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泪眼蒙眬中,她似乎望见了第一天入府的公子们。那时少年们挤满了大堂,如今却只余三四个幸存者。
“殿下,殿下……”
沈今朝抽噎着抬头,看不清眼前人长相,只觉得他声音莫名耳熟。
对方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轻声说了一句冒犯了后,柔柔附上沈今朝脸庞,替她拂去泪水。
沈今朝的视野逐渐清晰。
卢公子长睫低垂,神色柔婉,举止克制有礼,却不失关心。
“殿下,此处风大,便是难过,也不要吹坏了自己的身子。”
沈今朝点头,鼻音浓重:“谢谢。”
卢公子微微一笑:“殿下不需要同妾道谢,妾是殿下的人,关心殿下是本分。”
沈今朝无心再与他纠结称谓关系,胡乱点点头便要起身离开,但因为蹲在此地过久,又没有用过晚膳,眼前猛地一黑——
“殿下当心!”卢公子眼疾手快扶住沈今朝,他虽清瘦,个子却比沈今朝高许多,因此很轻易便将沈今朝拢进了怀中。
沈今朝逐渐恢复过来,将要推开卢公子时,卢公子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体贴而又谦卑道:“妾扶殿下进屋吧……如若殿下不嫌弃。”
沈今朝自是不好再拒绝。
夜已经深了,卢公子扶沈今朝进屋后,便要继续亲手替沈今朝拆发净面。
“我自己来便好,卢公子,你去歇息吧。”
卢公子停顿些许,也不纠缠,点点头,只是在将要离开时道:“此事或有转机,未必,便是楼公子所为,殿下莫再那般难过了。”
“嗯。”
卢公子:“便真是楼公子所为,殿下若是不舍……”
卢公子没再说下去。
在他离开后,小绿才进来为沈今朝梳洗。
沈今朝似是随意地问道:“小绿,那日张公子出事前,卢公子在何处?”
小绿:“卢公子说他一直在自己房中为殿下绣荷包。”
沈今朝:“有人作证吗?”
小绿点点头:“卢公子的小厮一直在院中守着他。”
沈今朝沉默片刻,眼神逐渐清明:“那个荷包在哪,我想看看。”
小绿摇头:“殿下,卢公子说自己绣工不佳,那荷包尚未绣完,他便觉得粗鄙不堪,直接烧掉了。殿下,是在怀疑卢公子?”
沈今朝:“嗯。”
小绿:“殿下,卢公子自入府一直是最为温柔和善之人,与其余公子也素来交好,殿下怎会怀疑他?”
“我不是单单怀疑他,我只是想起姐姐说过的,出现嫌疑最大之人时,并不意味着嫌疑小的人便能放心。除了卢公子,其余几位公子也都一并查查吧。”
“殿下,如今几乎府中所有人都认定此事乃楼公子所为,殿下此举可能会被一些人质疑有心偏袒楼公子。”小绿有些担忧,“不如等霍将军与司徒姑娘回府呢?”
沈今朝摇摇头:“姐姐不在的时间,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小绿姐姐,我知道你很聪明,也很厉害,你再教教我吧。”
沈今朝语气认真:“你知道我不是在偏袒楼珈,只是想查出真相罢了,对吗?”
小绿脸上的担忧褪去。
她是霍鸾特意留给沈今朝的智囊,霍鸾曾说过,小郡主若是有什么想做的,听她的便是,若是她主动提出想学什么,也没有什么忌讳,务必倾囊相授。
小绿听是听了,却不认为小郡主能真的从自己这儿学到什么,又有必要跟她学些什么。
眼下,她却是第一次,真的觉得自己能教沈今朝一些东西。
不过是些常见的宅斗手段,上不得台面,但荣亲王府未曾有过,沈今朝自然也就未曾见过,这才无所适从,被人着了道。
那人也确实够狠,就连她都被耍了。
本以为只是串通公子哥们假中毒构陷楼珈,却不想,他竟然敢杀人。
还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
小绿自然知道人不是楼珈杀的,但巧的是,她也不愿看到楼珈留在沈今朝身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先将楼珈赶走,再慢慢料理凶手。
霍将军说过不能干涉小郡主的决策,不能提供过多帮助,那看破不说破应该不算违抗命令吗?
抱着这样的心思,即使看沈今朝哭得伤心,她也没有出声。
卢公子来安慰小郡主,小绿本以为对方能乘虚而入,却不想,小郡主反倒在怀疑他,还打起精神要继续追查此事。
这……
查清楚了,可怎么将人赶走?
但看着小郡主的眼睛,小绿却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唉,总归是小郡主自己的成长,霍将军都愿意放手,她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越俎代庖?
而且说不定就算他们查出了真凶,楼珈还是受不了被污蔑过自己就滚了呢!
小绿的愿望,某种意义上,是实现了。
但不是在他们查出真凶后,而是在楼珈被押入地牢的第二天,他就消失了。
消息传来时,小郡主正与小绿探查案件要点,小绿眼看着小郡主眸中溢满泪水,心道:糟了!这该死的破落户,不就关了他一会儿,这就跑了,白眼狼,不知道又要害得小殿下哭多久!
但对方眸中的眼泪荡啊荡,荡啊荡,最终却又生生压了回去。
小郡主压抑着哭腔,努力平静道:“小绿姐姐,我们继续说刚才的事。”
小绿:“……是,殿下。”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但与小绿推测的有偏颇的,是真凶并不是一个人。
几位幸存的公子们,各个都有见不得人的心思,也各个都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各个都以为自己才是真凶,又都吵闹着说自己是被利用的。
但若说他们是被利用,却也拿不出证据,只当是在狡辩。
只有卢公子,遗世而独立,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半点错处也没有。
小绿心下加强了对卢公子的警惕。
被侍卫逮捕后,那些犯了错的公子们哭得好不伤心,争先恐后在小郡主面前求情,但小郡主却没再心软,而是将他们通通交给了府衙,按照地方法律处置。
小绿真真切切地感到小郡主经此一事,长大了许多。
她以为在查明真相后,小郡主会立刻将楼珈找回来,但令她意外的是,沈今朝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回事。
她似乎忘记了这个人,每日专心致志跟自己学东西,饮食嬉笑皆与平常无异。
但偶尔晨起,小绿会看见刚刚苏醒时的小郡主,没来得及藏好的泪痕。
第50章
楼珈离开后,成日围着沈今朝的人便成了卢公子。他不像楼珈那般强势蛮横,总是安安静静待在一旁,替沈今朝研磨添香,扇风煮茶。
小绿用质疑的眼神细细观察他许久,他也不生气,只会对方温温柔柔地笑。
沈今朝待他不冷不热,他亦不失落,第二日依旧带着亲手煮好的羹汤来见沈今朝。
温和有礼,长袖善舞,笼络了不少人心。
其中,最支持他上位的,便是小富贵。
“郡主姐姐,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卢哥哥呀,楼珈走了,大家都很开心,你也该快点忘记他,开始新生活呀。”
霍鸾回府后,得知这几日府中发生的事,亦并未多说什么,转而跟沈今朝提起了另一件事。
队伍已经组织完毕,接应的团队也已经出发,沈今朝可以动身去往江南,与父母团聚了。
“原本打算让你挑几个最喜欢的面首带上,眼下只剩下一个,倒也不用费心选了。”
沈今朝:“姐姐,我……”
霍鸾:“怎么,你不喜欢剩下的这个?”
沈今朝摇了摇头,有点想扑进霍鸾的怀里,但又因为霍鸾稀松平常的语气,无法做到如往常一般向她亲昵地撒娇。
姐姐是将军,必是已经看惯生死,无所谓的。
只不过她从前不在自己面前表现这一面罢了。
沈今朝的心思都摆在脸上,霍鸾心知肚明沈今朝现在的想法,却也没有改变,而是有些尖锐甚至残忍道:“岁岁,你是不是觉得,人虽然不是卢公子杀的,但整件事都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心机深沉,太过残忍,所以你不愿跟这种人继续相处?”
沈今朝想点头,又犹豫,眼巴巴看着霍鸾。
霍鸾:“可是从事实来看,卢公子便是清清白白,所以我不会罚他。但你不一样,岁岁,他是你的人,你若是觉得他不合心意,不用看事实,也不用讲证据,随时可以惩处他。”
“但这些只是我的猜测……”
“我以为你让楼珈离开,便是已经知道,即便只是猜测,即便只是微小的可能,也不能将危险因素留在身边。”
沈今朝沉默。
霍鸾:“还是说,岁岁,你后悔让楼珈走了?”
沈今朝不知道。
她觉得姐姐的态度想法无比正确,干脆果决,但到她这边,她却怎么也没办法如她一般快刀斩乱麻。
她最终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重申:“我不想带卢公子走,姐姐,便给他银子与身契,让他自行离开吧。”
霍鸾凝视沈今朝许久:“你确定只是让他离开,而不是杀了他吗?”
沈今朝后背生出薄薄的汗,喃喃:“我,我……”
红烛明灭,霍鸾喟然叹息,摸了摸沈今朝发顶:“岁岁,小绿说你这几日一直在查府中命案,可查到如今,你真的了解府中每个人的来历吗?”
沈今朝迷茫无措:“他们的来历,姐姐不是已经调查清楚过了吗?”
霍鸾摇头,神情严肃:“我调查的,与你自己查证得来的消息,未必相同。凡人总有偏池,岁岁,有些事情,你得相信自己查到的。”
“我查证的重点,便是这些人都不会伤害你。所以我将他们都放到了你的院子,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伤害旁人。”
“岁岁,这显然不是你对自己身边人的要求。”
“你要用自己的标准,去审核身边的人。”
她们是不同的人,各自身边也会留下不同的人。
霍鸾不会多加干涉,沈今朝亦不能再依赖霍鸾。
楼珈的去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方方面面,沈今朝都要开始自己做决定。
但因为此次江南之行时间太赶,沈今朝没机会再调查卢公子的身世,最终,她选择听从自己的心,将卢公子放出了府。
小富贵在纠结一番是跟沈今朝去往江南,还是留在曲江给师姐打工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
她眼泪汪汪地与沈今朝告别,千叮咛万嘱咐,让沈今朝千万不要忘了她。
沈今朝看着她,又看着司徒衡,视线最终落到空空的远处,似乎在期待有什么人能够出现。
但终究,那个人没再出现。
沈今朝在众人的送别中踏上了江南之旅。
此行迢迢,舟车劳顿,幸好沈今朝这些日子没有怠懒过锻炼身体,才不至于上吐下泻,只是微微有些食欲不振。
吃过小绿递来的一颗安神丸后,沈今朝调整了下身子,在马车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将晚,马车内已是一片昏暗。沈今朝刚睁开眼睛,随行的侍女便为她递上清茶醒神。
沈今朝接过茶杯,却不急着喝,而是问道:“小绿呢?”
侍女:“小绿姐姐去方便了,派奴来照顾殿下。”
沈今朝点点头,敛目凝神,仔细听着马车外的动静。
往日,车队行进时,总是闹闹哄哄的,如今却是诡异的安静,似乎在奔驰的,只有她们一辆马车。
沈今朝心头疑虑万千,却没有贸然掀开车帘查看情况。
她看着眼前陌生的侍女,试探性地轻唤:“楼珈?”
侍女不明所以:“殿下在说什么?”
沈今朝心沉到谷底,努力维持镇定,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马车继续驶动,沈今朝始终没有听到其余车马追上来的动静,而侍女盯着她手中的杯盏,含笑问道:“殿下,怎么不喝茶?”
沈今朝尽量自然地放下茶杯,捂住肚子靠着马车:“我身子不舒服,想吐,姐姐,我再睡一会儿,这碗茶先倒了吧。”
说完,又靠在被褥上闭眼睡去。
侍女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观察她有没有撒谎,良久,才道:“是。”
沈今朝闭着眼睛,听马车越跑越远,心里越来越担忧,但不知为何,脑袋却越来越昏,竟差点真的睡了过去。
她不得不在被褥下悄悄掐自己,以此保持昏沉的清醒。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马车才终于停下。侍女似乎一直待在马车内守着她,并未离开,直到又一个人进入马车后,两人轻声说了些什么,她才退下。
另一个人却没有离开,反而靠近沈今朝,伸手抚上沈今朝脸庞。
沈今朝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眼皮很沉,睁不开,也不敢睁开,但那人的手在抚过她脸颊后,却并未停下,而是缓缓滑到了她的衣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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