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你告诉我怎么做。”林晏将孩子拿软巾裹住,他看到周璨下身血色时就像是被人当面挥了一拳,整个脑子嗡嗡作响,可双手捧住自己闺女的那一刻,神使鬼差地,他比任何时刻都要冷静。
她那么小,还没有只奶猫大,覆着胎脂和血渍,着实算不上好看。可林晏看着她,想哭又想笑,这是周璨方才以命相搏诞下的,流淌着周璨和他的血脉,如同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周璨与他牢牢缠绕在一起,永不分开。
周璨不能失去她,他也不能。
“按她后背,拍她脚掌,别停。”方知意分身乏术,行了一针又一针,目不斜视,口上不停。
林晏照做,小东西蠕动着小小的嘴巴,似乎也在拼命挣扎。久不见效,林晏的心越跳越响,他如有所感,回头迅速看了一眼。
床上的人已然半身浸在血泊之中,周璨惨白的面上粘着湿发,眼神潮湿空茫,只是望着孩子的方向,久久不动。
林晏心如刀割。
他强迫自己凝神,如同战场迎敌,不可有一丝分扰。他手上不停,孩子如此脆弱,这么按揉都叫他心有不忍。小东西呛咳着吐出些浊物,微弱颤抖着,就是不见哭。
林晏小心抹她口鼻,忽然灵光闪至。他在西境时,曾见过番族牧民接生小羊羔,偶有羊崽子无法自主呼吸的,牧民就会……
他无空迟疑多虑,低头将嘴附在孩子口鼻处,将羊水等秽物吸出来。
“小少爷!”揽月正要来帮忙,看他如此,惊了一跳。
没料到林晏如此重复几次,孩子终于嘤咛着哭出了声。
“哭了!方先生,她哭了!”林晏喜不自胜,接着反倒手足无措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方知意大松了口气,上了最后一根针,对着周璨道:“你家这小子倒还算是中用。”
“交给我吧。”揽月接过孩子去擦洗。
林晏飞奔回床边,无处落座,只能跪下握住周璨冰凉的手。
“他怎么样?”
“暂时止了血,我们得尽快带他回王府,我慢慢找出他宫体裂伤处,再做治疗。”
“他会好吧?”
林晏正问着,忽觉手中周璨的手指动了动。他连忙低头,紧着声音极尽温柔道:“想说什么,我听着。”
周璨眼前时晦时明,只能努力张大眼睛,尽力看清林晏的面庞。他从叶府接管的这株青苗,不知何时,已然长成了郁郁葱葱的高树,可为他遮蔽,可叫他依靠。他踽踽独行半生,走得过于艰辛,现今总算可有人并行,不必孤单。
八年前,叶韶带着他的女儿走了;如今,林晏却把孩子从阎王手里抢来,带回他的身边。
好似一切命中皆有定数。
“安儿……”周璨低哑吩咐,“你将这两个孩子带回将军府……说是你在西境与女子所生……”
“你胡……”
“皇家多纷争,如今……他们跟我在宫中,不安全。”
“好,我答应你,你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林晏含着泪应道。
“安儿……”周璨侧过头,吻了少年人的侧颊,低声诵道,“直送金乌上碧空,尽销云雾照乾坤。”
林晏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知何时,窗上透出清光来。晨光出照屋梁明,雨霁天清,新朝来临。
第六十六章 携手
马蹄踏水乱明霞,醉袖迎风受落花。大水川春暮之时景正好,周璨夹马斥行,风中卷来草汁嫩香与花到荼蘼的残芳。
周璨畅快地仰头闭眼,感受这久违的纵马御风。
如有所感,他睁眼朝前方望去,一点人影在尽头绿野中,似是在等他。
茶白的袍,靛青的绣,周身的素雅似乎都在为那张过分明艳的面孔让道。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一眯,灿灿眸光叫这漫山遍野的春景黯然失色。
叶韶歪头一笑,朗声道:“许久不见。”
周璨拉停马,却见自己的马还跟往常一样,打着响鼻往叶韶那匹马儿的脖子里嗅,不由也笑,他松开缰绳任由它去,附和道:“许久不见。”
无人下马,两人隔着这么一小段距离相顾无言。
叶韶鲜见的安静,低头捋着马儿的鬃毛。周璨静静看他,没有佩刀的叶韶完全就是个贵家小公子,他仍是那样年轻,眉眼间朝华灿灿,甚至叫周璨感到怜惜。
“……这些年,你可好?”周璨说出口后哑然失笑,他简直像个老头,问得生疏又旧派。
叶韶仰头哈哈大笑,马儿被他扯得踉跄,他在上头东倒西歪,半天才道:“冬有清雪夏有木香,好得很,好得很!”
“阿璨,城门将闭,可随我回去吃杯酒?”叶韶遥遥一指,青原尽头不知何时出现红砖缁瓦城门一座。
周璨几乎都要想不起来,叶韶叫他“阿璨”是何时的事情了,他热着眼睛只是笑,坦然道:“不了,安儿还在等我。”
叶韶面上露出了然之色,他点点头,微笑着附和:“没错,安儿在等你。”
风从远方迅疾而来,压草木,迷人眼。
叶韶的面孔似乎被风打散了,朦胧起来,他仍在笑,鼎盛风华。
周璨静看他的年少芳华随风而去,像一场必将逝去,无从挽留的梦境。
房中的陈设与当初他离京时别无二致,周璨看着床顶的雕花,感到温热的湿意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少年人趴在他床边,与他离得极近,微热的鼻息拂过他侧颊。
周璨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卧房熟悉的布置让他以为回到数年前,他的安儿还是一个满脸**的孩童,别别扭扭地要来牵他一道去明源大街游玩。
可身边这人明明是个俊俏青年了。他换了一身旧衣,周璨也记得这身衣服,是他亲自挑的雨丝锦,如今穿着显小了。他的脸上星点伤痕结了痂,倒叫这副温和雅正的眉眼多了些恰到好处的灵动邪痞,很是男子气概的好看。
是啊,他的安儿长大了。
他已不是养在王府里的林小少爷,而是千里勤王飞霆军的主帅,是……他的爱人。
周璨的神智逐渐清明,低眼一瞧,林晏的手压在他左胸,似乎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似的,睡梦中也要监管他的心跳。
周璨想笑,身上的痛楚却也如涨潮般缓缓复苏,他只能轻轻呵了口气,这点动静却立刻叫林晏醒了,他急急抬起头,见周璨睁着眼,却是愣了,半天也说不出话,只是红了眼眶。
“我们安儿怎又哭了?”周璨张口调笑,声音却哑得厉害。
“你可别贫了,我给你倒水。”林晏匆匆背过身去倒水,才好叫周璨没瞧见他滚落的泪水。
周璨自己不知道,他已昏了两日有余。从皇宫回王府的路上,他的血浸透了两床褥子。方知意还得用抹了药的手再探回他身体里去,周璨那时已然晕死过去,却还在无意识地痉挛,林晏无法想他是有多疼,他几乎呆不下去,又不敢出去外头等,坐如针毡。这两日,他除了进宫稳定局势,其他时间都守在周璨床边,连孩子们也只去看了一次。
方知意叮嘱周璨还不能大口喝水,于是林晏拿指头蘸了清水,点涂在他苍白干裂的唇上。周璨将他指尖抿进嘴里,用舌尖轻轻舔他。
林晏的耳尖跟着眼尾一道红了起来,忍不住道:“行,我是信你没事了。”
周璨松开他,笑着又咳嗽起来,林晏将他扶起来揽住,无奈笑着,擦去他额头颈里冒出的虚汗。
“孩子们呢?”周璨满意地埋在他颈间,问道。
林晏将被子提起来给他盖严实,答道:“大的那个已经会睁眼了,你要是看,我叫揽月抱来,小的那个还见不得风,方先生每日都去照看,听说昨日终于喝得进奶了。”
周璨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哎,叫妹妹受苦了。”
“什么话,你将她好好地生下来了,”林晏摇摇头,掌心贴住周璨侧颊不叫他说话,“慢慢养会好的,方先生说,只要多费些心思,她定能平安长大。”
“嗯,”周璨闭着眼靠在他怀里缓了一阵,复又开口道,“宫里的情况,跟我说说。”
“禁军全部受降,我自作主张,当庭斩了虎贲飞骑两军四位主副将军。”
“嗯,不错,恩威并施。”周璨偏头在他下颚啄了一口。
林晏瞟了他一眼,努力正色道:“听军情时不得嬉闹。”
“你奈我何?”周璨抬眼似笑非笑道。
林晏当然无可奈何,只能转开视线继续道:“太……周瑞并其亲信已收押,日中师父带着援军赶到,金乌十二卫一道被控制,大统领谢成安伤势颇重但性命无虞,已交出兵权,如今皇宫暂被飞霆军代管,局面还算稳定。”
“高铉日日来问你可醒,要商谈遗诏之事。”
周璨低着眼静静听着。一切如他所料,尽在掌握。
眼下,只剩最后一步要走了。
周璨握住林晏的手,眼睫轻颤,低声道:“无晦,我有些怕。”
都说帝王之道乃孤行之道,最高处亦最清寒,似乎所有人坐上那位子都会变,权欲噬人心,天下太大,君王眼里恐装不下其他。
林晏一根根缓缓扣住他的手指,将两人交缠的手举起来,放在二人眼前,笑道:“去吧,我将你牵得很紧。”
半月后,纯亲王经百官拥护,继位称帝,改元熹平。
新帝大赦天下,前太子被软禁永康宫,十日后自缢于前殿。
杭城叶家助勤王有功,召之入内侍省,封皇商,直达天听,为江南商会之首。
飞霆军为勤王首师,赏封无数,新帝亲书“飞霆”二字,用于军旗之上。而其主帅林晏,那位在叛军肆行,大雨滂沱的浓夜,一路从朱雀门杀入福宁宫,惊艳了众人的年轻将军,连擢两品,已与他外公当年比肩。有些老臣才反应过来,这位面容温雅,瞧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竟是叶家唯存的血脉,叫人感慨老天有眼,忠臣之魂不灭。
林将军入住原先的叶将军府,却带着两个未满月的婴孩,龙凤胎。原来林将军年纪轻轻就当了爹,两个孩子是在西境与平民女子所生,名唤濯秋和沐昀。坊间都传这名位极名盛的少将军还是年纪小气血旺,怕是沾染了段露水情缘,所以孩子娘才没带回来。
半年后,林晏率飞霆军平定西境边界小国的联合起乱,一路打到了博格塔尔山脚,叫十数个小国签下了不战契约,稳住大启西境数十年安定。
新帝与这位在纯亲王府长大的林将军,一人握皇权,一人握兵权,定了大启今后十余年的朝堂格局。
三年后,新帝封身边近侍婢女揽月为御妹,赐号玉婵,和亲北蒙。入了北蒙国境公主却丢了,新帝大怒,借此敲了北蒙四王子一笔,当然也都是后话了。
关外垂杨早换秋,行人落日旆悠悠。
凉州四边尽是沙海皓皓,霜雪初降,琼枝玉花。
酒楼内布足了暖炉,灯火通明,胡姬身段婀娜地送着奶酒。台上的说书先生打着扇,摇头晃脑,声音洪亮:“……这位皇帝任贤革新,锐意图治,一度将国家推至新的清明盛世。可后宫却空空如也,不说后,连个妃都没有。无论百官如何纳谏,他直接连折子都不收。他从皇族外系中挑选了一名幼子,收作养子,悉心教辅。”
“如此到了第九年,大将军在边关打仗,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前头说过,大将军可是皇帝亲手养大的,关系亲厚,皇帝不远千里御驾亲征,据说御马都跑死了三匹,就怕见不到大将军最后一面呐!”
“那将军有没有事啊?”下头的观众也是身临其境,急吼吼地连连问道。
说书先生故意长叹了一口气,拿捏着气氛:“军医忙活了三天三夜,可算是让大将军化险为夷,皇帝亲自在帐内照顾,寸步不离。”
观众纷纷赞叹,说书人继续又眉飞色舞地说了些这“某朝某皇帝”的轶事。
“……待到皇子十四岁那年,这位皇帝居然就退位隐居了,愣是把这半大孩子送上了皇位,据说是与他父亲一样,入山修炼去了呢!”
底下人唏嘘议论,说书人抚着胡须闭目微笑。
忽地楼上雅间,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拨开点毡帘,拇指上一只碧蓝碧玺闪过华贵的光芒,主人声音清朗动听,含着笑意问道:“先生,这皇帝果真膝下一无所出?”
说书人站起来,合起扇子向楼上行礼,恭敬道:“这位贵客有所不知呐,皇帝还小的时候,就传有云游高僧观他面相,说他痣生眉间,断了弟子宫,免不了亲缘淡薄。”
里头贵客哈哈大笑了一阵,道:“这皇帝怕不是有些难言之隐,皇帝才做得好没意思,是以早些退位享清福去了。”
下面笑成一片,偷偷上楼的林晏听到这,脚步一顿,无奈地捏住眉心。
“怎还有人给自己编趣料的呢?还专挑这一类的编?”林晏推门进去,好笑又闹心道。
“哎哟,无敌大将军来了。”那人软在榻里,伸手朝他招了招,他一头黑发已然夹杂了白丝,他却浑不在意似的,学胡人的模样编了几股,嵌了斑斓玛瑙,映得他那张面孔昳丽,他边说边笑,一双瑞凤眸微弯,眼角荡开几丝细纹——正是周璨。
“你喝酒了?”林晏看他坐个没形,上去检查桌上摆放,“方先生叫你少喝些酒。”
“没呢,等你都有些困了。”
“那不早先回去,我来的路上都飘雪了。”
“家里两个小鬼可太吵了,我脑壳疼。”
林晏无言以对,将人拉起来:“好了,再吵也得回去,一会雪大了不好走。”
“这是我来凉州的第一场雪呢,明早可否就带着哥哥妹妹堆雪人?”周璨兴致勃勃道,也不知是谁刚才嫌孩子吵。
“等你起了,雪怕是都化了。”林晏就笑。
“那就后半夜堆吧,我们俩堆,不叫他们。”
“……好。”
“下雪了,该吃酒酿蛋了。”
“想一出是一出,糯米得现泡,过两天才能吃。”
“等得起。”
谁都不知,方才说书人嘴里的皇帝跟将军,牵着手说着家常话,正从热闹的人群后走过。
周璨脚踏上外边地里薄薄一层碎雪,当即就笑了,故意绕着马车多走了几步,低头看着地上的脚印,简直像个孩子。
林晏将他提上了马车,剥了他的湿靴子,用厚毯将他有旧疾的腿裹好。周璨将他拉扯过来,仰头亲吻他,林晏果真就从他嘴里尝到残余的酒味,气得捏住他的脸,将人压回去好好说教。
马车咔哒作响,将里头的声响掩盖,隐入夜色之中,地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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