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皇亲国戚见得多了,并不胆怯,她向侍女拿了册子,福身道,“故事印在话本子上,奴并不认识著者,近日它流传甚广,奴便选它来说,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郎君明言。”
一旁的随从取了册子递回屏风里边,花娘垂着眼睛看着,那随从穿戴端正,曳袍上绣着云纹,不似一般富贵人家。
不多时,里边传来几道翻书的沙沙声,长久的沉默之后,那男子总算开口,“书留下,今日之事不与外人道,有你的好处。”
说罢,白面的年轻随从绕过屏风,将一锭金子放在花娘手心。
花娘垂眸看着金子,再三道谢退出了内间。
三千灯盏映照霞空,花娘绕过喧闹沸反的前院,在后厨拎着泔水桶,沿着墙角黑影快步走到烟雨楼的围楼下,一堵朱墙之隔,里边酒肉笙歌,外边褴褛死骨。衣衫破烂的流民们三三两两徘徊在喧嚣灯夜外,像是这盛世长安见不得光的暗疮,丑陋,又连着血肉。
花姐昂首看了看,哗啦一声将厨余秽物倒在地上,乞丐们一拥而上,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人接过了花娘手中的纸条,匆匆往永宁坊的方向去了。
“告诉先生,花娘幸不辱命。”
——
月明风清,长安一百零八坊坊门紧闭,宵禁中的通义坊街道萧然阒静,软甲金吾卫们马前搁着防风灯笼,缓慢有序地巡视。
飞檐下的身影贴住边角的黑暗,侧过耳朵去听那几个金吾的低语,等声响消失在拐角,黑影才轻轻扭动了一下,影子分做两份,是魁梧的男子怀中钻出个乌鬓蓬松的娘子,宣宁探着脑袋,悄声问道:“走了?”
卫缺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们走。”他将那小娘子捞在臂间,足下疾驰,没两下便跃过坊门,窜进了矮蔷薇后边贴着封条的屋子。
裴四传信,说细犬一路从崇仁坊奔到此间便不再动弹,宣宁回想起那日勒雪骢的异常,突然神光一闪,想起在葛园时,萧且随曾展示给她看的机关密室。
不良人已经接管了“通义坊刺公主案”,此间的尸首都被拖进衙门快班亟待检验,地上没有打扫过,血液凝固的臭味吸引了不少虫蚊蚁兽。
甫一开门,嗡嗡几只血蝇直直地往人脑袋上撞,宣宁捂住口鼻,看卫缺从怀中取出个萤折,拆开点燃后,只有微弱的萤光一点,堪堪照亮方寸,倒不引人怀疑。
此间污秽与腥臭催人呕吐,宣宁已顾不上手下干净与否,拿着那萤折往书案摸过去,见到案几下卧着个明前青瓮,她将里面的画卷一一小心拿出,又侧着身子往下探。
坚硬冰冷的圆弧机关卡啦一响,卫缺抬头望去,向宣宁说道:“殿下,再转。”
宣宁手下用力,机械的钝声连串儿响起,卫缺听声辩位,很快走到床榻间,一掀被褥,下边果然另有乾坤。
机关拧到最右边,床板下露出长而深的甬道,里头隐有亮光,小娘子莹白的小脸上有些许惊喜,“你在外头守着,别让人把咱们关在下头!”宣宁嘱咐着,“若是有危险,本宫会喊你!”
沿着阶梯一路往下,宣宁感受到了内心深处不属于她的恐慌,大概李意如无法接受走进这样的狭窄的密室,宣宁安慰道:“没事,你先歇息吧,我去找他!”
李意如点头,不再勉强自己,两眼一闭,没入识海中消失不见。
方才匆忙,以木簪固住的乌发有些乱了,热汗沾湿鬓间,她素手轻挽,将凌乱的碎发都拢进了耳后。
宣宁今日特意换上了轻便的男装,玄色窄袖的缺跨袍虽不为她所喜,可胜在方便夜行,她素爱穿颜色光鲜的衣衫,上一回穿着玄衣已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
密室不大,踏下台阶一眼就能望到底,石桌上的茶盏下压着纸张和见血的绷带,矮椅上摆满了各式瓶罐,显见有人在这里疗伤。
五牒君子屏风后烛火摇曳,隐隐约约好似有个人影躺在榻上,宣宁状着胆子喊了一声:“萧且随?”
没有回应。
他不会死了吧?宣宁焦急上前,绕过了屏风。
密室阴冷,少年覆着轻毯侧躺在榻上,他眉间紧蹙,如玉的面上是不正常的潮红,眼皮下眼珠飞转,似乎沉溺在梦魇中。
宣宁走近几步,谨慎地用手背抚在他额间,却被炙热的温度烫得收回手。而后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钳住了她的腕,宣宁眼前一黑,只感知到天旋地转之后,后背和脖颈间传来的钝痛。
那少年睁着血红的眸子,双臂上青筋暴起,狠狠将她掐在了身下,幽深冷冽的黑眸中透出泠泠清光,穿透肌理,直刺骨髓。
宣宁长睫轻颤,随后清眸涌动出无尽的恼意,恶狠狠地瞪圆了,仅剩的左手握成拳头,使劲儿锤在他后腰。
凌厉的眼刀一瞬冰裂,少年像忽然卸开了所有防备,慌忙松开了手,“李宣宁?!”
“当然是我!”宣宁狼狈地从榻上坐起来,挥着拳头还想揍他,可萧且随浑身都缠着绷带,连衣衫都不好穿,呼吸间又浑浊沉重,显见是伤得不轻,她又软下心肠,皱眉问他:“你受伤了?”
少年垂眼看了看,才发现自己上身并未着衣物,他僵硬地将薄毯拾起来拢在身前,局促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我看看?”冰凉柔软的手儿轻点在滚烫的背脊,少年攥紧了毯子,看了一眼案几上的沙漏,声线低沉:“这个时辰你怎么来这儿了?”
宣宁轻轻扯开他的绷带觑了一眼,狰狞的烫痕在少年白皙光滑的脊上这样刺眼,她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上过药了?这样会留疤的。”
柳无寄与他逃出追杀后就忙着去处理痕迹了,他一人躲在这儿,哪有人能给他上药,不过是伸长手随便一洒,萧且随别扭地侧开身子,道:“你别看了,不是什么大毛病,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留疤。”
“丑死了。”宣宁想起他宁愿不与她相认也不肯让她看见他脸上的墨字,轻轻一晒:“别嘴硬了,我知道你最爱惜你的容颜,趴下。”
“什么?”萧且随听她胡言,下意识想要反驳,可滚烫的温度烧得他思绪有些迟缓,一时不知如何说,只看着那少女弯下腰去拾地上的药瓶。
她定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可却仍在找他,萧且随眼神轻闪,垂眼去看她。
李宣宁甚少穿玄色衣衫,他竟不知道原来玄衣更能称得她肤色雪腻,上好的青瓷瓶握在纤白柔夷,却还不如她的手光滑莹泽。
宣宁眉心微皱,拿着药瓶转过脸问道:“是这个么?”
萧且随点头,又问道:“你都知道了?知道我…不是幽州世子了?”
宣宁见他始终呆愣愣的,像是个烧坏脑子的模样,实在没了耐烦,两手紧握住他的肩膀,一下将少年按在了床榻上,她慢悠悠地说道:“时间不多,先给你上药,烫伤不好好处理,你的高热是退不下去的。”
少年蒙在被中的脸上滚着火烧,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你…你…你给我上药?”
宣宁哼笑一声,做什么美梦呢,她怎会知道如何上药,萧且随果然烧糊涂了。只见小娘子眉梢轻挑,清脆的声音扬起:“卫缺!快下来!”
少年紧攥着的手指倏然松开,埋在被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四十九章 欲说还休
待卫缺为萧且随重新包扎, 宣宁才看见他臂上的许多伤痕。
那日北衙大火,他所处的那间窑坑率先炸破,好在他当时离铁水较远,可一旁滚烫的蒸汽还是灼伤了背部, 锋锐的瓷器碎片如密雨向他洒过来。
他抬袖去挡, 右臂上扎满了细小的碎片, 其中一块石英划破了臂上经脉, 鲜血潺流不止。
等裴四拿了镜子, 他才好慢慢从半破的屋顶爬出来, 未等落地, 两个眼神躲闪的金吾按着刀靠近。
四周已没了其他人,他手臂受伤, 又没有称手的兵器,抵挡了一阵, 知晓一定是因为身份暴露,才会使得有人这样迫不及待, 在禁中就敢对他动手。
能使得动金吾的无非是那几位皇子, 想起前几日靖卫传来的消息,说徐骁在西郊遇袭之后, 救助他的人是淄川王, 不难想象, 他们已达成协议。
他萧且随已然成为碍眼的弃子。
本该随行在侧的飞翎卫不知所踪, 他一路往太极宫外行去,通义坊的据点已暴露给了李宣宁的人,可他失血过多, 这里已经是最近的选择。
一直埋伏在宫门外的死士追随过来, 他引他们入了通义坊, 逐个击杀。
“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宣宁想起那些刀客的惨状,仿佛又闻到了尸首若有若无的臭味,不自禁地皱了皱鼻子。荭喽淑元
萧且随顿了顿,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偷偷拿余光去瞧她,见她面上显然有嫌弃之色,心下忐忑,问道:“你是否怪我滥杀无辜了?”
这是什么话,刀客为杀他而来,她怎会怪他这个,问出那句话不过是有些好奇他的身手罢了,上回他说自己的刀法与卫缺不分伯仲,她没信,这回看来,也许他所言非虚。
宣宁气得笑了一声,不屑于与他解释。说来奇怪,这些天忧心着他,只怕他真的葬身火海,心中沉甸甸的像压着重担,闷得呼吸都不畅快。
可如今见了他,却又没感知到多少劫后余生的快慰,反而有些气恼。
烛火照得太近,宣宁眯着眼将烛台搁到一旁,她眯着眼,没好气地问他:“你做什么死到临头了还不急着逃跑,要把裴四支开,还把那镜子给他,你没见着裴四把镜子给我的时候那个模样,状若厉鬼,好似是怪我害了你。若不是看他实在伤心,我真要给他两下。”
萧且随挑着眉看她,“他伤心?那你呢,有没有一点伤心?”
宣宁答道:“当然有了!”
隐秘的甜意泛上舌尖,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味,只听那小娘子义愤填膺地说道:“不光是我,还有业表哥,平日你与他的好可不是假的,听说你涉进了悬案,他日日往快班跑,要亲督不良人办案呢。这事儿肯定是三哥干的,大概与楚郢也脱不了干系!”
萧且随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懒散地往后边靠了靠,“在长安地段的案子怎会惊动了不良人?长安令做什么去了?他们都查到些什么了?”
宣宁哼声着,颇有自得之色,她道:“飞虹溺死在荷花池,长安令不出一日便以意外失足结案,想来是因为我三哥手可通天,可他再能依仗权势,也撼不动直属官家的不良人,我与官家说,死士在通义坊行刺我,官家自然派不良人来查案了。”
“这样…”他扬起个笑脸,说道:“李宣宁,你可真够义气的。”
“那当然。”宣宁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虽然你不是幽州世子,但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不会变,若是他们真的把你赶出葛园,你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来我府上当亲卫!”
卫缺眼皮一跳,看向公主。
宣宁感知到他的目光,安慰地拍了拍长卫史的手臂:“放心,他来了也不过当个长卫,不会撼动你长史的位置。”
卫缺微微勾唇,垂下眼睛道了一声“卑职不敢”。
萧且随笑了声,声线懒散:“有这样简单的话,我又何苦东躲西藏,虽冒充世子并非我本意,城门失火,池鱼何附?官家不会放过我,还要感谢你请了不良人来搜查,想来明日他们就会发现这个密道,将我缉捕归案了。”
宣宁噎了一声,道:“糟了,这可怎么办啊?”
她想了想,拊掌道:“这样,一会儿我就喊卫缺把你运回公主府去,在我府上,可没有人敢进来抓你。”
萧且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现在情况不明,他怎能去到她的府上,若淄川王倒打一耙,说承江王与突厥人有往来,李宣宁如何自证清白?
“为什么不行?”小娘子清眸盛满疑惑,随机又腾起些许怒火,她斜着眼睛看他,闷声问,“莫非你信不过我?”
“不是。”他不想再让她误会下去,萧且随咬着牙,干脆地告诉了她:“李宣宁,我不是魏人。”
宣宁稀奇极了,连声问道:“你不是魏人?那你是什么人?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来历?”
萧且随的轮廓确实比一般魏人要深刻,样貌间也是艳丽为主,清冽次之,宣宁先入为主,只以为是因他父亲是北方人的缘故,现下他说出这个,她便猜测道:“你生父是突厥人?”
灯火映照在清澈剔透的瞳孔,里边好奇有之,探究有之,却没有他想象中的嫌弃和厌恶,她随口问着,又接过卫缺刚拧干的帕子,覆在他额间。
冰凉的触感让高热的人舒服到想轻叹,多年来的忐忑成为笑话,她待他一如既往,萧且随放松了心弦,垂眼答道:“是,我生父是突厥的阿史那奇顺。”
“草原狼王?”卫缺低语一声,抬眼去看那少年。十八年前,时任突厥叶护的阿史那奇顺确实来过长安,难道是那时他与幽州节度使的夫人…
卫缺阖了阖眼,有些无法接受这些神奇的秘闻。他恭敬地告退到一旁,自觉地闭上了耳朵。
“那你母亲是谁?”今夜看来是不必回去了,宣宁干脆在榻旁坐下,撑着下巴看他,要听完这个故事。
“我母亲虽是长安人士,却自小在卢龙长大,她十五与阿史那奇顺相识,可那时柳家与萧家已交换了庚帖,不久之后,她不告而别,孤身嫁到了长安。”
阿史那不堪忍受情人的背叛,借着十八年前朝贡送项,悄悄潜入葛园与柳氏相会。
“啊?”宣宁不可置信地说道:“所以你…是大节度使夫人和突厥王的儿子?!”
柳氏与阿史那两情相悦,可又无法违背家族的意愿,嫁到长安之后,幽州世子对她温柔相待,她也渐渐忘却了过去。谁料阿史那纠缠不休,竟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她一时心软,最终铸成大错。
萧且随目光闪了闪,点了点头。红篓梳原
宣宁若有所思,既然他是突厥王的骨血,确实不能贸然在这个非常时刻将他带回公主府,否则不异于将把柄送到三哥手里。
“不必担心我,我在城中还有几个据点,待明日好些了,我会自行离去。柳参事还在外边为我奔走,想来他能说动徐骁,不会与我拼个鱼死网破。”
宣宁微微一笑,安慰道:“不必担心,徐骁已向我方投诚了,他绝不会帮着淄川王对付咱们。”
接着便把徐骁对李意如说的话照实重复了一遍,又将徐骁昔日闯进陆家别院寻仇,却不愿伤及无辜之人的事儿告诉了他,“我瞧着他也是个磊落之人,应不是诓骗咱们的。等我回去,便与他商量对策,一定不能如了三哥的愿。”
原来裴四所说“抬了一轿”就是抬的徐骁,微微的燥意从胸口升起,他尤其讨厌从她嘴里说出徐骁的名字,或许是小时候被徐骁夺走的东西太多,萧且随眸色沉沉,低声问她:“你这样相信他?”
相信徐骁的是李意如,若说按宣宁的意思,应该及早掐断徐骁这根线,但是“她”也是她,于是宣宁敷衍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对呀,他是你的阿弟,我当然相信他啦。”
随口一句笑语却奇异地抚慰住了他,是了,她说是因为他才会相信徐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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