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等着你的嘛!”陈澍果然道,“我多有责任,才不似那些纨绔公子,总是做负心汉。”
云慎轻轻地笑了两声,这回,也不问陈澍了,就这么把适才还犹豫要不要还给陈澍的发结收了起来,道:“那我便以此作凭证,盖世大侠,可不许做负心汉?”
“不做!”陈澍爽快地应了,从那凳上起身,又往门外回了两句,似乎才后知后觉地听懂了云慎的话,又转过身来。
云慎还在原地,看着她。
“那你方才的意思,就是你是想亲我的喽?”她兴致勃勃地问,不等云慎作答,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迫切地添了一句,“其实我昨夜想过了!你若是喜欢我,也是人之常情,阿姐也喜欢我的嘛,我师父也喜欢我的嘛!没有什么害怕的!”
“……我的喜欢,同这些喜欢,有些不同。”云慎道,他眼神里已经彻底恢复了清明,只站在房间一角,看着那穿着大红嫁衣,意气风发的陈澍,默然笑了笑,道,“这样,等你明日‘成婚’之后,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陈澍果然又扬起眉来,反问:“为什么不现在就说?你又吊我胃口!”
“因为此事还挺重要的。”云慎道,终于挪开了视线,看向窗外,那被灯火簇拥着而略显拥挤的院落,“得等你拿到剑,我们再说,好么?”
——
正如何誉所想,拜堂成亲,整个夜里都是一片祥和热闹。陈澍呢,自从瞧出来那新娘是谁,又时不时把眼去打量,惹得好些宾客来笑,她也不觉得羞,拜堂之后,足足灌了大半坛的酒,才上楼去,进到那洞房之中。
若说二人只是穿红而已,这洞房中,入目所见,俱是鲜艳欲滴的大红,连火烛淌下的泪,都是红艳艳的。
陈澍明明只醉奶,不醉酒,但许是这酒太烈,她也有些醉意了,走进房中,还不等一旁侍女引着他去掀盖头,喝交杯酒,就一屁股坐在了那新娘的身边,使劲眯了眯眼睛。
“醉了?”那新娘问。
“醉了。”陈澍道,她抬头,看见一旁的侍女、老妈子,都盯着这一床上的二人,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眼珠一转,侧过身来。
但见她一只手撑在新娘的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撩开一点盖头,藉着自己身形小的“优势”,从那盖头底下迳自钻了进去!
屋内侍从俱是一惊。
已有人结结巴巴地劝她这婚不是这么结的,但那些声音都被小小的一块盖头蒙在了外面,陈澍一句也听不见了。她睁着大眼睛,藉着些许透过布的光,和那新娘子对视。
果不出她所料,这人正是那琴心崖大弟子,同她一齐在论剑台决战的徐琼!
“你怎么被那徐渊拉来成亲的?”她好奇地问徐琼。
若说徐琼方才还未认出她来,此刻二人离得近,陈澍这嗓音在盖头里回荡着,她再迟钝也能认出来了,自是一愣,然后有些羞赧,有些无奈地笑了,不答反问:“怎么是你?你怎么易容成……”
“怎么不能是我?”陈澍说,她还有些迷糊,使劲眨了眨眼睛,皱了皱鼻子,才嘟嘟囔囔地回道,“我还在问你呢,怎么是你?那徐渊设个烂局引人上钩,怎么来找你当新娘?”
“你还说呢。”徐琼笑骂,“你是不是在前面喝醉了,这都想不通?都是一个徐!你对着我教训我爹,还好意思来问我为什么——坏了!”
她说到一半,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神色大变,伸手扯下盖在二人头顶的盖头,猛地一扬。
只听耳边一声微不可察的破空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铁箭,被她这么一拦,偏了方向,转眼便钉在了那新婚洞房的正中央,大红锦簇的床帘之上!
看那箭的方向,赫然是冲陈澍而来——只差分毫,便要伤了陈澍,用她的血,给这房中再添一分更新鲜的赤色!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箭来得急,来得凶狠,也就是徐琼这样一身功力在身,才能在如此险急的时刻把箭拨开。
但哪怕是徐琼,若是不事先知晓这箭的来历,如何单凭那根本无人听见的箭发之声,就提前反应过来,用盖头来拦?
果真,盖头去后,那满屋的侍从已然变了个模样,先时惊慌失措的,都已被引去了洞房之外,那装饰得密密麻麻的红帐红纱之后,一个个地显出了人影来。其中一个个子比陈澍小的,不需细瞧,只一眼便能看出他,不是应玮,又是谁?
此时徐琼自己掀了盖头,面对这一班人,几乎对峙似的起身,用半边身体紧紧护住陈澍。
“你这是做什么!就算抓了人,也不至于这么护着吧?”那应玮头一个从阴影中跳出来,喊道。
“弄错了!这哪里是那个恶人谷的——”徐琼道,又回头,见陈澍满脸潮红,神色迷糊,身上浑是些怎么也不散的酒气,迳直往她手上乖觉一倒,便彻底没了声响,不由地又是一怒,一面用手搂着她,一面道,“你们怎么给她灌这么多酒?”
“方才我就在大堂瞧着呢,没灌很多呀。”应玮道,“抓错了就抓错了嘛,你又发什么火?”他一走近,那些人也都一齐从埋伏之处走出来,足有近十人,一走到床前,便显得拥挤极了。
也不知是片刻之前,这一群人,又如何在这一间洞房顶上与角落里挤下的。
其中最高大的那个,自是悬琴,此刻快走了两步,似乎也看出了陈澍的身份,伸手一摸她脸上的汗渍,道:“不似是醉酒……”说罢,想起什么一般抬头,问应玮:“那寒松坞何誉可来了?”
一连串的问题,直把应玮也砸懵了,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地上前来,伸进来一颗头,探头探脑道:“……来是来了,问他作甚?难不成此人是寒松坞的人?”
徐琼眉头一拧,又把他拽出这婚床帐中,疾言厉色地训道:“你还没瞧出来么——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军师’,就是陈澍!还不快去把何誉找来?等我再向师父告你一状么?!”
那应玮听了,大抵也是被吓怕了,只冲着徐琼又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就转身往门外奔去。
大堂与这洞房不过隔着一个院子,何况他身法不俗,只从那廊外跳出,攀着屋檐,转瞬便到了。
何誉倒是正喝得泯汀大醉呢,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只有他身边那“尤盛”,听了那应玮的说辞,笑着点点何誉的脑袋,问:“你瞧这像是能同你们去的样子么?那洞房里出了什么事,尽同我说吧!”
“……你又是谁啊?不对,你不是比武招亲败了的那个么?”
也不怪应玮糊涂。这整个新婚之夜,虽是徐渊设局办的,比武招亲也确实顺利,然而一到这晚上,徐渊还在大堂应酬呢,里间的新郎莫名醉了,新娘又说抓错人了,而大堂上更是早有吩咐,上的都是些陈年好酒,把那些个宾客喝得一个个东倒西歪,不成人样了,可谓是一片狼藉。
偏偏此时竟还跳出来一个自来熟的“尤盛”,再是清醒之人,也不由地莫名其妙起来。
他身边那个一齐跟来的琴心崖弟子,也把腰侧细剑露了一截,以示威慑。
“哦。”这“尤盛”仿佛才发觉,摆摆手,撕下脸上的一层皮来,赫然露出一张无比眼熟的脸来!
——眉眼俊朗,笑脸晏晏,不是那临波府严骥,又是谁?
不说论剑大比,几大门派平素都是互通有无的,何况临波府这样掌握着所有马匹生意的“大户”?这应玮,自然也认得严骥,见了他那张脸,心里不知腹诽什么,面上一噎,把身上剑发泄一般地掷到桌上。
“倒也不是出了什么事……”他道,“怎么连你也知晓陈姑娘改装来参加比武了?”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单看她那招式,便知道这天下无双的功力,以拳代剑,还如此威风凛凛,恐怕也只有她陈澍才能做到了。”严骥说,不仅不急着随他们去院中,还往后仰了仰,靠在那檀木椅上,哈哈一笑,道,“我不仅知晓她易容来参与比武,还知晓你们整个琴心崖,这么多弟子,居然一个也没瞧出来这拳中韵味,连陈澍这样名动天下的剑客的剑意都瞧不出来,还说自己是天下第一门呢!”
“你!”
应玮自是怒急,实际上,那些个来好心相助的琴心崖弟子,除了徐渊自个儿闺女徐琼必须扮好那个新娘,其余的,都被塞进了洞房里,镇日埋伏在暗处,受尽了苦不说,哪里能去看前面的比武?但好在他还多少知道些分寸,压着脾气,也不辩解,只怒气冲冲地瞪着严骥,不曾动手,又问,“那你可知为何陈姑娘又喝醉了?”
这回,严骥的神色变了。
“醉了?”他问,似是确认一般,但不等应玮应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应当啊,这丫头又不醉酒,难不成……”
说到此时,那应玮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猛地抬头,伸手拿起桌上的酒,一抿。
“……难不成你们琴心崖给的酒里,还特意掺杂了奶?”严骥问。
——
一院子的喧闹喜庆,云慎就坐在那檐下,月光淡淡,他就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老仆,随着许多徐府家仆一齐,唠嗑守夜,听那些家仆念叨些徐府的往事,说大小姐去琴心崖求学多么争气,说这番比武招亲多么盛大。
众人之中,他显得有些木讷,也因此,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直到那前堂的宴席渐渐结束了,满院火烛也歇息了,一根根小的藤条板凳被搬回屋内,终于只剩下云慎。
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就这么孤独地守在院内,许久不曾言语。
终于,那内院里最后一盏灯都熄去,云慎回头看时,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在夜色中一掠而过,他才猛地从那静谧的思绪中脱身,想也不想地拔腿跟上。
可惜这个身影走得实在太快,云慎确实能日行千里,可转瞬,那人便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下,他又去何处寻?只望着那低矮院墙叹了口气,仿佛犹豫了一阵是否要去找陈澍,但最终顿住脚步,又默默地往院中小凳上走去了。
他就这么坐了一整宿。
第二日,陈澍醒了,何誉也醒了,一个醉酒,一个醉奶,迷迷茫茫的,花了好半晌才清醒些。等清醒了,又要对着桌子对面坐着的一排琴心崖弟子。
两方,一个是费劲布置半个月的局,被陈澍无意间毁了,一个呢,则是辛苦赢得了比武招亲,却教众人在洞房里袭击了个正着,要不是徐琼警醒,险些酿成人祸。
于是都不太好意思开这个口。
“成婚”头一天,这院中氛围就如此凝滞,与那到处张灯结彩,姹紫嫣红的气氛全然不匹了。
陈澍与何誉,还有那个这日睡得最足的严骥,用过了早饭。徐琼倒是体谅,其实陈澍早便发觉了她的身份,她当然也不是毫无所察。那凭栏一望,便是有所察觉,才会在比武招亲中途,放不下心,出来看一看。
众人之中,也只有她,设局捉人是出了力,洞房里也护住了陈澍,因此不自在也都是旁人的,她是唯一那个神情自如,甚至还能分神来招待何誉严骥的人。
说到底,这门“亲”自然也是作废了的,陈澍接过徐琼递来的醒“酒”茶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支支吾吾地同徐琼解释了一番。
那边徐琼还在同他们商议宝物的去向——虽说论理,陈澍赢了比武招亲,这些宝物就都应当是她的了,但她毕竟隐瞒身份报名在先,无意间还打乱了众人的计划。而那些排出来用以吸引众人来比武的珍奇宝物,因为原先就同这门“亲事”一样,本就不是打算“送”给那人的,当中有一些,甚至不是武林盟所有,却是些江湖人士凑出来,只当作诱饵用的。
这些东西,一时半会,自然也不能全都给了陈澍。哪怕琴心崖舍得,武林盟舍得,这些好心捐物相助的江湖人士也不一定情愿。
因此,此间事,恐怕还要细谈。
徐琼大抵早已做好了一项项算的准备,手里不仅有那些宝物的详单,还有一列其价如何,哪里能购得的备注。
端看这情形,恐怕是做好了从日出谈到日落的准备。
然而陈澍哪里又是在意此间俗物的价值?对于她来说,最紧要的,唯有那把剑而已,于是听了徐琼这番长篇大论,她也没有丝毫不悦,只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大手一挥,道:“不必了!我又不缺金银,这些东西想要的时候我自会来讨,此行惟愿讨得一把剑罢了!”
众人也是听过她寻剑之事的,闻言,自然也反应过来了,应玮憋不住话,头一个便问:“原来这剑就是你的剑?”
“应当是吧?”陈澍歪了歪脑袋,又说服自己一般地重复了一遍,“应当是吧!”
“不管是不是,拿来瞧瞧便是了。”徐琼发话,她在这武林盟中自是一言九鼎,只等她身子一侧,身边便有差役往院中库房取剑去了。
于是,这片刻前还有些声响的桌上,又重归了尴尬的死寂。陈澍小心地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抿一口,足足把这茶水又喝得见底,末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桌上还差着一个人呢。
云慎不知去哪里了。
先前,许是才从那醉意中清醒,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一旦意识到云慎不在身边,看着这窗外寒风呼啸,几乎遮住了天光,她又莫名地感到了一阵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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