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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骑兵堪堪伫立在城墙弓箭手射程之外,为首那人金甲银鍪,正是新帝登位后封立的宁王、玄甲军首领、专事荆西战事的西境大都督。
头鍪外锋利冷冽的下颌微微昂扬,大都督横起青缨枪,直指前方,枪柄上一串儿经年褪色的赤红珠穗晃动起来,叮当作响。
他高声问道,“宣宁公主何在?”
“只要大都督信守承诺,何愁见不到公主?”
肃州破败的城门发出老旧的吱哇声,一个清瘦的白影被推了出来,她踉跄两步,扶住手中的木杖,朝外走去。
黑云压城,荒茫的昏暗中,她是唯一的亮色。
公主的步伐不紧不慢,大都督冷眼看着,可座下的白马却突然急躁起来,不停地喷着响鼻,原地腾空踏步,若不是大都督紧紧勒住了缰绳,只怕它会立即疾奔出去。
城墙上的荆西将领不耐烦,复又催促,“大都督,还在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一只燃着火焰的弓箭从城墙上直直射下来,堪堪落在公主的裙摆,火苗如蛇吐杏子,很快攀上了她的裘披。
李意如微微一凝,玉手轻抬,解开着火的狐裘甩在了地上。
寒风吹得她裙踞蹁跹,单薄的青影直欲乘风而去。
李意如明白了,原来楚郢要的是宁王的命。她在吐蕃多年,零零碎碎听得懂一些词,这个宁王,便经常在伊川的大议会上被人咬牙切齿地提及,看样子楚郢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败仗。
楚郢放下弓,又从左右接过了燃火箭。
“大都督,请上前来!记住,缓步行之,否则公主性命难保。”
“阿叔!不可!”大都督右方传来一句稚声惊呼,副将的狐裘翻起一角,竟从里边钻出个未足十岁的孩子,稚嫩的面孔上盛满担忧,他昂着脑袋,低声说道:“阿叔,别去。”
大都督手下一顿,垂首温声说道,“他的箭射不中你阿叔的,遂儿尽可放心,看阿叔把你母亲带回来,咱们一同回长安去。”
副将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孩子紧抿着嘴巴,眼睁睁地看着大都督催马向前。
风雪好像突然停了,否则单骑的蹄声怎会如此清晰?一下一下,很慢、很慢。
她听见金箭破空而来,而后被长.枪狠狠抵开的铮然声。
她听见兵刃没入血肉,而后马儿哀痛的嘶鸣声。
她听见大魏兵将所穿的玄铁青靴猛地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在虚无里加快了脚步,可楚郢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她听见青靴稳稳地踏了三步,城墙上便有二十支火箭同时劲射而来,来人纵身挥戟,一阵衣玦冷甲翻飞的声音后,箭支参差不齐地落在地面上。
她听见魏将群情激奋,怒骂楚郢卑鄙无耻。可墙头的箭不曾停歇,青靴的脚步声变得凌乱、变得无法再向前。
她抬腿,一只箭偏在了她的前方,她堪堪行了半步又绊倒在地,额头磕了好大一个青包,李意如咬着牙,再次爬了起来。
“李宣宁!别动,我过来接你。”
宣宁?很久都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这是她的封号,是她的身份,也是她的荣耀。自来了荆西,她便失去了这些,再无人会喊她宣宁。
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荆西夫人,是楚郢的一件物什,是荆西兵将的战利品,是吐蕃王的禁脔。
他的声音很年轻,也有些熟悉,从前阿兄麾下有这样一员猛将么?她想不起来了。
可她知道,大魏不能没有他。
她不能让楚郢如愿。
地上大概已经插满箭了吧,以至于她俯下身子随手就摸到了一支。它也是用阿兄送来的铁器铸成的么?如此锋利,只是轻轻抚过箭尖,白嫩的指尖轻易就破开了口子。
这样的话,应该也不会太疼吧。
“李宣宁!”他喊了三声宣宁,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声比一声激愤,最后一句“不要”甚至扯出些撕心裂肺的痛感。
他好像比她还要痛,究竟是谁啊,会不会她从前在长安时的簇拥者?
可那时她身边那些纨绔少年,有哪个能有大都督这样的本领?
尤其是那个萧且随,不学无术的幽州质子,每日没个正形,说自己得了好马儿,日日缠着她去乐游原玩耍,结果等她真的答应,他却刚上马就脱了蹬,莫名其妙把腿都摔折了,那雪白的马儿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她暂养。
鲜血淋漓地从心口潺涌,她再支撑不住身体,失重卧倒。
她听见玄甲靖卫军整齐的蹄声奔腾而来,听见了大魏儿郎齐声哽咽的嘶吼,他们说,“杀!杀!杀!”
李意如眨眨眼,心想,这就对了,灭了荆西,杀了楚郢!
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冷僵硬的怀抱,有滚烫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很多人语无伦次地呜咽着,隐约听出些什么“长安”,什么“殿下”,后来甚至有人在旁边喊她“母亲”。
她何时做过母亲,只在长安那回,楚郢不知从哪里抱了一个猴儿一般的男孩给她。
她的喉间一阵猩甜,眼前也渐渐清明起来。她真的看见了一个男孩儿,稚嫩的面目,清秀的眉眼,还真的有些像她呢。
“小遂?”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久未发声的喉咙,嘶哑又暗淡。
那男孩儿红肿着双眼,使劲儿点头。
噢,他就是楚遂?当年那个被抱来又被她抛弃的孩子,竟长得这样大了,还喊她“母亲”,她如何能担得起他这一声情真意切的呼唤,不知这些年,可有人疼他,他又是怎样长大的?
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儿,可有人抢先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只手白皙修长,筋骨分明的脉络粘满了暗红的鲜血,幽莹又妖冶。
手的主人说,“宣宁,我们回去,长安还有人在等你。”
谁在等我,她抬眸望过去,那个人带着绘着饕餮纹案的银鍪,看不清面目,凌然冷冽下颌上滑落着水滴,像是汗水,也像是泪水。
“你阿兄阿嫂,还有昌平郡主、崔二娘、还有册哥儿,翠姐儿…宣宁,册哥儿今年都添了儿子了,你这个做姑姑的还不回长安看看么,杏园的花也开了,春闱的探花郎是崔家的六郎,就是当年白白胖胖的那个孩子,如今也已长成俊秀儿郎,你见了肯定不信…还有陆子彦…”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不时拍拍她的脸让她别睡,可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就快睁不开了。他说了好久好久,她认识的每个人都有了归宿,可他始终没有提到那个人。
于是她问,“萧、萧且随呢?长安城仍没有姑娘肯嫁给他么?”
那人的手收紧了几分,声音艰涩得像是在苦莲子里头浸了一夜,他说,“萧世子在长安给你带孩子呢,谁肯嫁给他?你回去把遂儿带回公主府,也许他就能找着姑娘了。”
萧且随那个整日斗鸡遛狗的模样,竟还会带孩子?别给她带出个混世魔王来。李意如勾起唇角,笑道,“是么,那…我不回长安都不行了吧。”
马儿慢了下来,他拥紧了怀中的人,咬着牙缓缓将她胸前的黑羽箭镞折断。良久,他才昂首喃喃自语,“是啊,你都不回来,他如何成家?”
一道白色霹雳撕裂迷雾,照得周遭如白昼一般亮堂。密雷滚滚,迟来的骤雨终于倾盆,瓢泼大雨倾泻如注,大都督将那没有生息的人儿横抱下马,看向火光硝烟的肃州城,低低地笑了一声。
“以后就没有荆西了,小十九,咱们回家。”
第三章 长安旧人
死亡是什么滋味,李意如说不上来。
好似陷在一个很长的梦里,将醒未醒之际,随着混沌业海罪恶的灰色波浪浮浮沉沉,不着边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斑驳的光影错落着洒落下来,慢慢地将一切迷雾都驱散了,四肢开始回暖,沉寂的心脏重新蓄满了血液,嘭嘭地跳动。
朦胧中,开始有些喧嚣的人声闯入,那是走卒推着吱哇作响的板车、孩童们惊叫着奔走打闹、小贩抑扬顿挫地吆喝着,“古楼子,古楼子,新鲜出炉的古楼子,自家的羊了喂——”
是汉话,还是带着万年县口音的官话!
李意如一口气没顺上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纯白的鱼牙映泉纱帐,榻前小几摆着个精致的兰溪图经瓶,菡萏上带着露水,晶莹圆润。
马车的窗牍半掩,依稀可见碧空清透。
她呢,著着石榴裙,趿着碎花软履,端正地坐在榻上。李意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摸心口的箭伤,看向了跽坐在侧的侍女。
她不是巴果!虽然李意如从未见过巴果的真容,但巴果与她说话时,语句中总是带着三分友好的笑意,坐马车时总是哈欠连天,李意如时不时就会听见她转身或者卧着的声响。
而这个侍女神情肃然,背脊挺得笔直,拘着很大的规矩,不太像是会偷懒的人。侍女观察到公主抚心口的动作,开口问道,“殿下,您是否身体不适?”
她的官话说得极好,每一个字的平仄都压下了三分,李意如的父皇最爱这种平稳而温和的调子,当年禁中的宫人们多习惯这样说话。
她觉得这个声音很是耳熟,有点像她从前在长安的大青衣怜光,可怜光早在十年前去荆西的路上就病亡了。
这一刻,她的脑子是懵的。记忆与处境出现了偏差,她不知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她抬手解开了衣衫,绸缎的滑腻触感如此真实,她低头瞧见自己完好无损的胸口,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又再睁开。
毫发无损,而且周遭的一切都还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马车上熏着驱虫的苏合香气,芬芳馥郁。
过去二十八年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一同涌进脑海,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伸手撑开了窗牍。
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屋子缓缓地后退,繁华与喧嚣一瞬将她包围起来,青砖、白墙、黑瓦…驰道旁墨绿的青槐、飞檐下赤红的灯盏、高耸巍峨的牌楼与钟鼓,这是独属于大魏长安城的色彩。
那十年的虚无像是没有伤疤的痛,愈合不了,也无法忘却。而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反而更像一场梦。
而侍女呢,见到公主解衣开窗,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忙上前为她拢好了衣裳。
李意如下意识地想去摸腰上的铜板,可她的腰间却只挂着一串儿东海红珠穗子和一柄折纸花描金铜镜。
她举起了铜镜,镜中人梳着两个尖尖的桃山髻,绯色丝绦缠紧了乌黑的发团,再垂下两条长长的发带。她未施粉黛,只在眼角坠着金钿,将清淡的眉眼勾勒出些潋滟的况味。
她的神情怔忪,本就姝丽娇憨的人儿更显出三分天真。
李意如吃惊地半张嘴巴,镜中人也微启檀口,面露迷茫之色。她一时不知,究竟是岁月对她容情,不肯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还是她记忆错乱、根本已经疯了?
她的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想,但又过于荒诞,于是她放下木撑,开口问那侍女,“现下是何年何月?咱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怜光即使再有规矩,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娘子,公主突然之间行止怪异,也吓得她有点慌张,她尽量平复着心情,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殿下,现下是建和三十七年三月初九,三日前楚世子来下过金帖,邀殿下今日往蔚园赏杏花,现下、现下正是从禁中出来,往西郊而去。”
建和三十七年三月?!那就是她十五这年,四月她及笄,向官家请旨赐婚,来年三月便和楚郢成了亲,成了一切苦难的伊始。
难道她真的回到了过去,李意如万想不到她竟能有这样的机缘,如若不是,难道从前那十年的磨难,都只是大梦一场?
她端起小几上的温茶,杯盏中翠绿的灵山云雾茶叶上下浮动着,这茶叶来之不易,是掐春茶最嫩的尖儿贡上来的,数量有限。应是父皇赏给阿兄,阿兄再转赠给她的。
她瞳孔骤然一聚,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就要发生什么事了…
还未等李意如细想,外间传来了马儿的嘶鸣,翟车突然颠簸了两下,手中的茶尽数洒在了裙上,而后车夫厉声勒马,车停下了。
李意如汗毛倒竖,她一下想起来在那个堆满苦难的梦里也发生了这件事。
她穿着新裁的百合石榴裙去赴楚郢的约,萧且随却纵容他的细犬在驰道上横冲直撞,最后惊了她的马儿。
好在御马训之有素,受惊后也很快就稳下来,她没有受伤,新裙却染上了绿色的茶水,再也漂不干净了。
那时她甚是恼怒,萧且随身份特殊,她无法惩罚他,只好拿那两只细犬出气,命人抓起来送到御史台当巡犬了,气得萧且随当街发疯,站在马蹬上骂她草菅狗命。
现在细想,觉得真亏他脚力惊人,竟然可以站的稳呢。
怜光第一时间扶稳了公主,行礼后很快掀帘出去查看。
未几,怜光在外边回话道,“殿下,是萧世子的爱犬惊着了御马——”
她还未说完,马蹄声倏然靠近,有人重重地敲在马车壁上,一个清冽如泉的声音配着不伦不类的称呼,不是萧且随又是谁?
“李宣宁!天清气爽的,缩在马车里做什么呀!出来!咱们去乐游原骑马!”
是他!
她真的回来了!不仅十年期待一遭成真,而且还得到了改弦更张的机缘,李意如百感交集,酸涩泛上喉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见她久不回话,驱马靠近了半开的窗牍,俯身垂首往里边探,一边问道,“怎么不说话啊,是刚才把脑壳磕着了么?”
李意如正伤情,忽见着一个乌黑的发顶从窗子钻进来,随后扬起一张清风朗月的面孔,少年轮廓深邃分明,长发以红绦高束,一双眸子清澈胜于雪山里的泉,晴好的阳光映在其间,波光碎芒,灼灼耀眼。
只是他这样歪着脑袋瞪着眼卡在这儿,长长的发带绕到他的侧脸,确实有些好笑。李意如拿起帕子掖眼睛,微微勾起了唇角。
萧且随不理解少女又哭又笑的复杂心态,只挑眉怔怔地看着她微红的眼角,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低声问道,“真哭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裙摆,抿了抿唇,说道,“这布料在咱们幽州不算什么,改日我给我爹写信,让他多贡两匹过来,给你做个十条八条的!”
李意如吸了吸鼻子,想起前世中萧且随帮她养着遂儿,以至于落到了一个姑娘都找不到的可怜境地。这回就以恩报恩,不管他的狗儿了。况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没有,我是高兴的。”李意如伸手去推他的脑袋,“出去,我要更衣!”
萧且随更不明白了,惊着了她的白玉骢,弄脏了她的裙子,她竟还说高兴呢!
他后知后觉地刚刚退出来,那窗牍便狠狠地拍上了,他吓了一跳,摸了摸鼻子,见那翟车慢慢行走,便扬声说,“换身胡服,和咱们几个去乐游原啊,近来得了一匹膘肥体壮的好马,李宣宁,肯定比你的‘红绸’跑得快!咱们去比比啊!”
“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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