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迟疑片刻,便快速地摆出以往的亲和表情。
“小妹妹。”
她惊讶地抬起一只手掩住了唇。
“你这是怎么了啊,和你的那位怪物丈夫就此分道扬镳吗?”
普绪克恍惚听见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一声冷笑。
如果是真的有几分关心,那么至少,面上也会热切地招呼她口中的小妹妹,去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或者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好好缓解思念之情。
而不是站在门口,虚情假意地关心。
啊……
不过是一如往昔的做作和虚伪。
她垂下了头,再抬起,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淡的,看向尤安娜的眼睛:“我的丈夫……”
“是维纳斯的儿子,丘比特。”
从对方扬起的眉眼和湛蓝的眼睛里没有见着一丝惊讶,却有几分喜悦,普绪克看见她缓缓放下了手,不再掩住的嘴角强压下的病态微笑。
“我本可以有着很好的生活,作为爱神的妻子,只不过,发生了一个意外……”
如尤安娜所想的,一模一样。
甚至因亲耳听见,而感觉更加愉悦。
“我从未怀疑过我们之间的爱,但在前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恍惚醒来,手上已经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燃着的油灯,窥见了爱神熟眠中的模样,不巧,一滴落下的滚烫灯油让他清醒。”
掺杂着真话织就的谎言要比完全的陷阱更加诱人。
普绪克的眼睛湿润。
“我,百口莫辩。”
她继续将话往下铺去。
“他气愤地将我赶出,并声称要与我血缘相亲的另外两位姐姐重新结下天定的姻缘,尤其是无比崇敬神灵的……”
只这一句话,使得嫉妒燃起了激情的火苗。
普绪克还没有讲完,尤安娜就已经坐立不安走动起来。
她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成为那样一座金碧辉煌宫殿的女主人,成为爱神的妻子将要过上怎样一种人上人的生活。
在这样迫切的想法之下,她往外奔去。
“好太太……”
尤安娜一把推开刚端着熏香匣子走进来的贝芙。
“不要挡住我的幸福!”
红头发的女巫踉跄几步才没扭到脚,可手里的匣子脱了手,落在地上,晾晒干燥的香草叶片被急促的脚步踩了个粉碎。
她惊呼:“天呐,每一日的份量都是固定的,这下可怎么办,完了,完了啊……”
但已经急匆匆离开的尤安娜才管不得这些。
普绪克轻轻屈起一根手指,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落着一只晶莹的透亮蝴蝶,它收拢着自己的触须与足,安静地扇动收拢的翅膀。
在普绪克伸出手的时候,蝴蝶轻轻飞了出去。
往尤安娜背影的方向一点,飘摇的蝴蝶,有了目标。
直到那一抹虚幻的银蓝色光芒掠过贝芙的眼前,她恍惚回过神来,陷入更大的惊恐之中。
“不洁……”
蹲在地上的女人伸出的食指痉挛颤抖个不停,哆哆嗦嗦地指着站在那儿的少女。
“污秽!”
“召唤栖息在冥界边缘的神灵,以凡人的头发作为祭品施展巫术的你,连寿命都单方面的预支给了早已被黑暗迷失心智的女魔神……”
普绪克并不看她,只一步一步地走近,来到了那张长榻边。
她伸手,即将碰到赫卡忒紧紧闭着的眼帘。
“不!”
贝芙嘶吼着冲了过来,动作快得宛如一头鬣狗,枯瘦的手指如鹰爪一般就要握上普绪克纤细的脖颈……
站在那儿的人儿连躲也没有躲开。
她只是缓缓眨了一下眼,外溢出一点儿神力。
哧的一声。
从瘦瘪如枯枝的手指指尖跃起一簇虚幻的火焰,瞬间蔓延全身。
贯通巫术,常下诅咒的女巫,时刻与死亡同行,偷来年轻少年少女的头发绵延自己的寿数,本就是一樽遍布裂纹而空空的脏污壳子。
触碰至纯至净的神灵气息,结果就是勉强维持着的凡人血肉化为飞灰。
黑色的灵魂在透明的火焰燃烧中,渐渐褪去浑浊的颜色,被烧的只剩一小团幽蓝的光点,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形成一只小小的茧。
啪嗒。
掉下在普绪克的掌心。
没有看这只茧第二眼,她将放在赫卡忒眼睛上的手掌轻轻落下。
普绪克闭上了眼。
“……”
下一刻睁眼,放眼望去,她所处之地,是熟悉的黑色星海,这是以混沌黑暗为基底,无数梦幻的幽蓝蝴蝶翅膀上散落的鳞粉,遍撒灵魂的生机,它们沉默地闪耀着。
生与死的间隙。
或者以一个更为恰当的说法……这是一个只有灵魂的空间。
她的意识是融在这里的一部分。
在灵魂的国度里,天空是她,大地也是她。
普绪克转动眼睛,视野中出现一个三头六臂的巨人,正慌乱地挥舞手臂撇开蝶群落下的鳞粉,疯狂地奔跑着想要逃离这里。
赫卡忒的灵魂。
被轻而易举地困在这里。
她缓缓现身,被六条手臂击飞的蝴蝶汹涌扑面而来,忽然带起脑海里的一块记忆。
普绪克本以为打开的记忆碎片,还是厄洛斯的。
可显然,这画面里的视角,奇怪得很。
她似乎是一个仰头的角度。
入目是容貌美的令人窒息的一张脸,深邃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天呐,让心跳都漏了一拍。
噢,她没有心跳。
羞涩低头的普绪克看清了――她是一蓬小小的花,边缘是虚幻而透明的。
她本以为自己是亲身经历这一段记忆,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着实浪漫。
也忽然。
不可避免的,为这小花的心里,浮起一点儿羡慕和酸涩……
羡慕他日日夜夜口里说着情话的那个“爱人”。
她知道,永生神厄洛斯没有创造灵魂的能力,只能将相思寄托在这样一朵小花之上,静静等待着一个机会,等待着他的“朋友”到来。
断裂的记忆被模糊。
不知道为何,作为花的自己,忽然离开了他的手。
松软的土地马上藏起了她,就这样落入一片黑暗之中,那样空洞的失落感迅速盈满每一片柔软的花瓣。
这记忆……
是她自己的么?
恍惚之间,普绪克模糊了现实与记忆的区别。
她似乎又成为了那蓬在无尽的黑暗里等待的花,所有爱神所养育的善良与天真,都在没有时间与空间区分的这里,被一点儿一点儿的磨灭。
落进时间狭缝里的不止是花。
历史亦随着时间流逝而记录下来。
在黑暗里,花看见一场盛大的血色神宴。
“欺骗。”
她轻声说。
是的。
这是一个骗局。
为了让厄洛斯失去理智,以此拿到征伐的正当理由,将一朵花作为诱饵的,一个精巧的骗局。
那蓬花被困在时间的狭缝里。
厄洛斯因为第二次撕裂时间,被扣上重罪的锁链,囚禁在深渊里。
然后发生了什么……
让永生神的记忆会流落在她的身体里。
她回想起在夜晚,丘比特查探她的身体时,为了安慰她,而说出的温和宠溺话语。
「如果维纳斯想要吃掉我的话,也没有关系。」
「我的爱,永远在你。」
普绪克听见牙齿颤抖,咯咯作响。
“神宴。”
她瞬移直接到了提坦女神的身前。
与她同行的蝶群本该脆弱的翅膀似寒霜刀锋尖利,六条手臂也无法招架住这样凌厉的攻势。
赫卡忒的脑袋已经被往后扳,露出了喉咙。
蝶群飞来普绪克的另一只手中,化为一把锋利的匕首,她陷入恍惚中,问道:“身为牺牲的神灵,会经历什么?”
赫卡忒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她是提坦神,古老的提坦一族有着自己的骄傲,不屑于食用其他神灵的躯体,这种野蛮的行为与凡人无异。
神灵的躯体被分割,被享用,作为上好的牺牲,灵魂会变成没有意识的残片。
如今她的躯体在大地下憩息着,灵魂却这样被这个少女握在手里。
而灵魂被撕碎的后果……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但普绪克知道。
她拽起提坦神另一侧的头:“说出来,所有的。”
“先割断喉咙,再剥去皮,砍下大腿,放到火上烧化,切开……”
随着赫卡忒的描述,普绪克被唤醒的记忆让眼前出现相应的画面。
她看见围绕在宴会长桌的神灵们,个个容貌姣好,嘴唇鲜红,就着晶莹的酒液,一口一口,优雅地品尝切小的肉块与内脏。
如果不是知道那是厄洛斯的血肉,她也许能好好地欣赏这画卷般的场景。
“继续。”
赫卡忒惶恐地睁大眼睛,依旧挣扎着,却无法逃离,在收紧的手指之下,喉咙只能发出嗬哧嗬哧的声音。
她说不出话。
普绪克笑了一下,问:“你想知道,有着巨人力量的你,会怎么样么?”
银亮的匕首勒紧,往侧颈里嵌入一分,破开的皮肉下没有血,只有逸散的光点。
她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
普绪克轻声说:“你会死。”
赫卡忒挣扎的力气小下去。
幽深大地下,哈迪斯负责掌管死亡,若只是凡人意义的死亡,她不过是回冥府罢了,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惧怕。
但直觉的不安依旧如汗毛般根根竖起。
她看见扼住自己脖颈的少女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语气轻快。
“啊,但是不必回到冥府的三岔路口。”
灵魂的……
死亡。
赫卡忒后知后觉。
怪不得倪克斯的两个儿子,死神和睡神联手,也没有得到残片,她的身上藏着的力量如此可怕。
从这少女的话语里……
被作为牺牲的永生旧神,只有原始爱神。
可厄洛斯不是与克洛诺斯一样,如今被关押在深渊之地,塔尔塔洛斯里么?
赫卡忒想不明白。
但现在,她清楚一件事,作为提坦神,本就不该动这样的心思。
提坦一族未曾参与过任何一场神宴。
爱神的气息可口,但此刻来自眼前少女的压迫感,恨意的眼睛里燃起的怒火,几乎要灼烧得将她的灵魂焚成灰烬。
这是自尝苦果。
赫卡忒想要叹息,但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
看见被紧紧锁在手里的提坦神,普绪克短暂的享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
作为上位者的快感。
不再任人摆布,不再为人所欺,不用伪装着无害而弱小的模样。
就好似,她的天性,本该如此。
以血偿血。
直到,赫卡忒闭上眼睛,依旧仰着头。
“……”
这样的视角,让她想起了记忆里看到的厄洛斯。
厄洛斯,从来没有伤害任何神灵。
他也是这么教导着作为一朵花的自己:「纯粹拥有创造生机的你我,不与毁灭复仇亲近,啊,想必比较容易让你理解的意思是,不接受,也不拒绝,保持着自我,那么将一直拥有一个美好的开端与过程,至于结局,那是交由命运的事情。」
即使,那朵花不会有任何回应。
她现在是想要,杀死一位提坦神?
就因为自己愤怒的欲望?
这是她现在做出的回应么……
在跨越了也许是数以亿万年的距离,这是她应该做出的回应么?
普绪克松开了手。
灵魂被放归,赫卡忒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冥界的边缘,三岔路口的府邸。
至于大地上的“尤安娜”那副人类身躯,此刻是死亡还是怎么的,都再与她无关。
“咳咳。”
如果不是在沉眠于长榻之前,留存了足够多的力量,使自己命运里最大限度的多上几分侥幸。
也许刚刚……
自己将成为第一个见证灵魂湮灭的神。
-
与此同时。
行迹匆忙的女人已经奔赴到比戴特山顶。
尤安娜被胸中燃着的欲念迷了眼,蒙了耳朵。
“泽菲罗斯!”
她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四处张望着,娇媚地呼唤着泽菲罗斯的名字:“我,爱神所心心念念的妻子,泽菲罗斯,来迎接你新的女主人,一位胜过那愚蠢的普绪克万千的好夫人,尤安娜小姐吧!”
除了乌鸦的啼鸣,再没有半点儿回应。
尤安娜不安地踱步,将崖上的软草踩地扁扁。
她的眼前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一只翩翩透亮翅膀的蝴蝶。
那只小小的蝴蝶,晶莹的触须和细小的足揽着一团小小的光芒,好似盛着虚幻的美梦,在她面前飞舞。
恍惚间。
尤安娜仿佛看见了普绪克被送上这山崖的那个夜晚:闭上眼睛的少女,一跃而下,安然无事的落入西风怀抱之中。
“是了,我需要一点儿无畏的勇气,这才能算得上赢到爱神的芳心。”
她往前一步。
悬崖深不见底,尤安娜感到头晕,脚步虚浮。
她后退一步,又想起贝芙已经将那枚银针锲入塔楼。
“不,不需要赢得,我已经有了,我天生就是为了等待着成为一位神的女人,而如今,正将得到这样的一份回馈的荣誉礼物,那就是爱神。”
所有的一切,就为了今天,绝不能功亏一篑。
尤安娜深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往前,可睁眼她又被黑洞洞的深渊吓了一跳,腿脚一软踩在石块上,刺啦一下擦过稀疏的砂石,无助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有抓到,身体急速地坠落。
“啊――!!!”
只不过叫了一声,尤安娜紧紧闭上了嘴,心想,要保持体面的优雅。
在呼呼的风声之中,她看见刺目的太阳。
烈烈的风灌进鼻子,耳朵,喉咙,耳膜感到撕裂搬的疼痛。
心脏越跳越快,她觉得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却依旧安慰自己,这也许是因为激动。
可接下来,尤安娜感到呼吸困难,就好像风里有人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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