹿肉那样,为了鹿肉,我必定是不可能跋山涉水,去那点苍关会会这破烂朝廷的官兵的——”他说着说着,抬头一瞟,又欢喜起来,在这阁中咧着嘴转了一圈,道,“——就好似这阁楼,是也不是?!为了建这顶漂亮阁楼,我可饶了好些人的命呢!人就在面前,却要听着她吱吱哇哇,而不能把她碎尸万段,那真是很难捱——对了,是谁来着……”
眼看他越说越偏,云慎呼出一口气,出言,把那话头又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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