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郎哪里在这般场景中译过这种话,几乎打着摆儿给萧且随说着,眼见少年眼中恨得都快滴出血来,通事郎抖得比公主还严重。
马儿、钱财和弓箭已给备好,就停在刑狱外边,伊川胁着李意如缓缓往外走,一旦飞翎敢越雷池一步者,箭镞便多用上一分力,短短一刻钟的路程,公主颈上鲜血横流,血色染在白雪般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红。
再无人敢靠近。
李意如虽要让伊川放松警觉,却仍不肯在大魏兵将面前露怯,她的步子缓而稳,冷眉轻蹙,从容傲然,仿佛前路并非黄泉,她只不过赴一场习以为常的盛宴。
他们的距离已经足够近,近到萧且随可以有九成九的把握能将这个畜牲击杀,可谁无法保证他会不会殊死挣扎,误伤李宣宁。
唯有按兵不动,眼睁睁看见伊川将那娇小的人儿抱上马去。
“王子且慢!”
温润的清音自远而近,李意如只听懂“王子”二字。
驰骋的马车在不远处勒马停下,并辔在侧的那人正是方才在刑狱外边阻拦公主的傅见山。
李意如瞳孔微缩,眼见着珠帘轻启,乌发朗目的男子首先踩凳下车,谢方行墨色的眸子在场上巡了一圈,敛眉垂首,将里头清隽的青年扶出来。
车架来得匆忙,颠得李槐有些气喘,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意如,却不含任何怪罪,仿佛只是确认她的安全,李槐冲欲言的谢方行摆了摆手,自扶了木杖,用番语对伊川说道,“九王子在吐蕃是有头脸的人物,挟持弱质女流而逃窜,只怕有失体面,且这女郎不日就要嫁给突厥王子,你抢了她,莫非要与突厥为敌么?”篊镂书原
突厥与吐蕃隔着个陇右,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真要打起来,盘踞陇右的大魏可讨不到半分好处。
伊川笑道,“有头脸的人物?我可不敢当,这会儿都快没有头了,还要脸面做什么?大王若是再拖延时间,给不起能让我动心的筹码,这女郎…”
他转动手腕,箭尖又抵近了几分,血液浸湿了衣襟,顺着脖上悬着的细绸没入起伏,李意如微微蹙眉,失血的感受她并不陌生,不过是冰冷的寒意洒进脊髓,到了最后,甚至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伊川继续道,“…可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来换她。”
伊川一愣,不错,承江王的份量自然是要重过手上的女子,只不过他这样爽快,莫非其中有诈?
李槐仿佛知晓了他的想法,笑道,“她是我的亲妹子,我自然不能见着她生生被人掳走。可要是天子过问下来,可就管不了一个区区女子的性命了,长安距吐蕃万里之遥,王子前路渺茫啊。您是识时务的人,不可能为美人,舍命不要吧?”
箍在腰上的手微微松动,李意如和宣宁霎时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
阿兄要以他相换!
李槐眼中带着轻笑,可熟悉他的人一看便知,他嘴角微微向下,是愤怒的征兆。
宣宁咬着唇,抬眼看向前方,一霎那间,她俩人无需再多开口,心意便已相通。
小娘子锐利而坚长的指蔻在马臀上狠狠一掐,纯黑的马儿尖声嘶鸣,抬起蹄子便往前冲了出去,千里好马飞窜着,扬起遮天尘土。
“宣宁!”
萧且随立即翻身跃马,攥着银缰咬牙追了上去。
任性的举动终于击溃了李槐的假面,他从未这样恨过自己这不良于行的腿脚,承江王双目圆瞪,这些趋炎附势的侍从和官员,难道他们不知官家根本不可能派宣宁公主来刑狱,视圣令为无物,害得珠珠如今被蕃子胁迫。
救不下珠珠,这些人通通都该死。
【作者有话说】
唔,没想象中的忙,快乐摸鱼~
第91章 离别
刺骨的寒风慢了下来, 伊川提马轻立,眼见金光门高耸的朱扉缓缓打开,他回首望了一眼后头投鼠忌器的大魏儿郎,勾唇露个了挑衅的笑容。
出此门沿着泾河往西疾驰三百里, 自有人前来接应, 一旦入了岐州, 便再无所忌惮。
为首那金吾将军右手轻压, 示意后头白马银鞍的少年切莫冲动。
伊川做事从来不会孤注一掷, 他早已摸透了魏朝官场, 知道自己一旦事败会被押进刑部暗狱, 买通狱卒、挟持权贵、留出兵马接应…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虽他并不知从何暴露,可此行仍有意外之喜, 他垂首看向怀中乖巧柔和的女郎,颠簸的驰行震出了她脖上悬着的一只骨哨, 它穿在红色的细绸带上,看不清什么材质, 但它与她周身的所有事物一般精巧华贵。
小娘子鬓发轻散, 寥寥几缕青丝落在弧线优美的侧脸,她白得像一洒月光。她的美与大魏引以为傲的瓷器有共通之处, 圆润、绝美、易碎, 伊川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 为她将散发撩至耳后。
李意如垂眉顺眼, 双手抓住了马儿的鬃毛,定定地看着前方。
“你们兄妹情深,我自然是要成全你的。”
明知她听不懂, 伊川还是开了口, 他拍马前行, 只见那小娘子微一回首,快速地扫过后头跟着的人影。
萧且随与众金吾一同跟在后头,少年一手持绳,另一手握弓,立在她的勒雪骢上,神情肃穆。
“别看他了。”
伊川有些不悦,既然她都做了选择,何以留恋旧人,他拿肩膀撞了撞李意如,示意她好好抓稳,等门扉一开,即刻就要奋力奔驰。
下一瞬,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小手灵巧地钻进了他的掌中,伊川以为她想掌缰绳,警惕地眯眼,牢牢攥住了她的。
可她并不是想握缰绳,小手使了劲儿上抬,带着他的手轻轻触碰在她脆弱的颈间。
伊川疑惑地看她,遵循着她的意思,用手掌握住了她的颈,小娘子侧着脸睇他,纯净澄明的眸子里有些哀哀的恳求,像盛放的花儿在期盼晨露与光的怜惜。
“你是想让我给你止血?”
她笑了笑,冲他眨眼。
伊川险些就迷失在这个妍尽魅惑的笑容里,她究竟想耍什么花招?
只不过她的血这样流下去也不是事儿,伊川松了手,侧身去拿行囊里的纱带,眼睛却一直盯着她。
她的动作是极快的,小娘子脸上笑容未收,拎起那骨哨咬在嘴边,一短一长的尖锐哨响,几乎同时,马蹄声骤乱,三只飞箭自右侧劲射而来。
伊川立即回转身要拎她来挡,可小娘子动作灵活得像一片云,一招雁字回还,滑不溜手的柔软身躯顷刻就潜下了马腹,这是她在马球场上闪避对手时用过的绝技,亦是和萧陆二人同场无数次后的默契。
他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只手。
利箭没入血肉的噗声震动耳膜,宣宁有一瞬只觉得被射中的人是她自己,温热的血溅进了眼睛,她脑中狠狠一刺,密密麻麻的痛感从心脏蔓延开来,重重的打击感让她几欲晕厥。
男人一手把她捞回来,狠鞑缰绳往金光门冲过去。宣宁回首见着他背后的三只金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疼。
她愣住了。
可李意如并不迟疑,她俯身窝进伊川怀中,伸手绕过他的背脊,握住了其中两只箭,用尽全力地往他身上按下去。
钻心之痛不外如是,伊川只觉眼前乾坤紊乱,巨大的推力迫使他向后一仰,两人团作一起,从飞驰的马儿上滚落下来。
朦胧间,他仿佛听见琉璃破碎之声,飞溅的碎片破开肌肤,又在翻滚中嵌入血肉,他痛得蜷曲,抬袖将怀中之人遮得密不透风。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不过那时花海绚烂,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厚实的草面瘙进他的脖颈,那双清冷又镇定的眼睛盈满格桑花的倒影,笑意清浅。
可这里并不是那片花海,地上只有大魏驰道冰冷坚硬的角石,伊川背后的箭折断了,钻心的锐痛几乎麻痹了神智,他下意识扶住了她的后脑,自己却撞得头昏眼花,抱着她滚了七八圈,呕出一捧血来。
可她并不领情,跪压在他的背脊,握住他身上的金箭簇,狠狠地拧了三圈。
他不杀女人,可连绵的痛感实在难忍,狡猾的大魏女郎,阳奉阴违,竟要让他命丧于此,伊川举起掌,却在恍惚间见到那女郎热泪横流,她水润的眸子藏进了星月,晶莹如宝石的水珠砸在他脸上,女郎红唇轻颤,低声喊他,“库亚西。”
伊川脑子一嗡,宿命的轰鸣震荡回响,酸涩的肿胀溢满了四肢与肺腑,他不过与她相识半旬,可又似乎在漫长岁月中等待着这一声呼唤,她究竟是谁?
她为何这般喊他,她又为何心伤?他迟疑了,目光扫过她脸上擦破的红痕,他收力改手轻揩在她眼角,喊了一声,“阿依努尔?(1)”
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她很快就搀扶起来,拥进另一人的怀中,而他的眼前空旷下来,金色的烈阳当空,他迷失在了长安城万里无云的晴空,永久地定格。
他想,中朝的日光,远不如雪山耀眼灿烂,可这儿才是她的归宿。
四周乱糟糟的,嘈杂的呼喊声吵得人头晕目眩,宣宁转头见到金吾们围住了伊川,她眼前一黑,攀住面前人的肩,急急地喘息着,“阿随、阿随…怎么办?”
少年粗粝的手掌按住宣宁身上潺流的伤口,他的慌乱不亚于她,“在,在,没事了,我在这里。”
越来越多的人匆匆赶过来,萧且随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抚住她的脑袋,两下将长发挽成松散的发髻,低声道,“别怕,你阿兄带着医官过来了,咱们先看看你的伤势,好不好?”
方才她骤然吹响代表方向的哨音,勒雪骢飞跃而出,多年来的默契使他贸然出手,天知道箭飞过去的时候他有多惶恐。
万一她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办,万一她躲闪不及怎么办…
好在他没有理解错,好在李宣宁临危不惧,他的公主肝胆过人,绝不会轻易屈服。萧且随抵住了她的额头,闷闷地落下泪来。
“不,‘她’…”宣宁热泪满盈,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伸手摸向腰侧,却只摸到一串红绳,它系得很紧,可下边的镜子却不见了踪影。
它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坠入尘埃,散落在霭霭风雾深处。
【作者有话说】
库亚西,太阳
阿依努尔,月亮花
勒雪骢的哨声在第八章,阿随送马儿给宣宁,教她训练雪云儿。
30w了(哀叹)应该下周结局吧
有想看的番外吗?(x)
有想写的番外吗?(自言自语)
第92章 正文完结
宣宁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那个沉默寡言的荆西世子楚鄀了, 三月某日,她邀他和众儿郎一同去乐游原玩耍,却不想半途蔚园参事来禀,世子病重, 恐不能赴约。
原来前日里他为护住新芽的杏花树, 在一场暴雨中淋得湿透, 病了几日, 今晨突高热惊厥, 不省人事。
宣宁最恨恶奴欺主, 楚鄀贵为三州世子, 这些琐事何由着他亲自动手,他是一向怯懦, 宣宁不好插手蔚园的事宜,可瞧瞧这些下人都猖獗到什么程度了, 病了这么久也不知喊太医去瞧瞧,若不是害怕公主怪罪世子失约, 这名参事何至过来禀告。
她立即召令太医, 与众儿郎一并往蔚园探望。
可等他们到了蔚园,却听里面哀哭不绝, 原来楚鄀已然没有气息了。
这事儿来得太突然, 楚鄀爱静, 与他们几个也不甚相熟, 可每回宫宴,都得坐在一处耍乐,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 他并非体弱之人。
太医没有看出端倪, 只道他的风寒来得凶险, 伤及了肺腑,药石难医。
几个半大孩子怏怏不乐地离去了,过了几日,长安城又传闻,官家新封了荆西次子为世子,日前已从鄯州动身了。
那年四月,杏花开得异常艳丽,她却没有兴致去蔚园观赏。
可蔚园的金帖一样如期而至,原来楚鄀给她备好了生辰贺礼,只是没等到四月初九,他就已病亡了。此番是他的弟弟楚郢请她一同赏花,顺便要将贺礼物归原主。
杏花团密,幽香馥郁,春风吹动了压在笔下的一张纸笺,飘飘然落在她的脚边。
她顺势拾起来。
梦境的荒诞实在难以置信,那纸笺一会儿是水蓝纹,下一刻又变作墨色,纸上所书的诗句,也在咏景和悼亡中不断切换。
她来不及讶异,时光就似乎有了实质,混乱的场景像生出了脚,快步在镜中流转。翩飞的落花、平静的蓝湖、绚烂的烟火,她梦见自己和楚郢每日书信传话,寻遍了长安每处景色,她对他生了情,与伙伴们都断了来往。
他甚至不愿听她喊陆业一句表哥。
她何至于如此愚蠢?宣宁生了气,这个为爱癫狂的女郎怎会是她?
她不想再继续了,可无形的阻力在迫使她沉睡,她脱离不了这荒诞的梦境,只好继续看下去。
可喜的是,没过几日,她果然神志清明了,照样和阿随还有业表哥他们一起打马球、吃鱼宴。
及笄那日,她执意向阿耶请旨要楚郢尚主,好在阿兄及时回来。
阿兄…他坐在木辇轮上…宣宁百思不得其解,她总觉得在她的记忆中,阿兄并无腿疾,怎他如此消瘦倾颓。
她和阿随躲在柜中听见了楚郢和他门客的密谋,原来他写给她的信件都是由他人代写的,他甚至和三哥有往来。
这下她该彻底对楚郢断了念想了吧。
接连几月,一连串儿阴谋阳谋迭出不穷,长平和楚郢竟有往来,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楚郢竟给萧且随和她下药,顺便挑拨幽州和阿兄的关系。
好在萧且随武艺惊人…
什么!宣宁瞪大了眼睛,萧且随在梦里简直比卫缺还厉害,抱着她从承江王府飞回公主府,一个守卫都没有惊动。
最奇特的是,她非但没有迁怒于长平,甚至还给她送去了珍贵的猧儿,误打误撞牵扯进一件案子。
最离谱的话本里也不敢这样写,萧且随不是幽州大节度使的亲子?!幽州怎么敢这样糊弄中朝?简直是无稽之谈。
冲天的火焰吞噬了北衙窑坑和葛园,她骑着白雪一样的马儿,忧心焦虑地寻人。
虽阿随不是魏人,可他是她最重要的伙伴,她不能让他遭了小人的毒手。
裴四手臂烫伤了,递给她一面镜子。
宣宁垂眼一瞧,那镜子显然是破损过的,虽已尽力修复,可破镜怎能重圆,她又怎会用这般难看的东西?
萧且随无缘无故拼了命去修这个破玩意儿做什么?
更离谱的事儿发生了,萧且随摇身一变,变作突厥王子来长安和她和亲,宣宁简直捧腹大笑。
轻舟掠过莲花深处,她竟一下扑进了他的怀中,昂首向他索取着,唇舌牵绊,碾转中他温柔地抿吮,而她压制不住紊乱的呼吸,心神俱荡,面色潮红,按在他胸口急急地喘息。
萧且随眼若点漆,温柔缀在他微红的面颊,明明暗暗的羊角灯,芬芳刺鼻的苏合香,她就这样靠着他,絮絮低语,直到月满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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