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偌大的密室由靖卫阁亲力凿成,少年自五岁始每日在此处练习, 寅起子落, 青砖上多少热汗挥洒。
小小儿郎第一回 握着刀时, 那眼眸中迸发的亮光似乎还没有灭过,而一眨眼,十二年过去了。
柳无寄一手轻抚刀身,笑道,“年少之时,舅舅于江湖中游历,亦收过不少弟子,后又建立靖卫阁,所遇天资卓越者不知凡几,然纵观群生,与阿随之耐心竭力相较,无出其右者。”
少年眼神微闪,面色有一瞬的柔和,而后声线生硬,“舅舅说笑了,阿随天赋轻狂,不过无名小子,何当您这般夸赞,然则我却很想知道,我与萧叙,舅舅更为哪个外甥意满?”
柳无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查过了。”
萧且随漠然点头,“舅舅对我的好,我一刻也不曾忘记,然而要绕过舅舅调动靖卫却仍费了好一番功夫。萧叙从未离开过长安城,想来也是舅舅安排好的吧?”
少年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柳无寄知再无可隐瞒,微叹一声,亦在石凳上坐下。
“是。”柳无寄叹道,“当年你让我将他…唉,他不过才两岁,送到远处去,舅舅实在狠不下这个心肠。我将他交给退隐在万年县溪谷村的一位旧友,却未想到旧友仇满天下,逃命时匆匆将叙儿寄养在邻家。”
“八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得了消息,长安城有一乞儿与你母亲有几分相似,他这样可怜,舅舅实在不忍。”
萧且随冷笑一声,“他可怜…所以舅舅就不顾你我之承诺,亲授武艺,暗下扶持,让他健康无忧地活在我眼皮子底下。只待有朝一日,及瓜而代?”
柳无寄摇头道,“除却每月一次的喂招,再无其他,随儿,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会撼动你的地位,你仍然是幽州王唯一的——”
少年霍然起身,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桌上的瓷杯,滚烫的茶水飞溅,他却似乎毫无感觉,“舅舅,你我心中非常明白谁才是幽州王唯一的儿子。只要萧叙活着,我便无法安枕而卧。”
柳无寄眼皮低垂,“舅舅可以把靖卫阁完全交给你,想来阿随应无所忧。”
失了靖卫阁,柳无寄正等于白身任剐,旧时仇敌,或是近在眼前的高位者,皆可令他生死不由己。
“舅舅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他一命?”萧且随喉间紧了紧,“父亲视我为无物,留我一命不过是不愿亲儿为质,母亲只当我是年少无知的恶果,冷虐数年不断绝,舅舅,只有你待我最好,这十余年你我在长安相依而存,阿随视你为唯一的亲人,舅舅真要为了他与我决裂么?”
柳无寄无声地望过来,眼中决然无疑。波澜不惊的男子转眼看见少年手上粘着灰尘的水珠和红痕,垂首拿帕子要给他擦拭。
少年狠狠甩开了手,石桌上一套上好的明点珍珠釉茶具顷刻瓦解云散,那柄新亭刀复又滚落在地。
萧且随眼神凝在那珍贵的宝刀,他学成之后,柳无寄将自己的佩刀赠予了他,这百世难得的玄铁重刀,柳无寄就这样拱手相送了。
少年喉间沙哑,“舅舅…让我杀了他,好不好?”
柳无寄没有回答,默默地将那刀拾起来,递到少年蜷曲着的手掌中,“新亭刀乃河朔柳氏不世传承,虽你并非柳氏子,亦非魏人,可你心性至真,刀魄至纯,柳家之志舅舅只会传给你一人。”
“阿随…他不会妨碍你,你听舅舅一次,留他一条性命。”
“心性至真…?”少年哼笑一声,语句哽咽,“心性至真之人可会意欲弑亲?身上流有那个人的血,还能承昔年‘醉刀破漭’柳风吟之志么?”
听及旧年虚名,柳无寄眼神轻闪,抬手抚在他肩上,“出生选不了,阿随,那不是你的错,可也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光明前路,就算是萧叙也不能。把幽州世子好好做下去,舅舅保证,倾尽靖卫阁之力,必保你安然回家去。”
“回家?我哪有什么家?”
长睫沾上水珠,少年眸中水色弥漫,鼻翼翕动几许,最终沉下目光,拂袖而去。
——
“一会儿楚郢要过来?”
“嗯,怎么啦。”少女敷衍了一声。楚郢早晨下了拜帖,说有要事相商。她与楚郢也许久未见了,李意如建议她可以见见楚郢,给他安定情绪。正好,宣宁这还有几个拳头没给到他,便干脆利落地收下了帖子。
江二郎听到楚郢要来公主府,着实是愣了一下,幕布上的皮影戏骤然停滞。
“怎么停了?然后呢?”娇俏的清嗓催促着,小娘子两眼弯弯,一手揉了揉住笑得酸疼的肚子,另一手朝前方一指,语气骄矜,“江照!快些演呀!”
青年高热未褪得完全,可面色绯红却并非全因为在病中,好在皮影幕布将他挡得结实,公主窥不见他的脸色异常。
时下幕戏多有重复,不外乎就是那几出,《张师除魔》《容蓉传》之类,能演到皇亲面前的就更少了。
他早知宣宁公主爱看寻宝查案的话本,闲时也编了不少新颖跌宕的民间探案录,只是万想不到,有一日竟真能演给她看。
“好。”他答应一声,手下操作着线绳,听得公主笑声不断,还管他什么楚郢!
那日江二郎烧得不省人事,宣宁只怕他就这样死了,喊了不少太医过来给他医治,郑重其事地亲督。
于是崇仁坊又传出新谣传,说宣宁公主刚开府就开始豢养面首了。
“面首?”戏演到捕快被凶手留下的虚假线索迷惑,正要落入陷阱,宣宁皱着鼻,盯在那幕布影子上的眼睛依旧没转过,声音嫌弃不已,“说的是江照?!”
说罢摇摇脑袋,一脸“你是傻子才信这些”的模样。
萧且随黑着脸,手下剥花生果壳的动作却没停,“可不是我说的,这也是下人们聊起来,我恰好听见的。嗐我说李宣宁,我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你就只顾着看戏啊?”
“怎么的?”宣宁敷衍着,一手去抓那盘中的果肉,“你要参观公主府?我喊人给你引路?”
纤白的小手晃晃悠悠几下没抓准地方,萧且随恶劣心思起,一把将玉盘拢在怀中。宣宁摸了个空,总算望过去一眼,“萧且随!你要捣乱,我喊卫缺轰你出去!”
“你敢!”
不必等宣宁回答,身后传来重重的几声脚步,卫缺面无表情地上前,伸手按在腰间的唐刀,只差宣宁喊一声,他就会挥刀相向的模样。
萧且随回过头来,悻悻地将盘子放回原处。
“你等着吧。”他往椅上慵懒一靠,喊那旁边的青衣过来剥壳,“我迟早和官家把卫缺要过来,到时候我得给他安排去葛园北院扫银杏叶。”
宣宁嗤笑一声,却只是为了皮影戏一个小小的爆点。
小娘子肩膀轻颤,唇角弧度明显,露出两颗小巧洁白的虎牙,朦胧的夕霞给她白皙似雪的面孔渡上了薄粉,剔透的清眸专注又盛满笑意。
她今日没有出门的打算,乌黑顺滑的云发散披,末端拢在一起束上红绸,几缕碎发在微风中飞扬,眉眼灵动,天真烂漫。
身上著着件鹅黄色的撒花烟罗春衫,小嘴一刻不停地吃,像只小黄莺似轻盈欢快。
未多时,她又拊掌大笑,转过头来时甜窝深陷,鸦羽长睫颤颤巍巍,花瓣似的唇鲜艳润泽,说不出的风流旖旎,被这样的小娘子看上一眼,纵使千杯不醉之人也会陶陶然不知天地何物。
少年的忧愁顷刻之间云散如烟,他不自觉勾起唇角,那支白山茶好似并不在,只有李宣宁会笑得发抖,把住他的手臂连声娇嗔,让他也仔细看戏。
这个江二郎倒真是个写话本的好手,旧事新编,也做得有几分趣味,看李宣宁就知道,放在平日里,她哪里肯和这样身份的人多讲一句话。
撷草苑中院的花落无声,斑驳的光影错落挥洒,夕照红光,白杏染霞,而他与宣宁并肩齐坐于韶光春信中,恣意欢笑。
人生如寄,而此刻隽永。
可不知为何,他却腾然想起那些纷繁乱错的梦,想起那女郎眉山间的忧愁和腕上杂乱的伤疤。他不愿打碎这缱绻,可他实在忧心。
“李宣宁…”
“嗯?”
少年叹了一声,“近来我梦见你了。”
宣宁正等着他的后续呢,萧且随却半晌无声息,她好奇心起,小脑袋歪过来,发丝轻荡,“梦见我什么?”
萧且随说道,“我梦见你被关在一个水牢之中,你穿着白裘,还有个圆脸的胡服侍女喊你‘夫人’。”
宣宁的注意力总算从幕布上离开,小娘子水色粼粼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平稳沉寂的波光蔓延,她的嘴角弧度压平,没由来地让眼前的少年觉得陌生又熟悉。
是“她”来了。
萧且随直起脊背,目光沉沉,“你是谁?”
“你还梦见什么?”“她”声线也与李宣宁有些不同,虽然一样娇憨,但却没有宣宁那般清扬随意,仿佛每说一句都需字字斟酌,那双清冷的眼中有压制到极致的讶色,若不是他对李宣宁熟悉至极,必定看不出。
这无疑证明,“她”知道他梦见的是什么。
李宣宁为何会谨慎成这样?少年的心脏倏然一紧,难道那些梦境皆非无妄的胡思,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场景?那些风沙与暴雪…是在荆西?还是在更远的地方?
“荒沙边镇的寒夜,你著着青色襦裙…”死在了我怀里。
萧且随说不出那个“死”字,他顿了顿,又说道,“这究竟这是什么意思,李…十九,我从未离开过长安,可荆西的风雪戈壁,黄沙漫漫却历历在目,是不是天有预兆,要让我告诉你,你嫁给楚郢之后他对你并不好?”
李意如心中剧震,为何萧且随会梦见还未发生的事情?他的描述详实犹如亲见,断不可能是巧合。
死者重生之事已足够让人震骇,能预知未来岂不是更加诡谲怪诞?
可她来不及细想,青衣飞虹敛着裙摆,几乎怼到了萧且随面上,将这疑惑场面打得稀碎,青衣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沉稳,“殿下,楚世子到了。”
萧且随不知如何形容眼前这一幕,少女听见青衣的禀告,精神瞬息为之一振,忙拋下了手中果盘,拍拍双手投袂而起。
他就像目睹了一场昙花闪现,一只垂暮欲败的白山茶蓦地挺直葱白的花杆,原本灰暗的花瓣复又重开,湿漉漉的露珠滚满花身,那花朵神气活现,鲜艳灼目,再不复沉郁悒怏。
这是李宣宁,少年眼睛微眯,她没有受“她”的胁迫,她们,是共生的。
原来如此。
而宣宁呢,昂首挺胸,卷起广袖,扬声说道,“快,快让他进来!”
【作者有话说】
(鞠躬,虽然出场了但是春日宴还没到来,TAT高估自己了,sorry。
然后下面是一个预收文案!故事也是发生在大魏。
一样是公主和大都督的故事,年龄差十岁,内含一些互相的强取豪夺。
美怂小心机公主x恋爱脑高岭之花大都督
[预收文案]
大魏昭阳公主貌若霞月,神清骨秀,是魏廷最骄矜的芙蓉花。可她降生那夜彗扫钧陈,司天台断言公主命带孤星。
这不,前后两个裴家好儿郎与之定亲,都没活过大婚之夜。渐渐有谣传,说李家女郎克裴家儿郎。
简直无稽之谈,大都督一连丧了两个侄儿,仍誓要破这谣传,致裴家儿郎唯恐避之不及。
公主:“大都督不也姓裴么,何不亲自来试试?”
大都督:“胡闹,我是你阿叔,是你的长辈。”
公主:“我姓李,卿姓裴,何来的长辈,何来的阿叔?!”
后来,豪言壮语的公主被抵在门上动弹不得,绝望地想,平日里抱着男德牌坊的大都督怎会变成把姑娘抵在门上轻薄的登徒子!
大都督好笑地盯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印在他深邃的黑眸里,像困在了牢中,简直逃无可逃。
第三十章 假象
晴昼将逝, 树影婆娑。
襕衫少年长身玉立,定定看着那鹅黄衣衫的少女朝他奔赴而来。她脚步匆忙,腰间环佩叮当,木履踩在青砖上, 一串儿急切的“哒哒”声由远而近。少年原本枯寂的心又重新跳动, 桃花眸亮起光芒, 不自禁地微微张开手臂想去接住她。
未想到那少女靠得近了些, 竟腾空蹦了个老高, 未等楚郢反应, 直接将他生扑在地, 高大的男子手脚慌张,仰面迷茫地望着她, 可宣宁抵膝压在他胸口,二话不说举起拳头就在他如玉俊秀的好面孔上暴揍了几拳。
江照的猪头脸尚在眼前, 宣宁就按照那个样子给楚郢也来上一遭。
蔚园的飞翎卫忙慌上前,可他们亦不敢推拉公主, 更别说她身后站着八个神情冷淡的唐刀长卫, 还有个撑着腰仰天大笑的幽州世子,想着公主与自家世子已然定亲, 便就当没瞧见算了。
“够了…够了…”李意如一边劝着, 想要阻止宣宁的暴行, 可看着楚郢这张人模狗样的脸, 自己也鬼迷心窍,狠狠跟上两拳,打得楚郢脑瓜子嗡嗡响。
“你还是有把子力气的!”宣宁鼻翼咻咻, 喘着粗气点头称赞道, “不愧是我!”
“珠珠…”宣宁力气不小, 楚郢实在无法承受,只好伸手去牵她的,两只微凉白皙的手儿滑溜溜地从他掌中抽走,宣宁跃起身,狠狠在他腰上踹了一脚,怒斥道,“你还有脸来!楚郢,你这个骗子!”
楚郢受了这一记飞踹,捂着腰间疼得直呼气,可心里却浮上愉悦,宣宁愿意发脾气,说明她还是想听他解释的,若是直接拒了他的拜帖,那才是毫无希望。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埃,瞥了一眼冷眼旁观的萧且随和江照,去拉宣宁的手,意料之中被她甩开他也不恼,眼光柔和,温言劝说道,“珠珠,是我错了,不该欺瞒于你,其中缘由复杂,我早想和你坦白,只是怕你不肯原谅我,珠珠,江照所言并非事实全部,你听我好好解释。”
宣宁根本不想听他狡辩,李意如则是硬着头皮要应付他,她咬着牙,说道,“你且说说看吧!”
楚郢的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可不好使,他眸中波光碎芒流转,薄唇轻抿,说道,“快到夕食时辰了,我在云来楼定下了席位,有你最爱的炙羊肉,你饿不饿?咱们边吃边说,好不好?”
见那女郎听见“炙羊肉”竟不争气地吞起了口水,萧且随一拍脑袋,上前几步,声线慵懒淡漠,“楚世子定了席位?恰好萧某也饿了,就过去同蹭一顿,楚世子不会舍不得请客吧?”
楚郢笑了一声,说道,“萧世子说笑了,你若肯亲临楚某席座,吾怎会将你拒之千里,只是你有所不知,今日乃是羊肉宴,我记得萧世子是吃不得羊肉的?这样,下回等到鱼宴,我再另递金帖,还望萧世子务必捧场。”
若不是心里已和楚郢割席,宣宁必要好好和萧且随说道说道,竟然有人吃不下羊肉!
萧且随脸色略白,望向李意如,腾然发现此刻又是“她”。
少年脑中一瞬风暴四起,他不知道“她”和李宣宁究竟要做什么,但此事一定和楚郢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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