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尚武,表姐兄们各个都爱舞刀弄枪,身体健壮。
反观之,沈今朝作为荣亲王府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却是先天不足,血虚畏寒,五岁前都是泡在药罐子里,用各种名贵药材娇养着。
别提舞刀弄枪,便是多走几步路,他们都舍不得。
真真切切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小今朝从小便将那一碗碗苦药当水喝,竟也不哭闹,虽忍不住皱脸,但只要谁给她喂上一颗蜜饯,便立刻又露出明媚的笑容。
便是府中下人,见着她,也不禁心生怜惜,当亲孩子疼爱。
但再得人喜爱,身子差,便与同龄人玩不到一块去,小今朝的童年其实有过很长一段孤独的时光。
而那段时光,便是宋知章陪她度过的。
宋府尚文,出过不少状元榜眼,是真正的言情书网。宋知章承祖父教诲,自幼便比同龄人成熟稳重,不爱跳脱。
沈今朝卧床无聊,他便寻了许多新奇有趣的话本子,亲自念给沈今朝听。
沈今朝病中烦闷,他便寻了一只小巧可爱的狸奴,与狸奴一起逗沈今朝笑。
沈今朝握笔吃力,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是他亲手握着沈今朝的手,一笔一笔教导。
对沈今朝而言,宋知章如兄,如友,亦如师。
他是她全心接纳的,从未设防的,另一种家人。
但后来,爱听话本子的她知道自己也是话本子中的人。
狸奴在她十三岁那年离世了。
曾带着她写下“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人,变成了她看不透的模样。
他明明知道她最怕苦,最怕疼,却仍旧选了最苦,最疼的毒药。
她死时,腹如刀绞,除了疼与苦,失望与伤心,最多的便是困惑。
明明他告诉自己真相便好了,他不知道吗,她最容易心软了,即使知晓他骗了自己,即使知晓他从不曾喜欢自己,只要他对自己言明他的为难,她都会原谅的。
她从来都不是个擅长愤怒与报复的人。
可宋知章连犹豫也无,轻描淡写地决定了她的死亡。
或许同她看不透他一般,宋知章也从不曾真正看透自己。
亦或许,比起青梅竹马间稀薄的情谊,他更担忧事情暴露后接踵而至的麻烦。
送她上黄泉,便是最简单了事的解决方法。
沈今朝一口又一口呕血,泪眼蒙眬中,她似乎看到自己将心脏都呕了出来。
疼,真的好疼。
她想娘亲,想父亲,想姊姊,想阿兄,想好多好多人。
若是他们知道了自己的死亡,该有多么伤心?
若是他们知道自己有多痛,该有多么心疼?
第25章 含入V通知
天色大亮,侍女带着盥洗用具走进屋内,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先听见了一道轻微的嘘声。
楼珈轻手轻脚走下床:“沈姑娘这儿我来伺候便好,你自己忙去吧。”
侍女:“是。”
打发走侍女,楼珈用水沾湿手帕,而后坐在床沿,小心地一点一点为少女擦去脸上泪渍。
他的力道很轻,几缕发丝垂下,落出眸中细碎的温柔。
梦中的沈今朝将这双手当成了母亲的,于是愈发委屈,哭得愈发伤心,从小声的呜咽,渐渐转为大声地啼哭。
她无意识抓住“母亲”的手,努力贴紧“她”的手心,似是要将所有委屈都倾诉出来。
楼珈顿住。
少女的脸颊温热而柔软,她全然依赖着他,似受了伤的小猫,哽咽着寻求猫妈妈的安慰。
熟悉的悸动再次出现,他情不自禁软下眉头,流露出令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慈爱。
真见鬼,慈爱,这个词竟然会跟他扯上关系。
他楼珈是什么七老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吗?
他想抽回手,但沈今朝抓得很紧。
自然,若是他想,依旧可以轻而易举抽离。
但偏偏,沈今朝轻微的力道,如同看不见的手铐,牢牢将他定在了原地。
沈今朝渐渐被自己的哭声吵醒,泪眼蒙眬间,恍惚看见楼珈的脸。
“楼珈?”
她一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带着浓浓的哭腔。
沈今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哭了,并且恍然间领悟,她在梦中抓住的娘亲,其实是楼珈。
楼珈见她松手,没说什么,轻轻嗯了声算作回应,重新净过手帕后,再次温柔而细致地帮她擦去新流下的眼泪。
沈今朝尤似在梦里,大脑有些迟钝,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任由楼珈动作。
人一醒,便不再簌簌落泪,这次很快便擦干净了。
沈今朝:“谢谢你。”
楼珈看了看她仍旧泛红的眼圈,难得没说什么骚话,只是招手让沈今朝坐好。
他梳发的力道也很轻,骨节分明的手指穿插在她乌黑柔顺的长发中,温和又认真。
这不是楼珈第一次帮她梳发,但以往他只执着于复杂华丽的发髻,并不像如今这般,似乎只在乎有没有弄疼她。
沈今朝觉得自己许是因为刚刚的梦,产生了错觉。
她竟然从楼珈身上体会到了娘亲般的温柔。
“殿下怎么一直盯着我?”
沈今朝回神:“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楼珈为她插上粉色蝴蝶步摇:“殿下在想什么?”
他今日挽的发髻十分简约,也并不执着于耀眼夺目的珠宝,别有少女的清新自然。
沈今朝犹豫了下,还是如实道:“我在想娘亲。”
她以为自己又会受到楼珈的嘲讽,比如什么娇气呀,幼稚呀,这么大了还一直想母亲呀……
但楼珈没有。
他笑眯眯地说:“殿下是觉得我很像你娘亲?”
沈今朝摇摇头,又点点头,迟疑道:“楼珈,你今日,很不一样。”
楼珈笑得更加温和:“哦?不知在殿下看来,奴家今日有何不同?”
沈今朝:“你今日,很温柔。”
楼珈歪歪头:“是吗?可我觉得自己平日也是这样的啊,莫非殿下是在怪罪奴家往日太过放肆?”
刚刚一直氤氲的母爱光环瞬间碎掉。
沈今朝:“我不是这个意思,楼珈,我是说,你今日,格外温柔。”
她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是因为我在梦里说了什么吗?”
楼珈:“殿下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吗?”
沈今朝:“抱歉,我只记得自己似乎在哭。”
楼珈帮她描眉:“是呢,殿下一直在哭,还攥着人家的手不肯放。”
沈今朝隐约有记忆,不敢反驳:“对不起。”
楼珈抬起她的脸,为她扫上轻薄的胭脂:“还有哦,殿下还一直叫人家娘亲。”
沈今朝长睫轻颤,脸色微粉,分不清是脸红还是胭脂的颜色。
楼珈却透过她的耳尖,轻而易举看穿她所有心思。
“小殿下一口一个娘亲,唤得奴家心都酥了,恨不得殿下是奴家亲自生出来的。”
沈今朝:“楼珈,你是男子。”
楼珈:“嗯,所以呢?”
沈今朝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奈,叹气道:“你生不了的。”
说完,又想起往事,补充道:“而且生孩子很疼,很危险。”
她的娘亲生她时,便因为难产,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楼珈:“可如果殿下是奴家生的,便会一直与奴形影不离,相伴终生。”
沈今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楼珈指尖抹上口脂,轻轻摩挲沈今朝唇瓣:“殿下,若是奴家像你娘亲一般待你好,你便一直留在奴家身边,别再想着回家了,好不好?”
……
后花园,凉亭中。
沈今朝身后站着楼珈,身侧坐着范琳琅,对面坐着贺清秋。
贺清秋似是已经养好了伤,又恢复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与范琳琅有说有笑,诙谐风趣,进退有节。
沈今朝有心游离,却总能被贺清秋三两句话扯入话题中。
“师弟多日不见踪迹,不知弟妹可有他的消息?”
沈今朝:“我也没有。”
范琳琅:“你这夫婿也太不像话了,一句话不留就玩消失,别是在外面犯了什么事,丢下你自己逃命去了吧!”
沈今朝:“范姑娘,我夫,夫君不是这样的人。”
范琳琅翻了个白眼:“行行行,他不是这么贱的人,他只是个单纯的死人,大概已经死外面了。”
沈今朝闭口。
贺清秋淡淡一笑:“弟妹勿恼,琳琅自幼心直口快,只是看不惯师弟这般待你,才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她没有恶意的。”
沈今朝:“我知道。”
她拉拉明显有些气呼呼的范琳琅:“范姐姐,我知道你待我好,别生我气,好不好?”
范琳琅被哄得舒服了,却仍旧有些脾气:“反正你管不着我骂那个恶毒小人,若是不爱听,趁早离我远远的,少帮他说话!”
沈今朝悄悄看了眼楼珈:“嗯,我以后不说了。”
虽说这几日范琳琅早当着他们的面骂了好几次楼珈,但每回,沈今朝都忍不住汗流浃背,生怕楼珈一个没忍住大爆发,把大家都杀了。
贺清秋牵了牵嘴角,主动引开话题:“近日城中来了一名南诏医师,自称极擅巫蛊之术,或许能帮弟妹找到一些关于师弟的线索。”
范琳琅:“南诏的巫师?他们不是天天在深山老林里玩虫子,怎么会突然来我湖城?”
贺清秋:“南诏意欲向吴王殿下示好,适逢城主大人诞辰,特来献宝贺寿。”
范琳琅撇撇嘴:“呵呵,墙头草,之前不还打算跟皇室联姻吗?现在又巴巴来讨好我爹了。”
贺清秋:“他们自知理亏,不敢贸然觐见,是以找上了在下。”
范琳琅:“贺哥哥你就是为人太和善,谁都敢来麻烦你!”
贺清秋淡笑:“琳琅,如今这个世道,没人活得容易,既是求生之举,帮衬一二自是无妨。”
他看向沈今朝:“更何况这次的使者恰好能帮上弟妹,也算是一桩善事。”
沈今朝:“多谢师兄,只是不知,南诏的这位医师,是如何寻人呢?”
范琳琅也好奇:“对啊,南诏人害人是把好手,但寻人?没听说过啊。”
贺清秋:“此法关键在弟妹身上。”
范琳琅:“沈岁岁?她能做什么?”
沈今朝也疑惑不解。
贺清秋喝了口茶,缓缓解释:“南诏有一类蛊虫,名唤寻隶,只需取得所寻之人,或曾与对方贴身相处之人的血液,便能辨得踪迹。”
范琳琅一听就皱眉:“什么阴毒招数,还需要人血,南诏人果真恶心。”
贺清秋:“此举还需要弟妹与那南诏人同住一段时日,叫那蛊虫熟悉你周身气息后,才不会将你当成敌人。”
沈今朝还没说话,范琳琅先皱起了眉:“不行,我才不允许南诏人和他的那些臭虫子进我的城主府!”
贺清秋状似为难:“可,师弟数日没有消息,弟妹与他鹣鲽情深,定已十分担忧。”
沈今朝轻轻嗯了声。
贺清秋沉思片刻,无奈道:“琳琅,既你不愿南诏人入府,不如便让弟妹去我府上小住几日吧,早日寻得师弟,也好使他们二人夫妻团聚。”
范琳琅一拍桌子:“什么?她去你府上!不行!我不允许!”
沈今朝保持沉默。
贺清秋正想继续劝,范琳琅却直接指着他大声道:“范哥哥,你怎能如此不守男德,你一个清白男儿,怎么好让别的女子住在府上?”
沈今朝猛地抬头。
贺清秋一噎,眼角抽搐,却仍得保持得体的微笑:“琳琅,莫要开玩笑,岁岁是我的弟妹,我们二人怎会不清白?”
范琳琅:“你不准叫她岁岁,要么叫弟妹,要么叫沈姑娘!”
贺清秋:“……好,好,都听你的,行了么,琳琅?”
吵吵闹闹到最后,范琳琅还是同意了沈今朝暂时搬去贺清秋府上,但为了保证贺清秋恪守男德,她特意派了小翠去监视二人。
兜兜转转又回到贺府,看到楼珈被支开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沈今朝如坐针毡。
贺清秋却浑然不知沈今朝究竟在害怕什么,只以为对方是在担忧小翠告状,被范琳琅报复。
他有意安抚道:“岁岁,别怕,琳琅只是嘴上厉害,并不会真的对你做些什么。”
沈今朝:“嗯,我不怕。”
范琳琅应该不会报复她,只会报复“不守男德”的贺清秋。
她想了想,还是道:“师兄,你还是叫我弟妹吧,不然范姑娘会不开心的。”
贺清秋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好,弟妹。”
沈今朝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贺清秋:“岁,不,弟妹,上次相见,我曾说过,会为你寻一位医师,助你恢复记忆,你可还记得?”
沈今朝:“自然记得,莫非,这位南诏人,便是师兄所说的医术了得的朋友吗?”
贺清秋:“弟妹当真冰雪聪明,不错,蓝狸正是我为你特意请来的。”
沈今朝:“可师兄方才不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楼珈吗?”
贺清秋摇摇头:“弟妹,你不知,关于你的身世,我已大致有些猜测,可能同范家有些不好的渊源。虽不敢妄下定论,但总归小心些是没错的。”
沈今朝适时露出迷惑的神情。
贺清秋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脑袋,沈今朝后退躲开。
沈今朝:“师兄,还是莫要与我这般亲近了。”
贺清秋被拒绝,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手,笑道:“是我逾矩了,还望弟妹勿怪,只是有一事,我仍想跟弟妹解释清楚。”
沈今朝:“无碍,师兄想说什么?”
贺清秋:“或许今日琳琅对我的种种表现会让弟妹误会,但我本人,待琳琅从来只有兄妹之情,我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
沈今朝下意识粗了蹙眉。
贺清秋观察她的神色:“弟妹可是不信?”
沈今朝忍下胃中翻涌的恶心,摇摇头:“师兄自是没有必要骗我,我只是,在为范姑娘伤心罢了,她那般喜欢师兄,若是知晓师兄只将她当做妹妹,定然无法接受。”
贺清秋:“可是感情一事,向来无法强求,琳琅还小,对我大抵也只是少年慕艾,等她长大了,见识过更多儿郎,自不会一直执着于我。”
沈今朝:“师兄说得是。”
贺清秋看不出沈今朝情绪,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若是弟妹需要,待恢复记忆后,贺某可送你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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