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游人如织的街道和叱蛮的千军万马奔涌的画面重叠起来,似乎要将她彻底网在过去,挣脱不出……不行啊,要克制,要忍住,就像这么多年来每天做的一样……
宣峋与的声音从一片朦胧中传来:“怎么了?受伤了吗?”
游照仪如当头棒喝,立刻清醒了过来,往事一幕幕像突然破碎的镜子砸开,她下意识的露出一个平静的笑:“没事。”
宣峋与还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劲,只好道:“你沾血了,要沐浴吗?”
游照仪点点头,转身往浴房走去。
宣峋与还想等她回来再问问到底怎么了,可再待她进来已经神色如常,还笑着过来亲他,他正想推拒,却被一只手摸到了要紧之处,一下软了身子乱了神智,任由她蚕食。
她也没多过分,就照着二人平常的样,见他开始勉力求饶,便加快速度云收雨歇,又叫水,为他弄干净身子,二人窝进被子里……
宣峋与混沌的脑子已经支撑不了自己多想,只能依着她沉沉睡去。
游照仪看着床顶帷帐,一夜无眠。
……
第二日醒来,游照仪已然恢复如常,准时出去晨练,回来叫醒他,提醒他吃早饭,便自己去上值了。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很正常,她下值来接他,二人在马车中亲昵,回府,说一说今日见闻或是之前那个案子的进展,可是宣峋与还是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可是他还来不起细细思索这份不对劲,上京与谭州接壤的一个州县突发洪灾,游照仪夜里接到旨意带领四军统领八百人协京畿卫前去赈灾。
天不亮,众人便又整装待发,这种事情游照仪经历过很多次,这种熟悉感反而让她有一丝无以言表的安心。
宣峋与这回倒是没哭,担忧的亲了亲她,只说不要受伤,顺利回来便好。
游照仪照旧答应,和周星潭一起领兵前往。
突发洪灾的县叫做须山县,正是中衢国内最大江河雀潭江所流经的,这段时间正是雨水多的季节,须山县内流经的雀潭江正常涨水,原本谁也没在意,谁知水坝竟在一个暴雨夜里决堤了。
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村子和乡镇,当地人手不够,忙向上京求援,皇帝接到急报,便将二人派了出去。
二人带队急急奔走,在当天傍晚到了地方,暴雨依旧如注,水里只能看见一半屋顶,飘着锅碗瓢盆等物。
堤坝还没止住水,二人来不及歇口气,便迅速安排事宜,游照仪等人协助当地的官府为决堤的水坝搬石阻挡洪水,周星潭则援救村民带领众人开辟高地。
兵众领命,蜂拥而去,游照仪便淌入水中,帮府衙一起抗沙袋或是搬石头。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暴雨终于停了。
极其混乱的一夜过去,洪水终于暂时塞住,游照仪艰难的直起腰来,眼前从一成不变的石头变成了堤坝下的滔滔江水。
太阳从江水那边缓缓升起,一水的波光粼粼,丝毫不知它一夜之间带走了多少性命。
赈灾赈灾,自然大头在灾后。
将带来的粮食煮粥分发,帮助重建房屋,还要对决堤的大坝进行修补加固。
一直到第七天,游照仪才稍微缓了一口气,和楚创等人累倒在一起,伸手接过周星潭递过来的一碗稠粥大口的喝。
她饿了几天肚子,饿的她快失去理智。
到了第十五天左右,粥便不再免费发放,需要缓过劲来的村们与兵众一块重修房屋堤坝,才能换取粮食。
可是村民们很多失去亲人,干活都是有气无力的,他们也并不说什么,干得多干得少都照常发粥。
一日楚创回来,面色也是一脸不忍,和游照仪说:“村口那几户离堤坝最近,好多全家都没了,房子建起来也没人住,还有些只剩个孩子,或者剩个大人,不知道怎么活。”
游照仪也不知道,求生本来就是很难的,她一向深有体会。
当天下午游照仪便和楚创等人前往村口一起帮忙,那几个干活的大人都是沉默寡言,小孩也是一脸茫然的坐在角落里,并不说话。
一片庞大而宁静的窒息。
直到一个阿婆走过来,给她们一人递了一碗水,说道:“几位将军喝口水吧,辛苦了。”
几人便依言喝水,阿婆见她们喝完,又颤颤巍巍的收回碗,走了。
她们便又继续干活,没有人说话。
旁边一对母子正呆呆的看着她们干活,半晌,那女子才推了推自己十三四岁的儿子,说:“你也去帮帮忙吧。”
那个少年就走上前来,给游照仪搬木板。对方看着人小,力气却很大,默不作声的一起连搬了好几块,累了就自己歇歇,缓过来了就继续帮她们,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游照仪才和楚创几人回到营帐。
又过了几天,众人前往收集、登记名册,以发放赈灾钱粮,这事儿是楚创她们出去办的,周星潭、游照仪几人便留在营帐内等他们排队来领。
很快,一些村民陆陆续续的就来了,都是一脸空茫,她们怎么说就怎么做。
周星潭一边喊名字,游照仪便把东西递给她们。
“高同盛,钱一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许富贵,钱两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江萍,钱一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
她几乎麻木,像个提线木偶听命行事。
“游盼来,钱两贯,粮食一袋。”递过去……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破,一道巨大的闪电朝她整个人打了下来,让她脑子轰隆一响。
可她还是克制的,慢慢的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上次帮她搬木头的少年。
他叫……游、盼、来。
对方和她对视了一眼,伸手接过。
那一瞬间交予的动作变得极其漫长,游照仪甚至还抽空去看了一眼等在队伍旁边的那个女人。
呼吸声和心跳声变得很重,指尖发麻。
周星潭还在念名字,她也继续麻木的递出去。
没有人知道她心中刚刚经历了如何翻天覆地的一场震颤,将她震的神魂都在燃烧。
第24章 怨伤弹泪溅琵琶
(1)
游照仪小时候叫游盼。
她大概记得自己的名字, 因为那时候母亲说,她是在父母的期盼下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游盼, 父亲总是叫她盼儿。
家中务农, 出生两三年的时候家中还好,她也还能吃得饱饭。三岁那年天大旱,年成越来越不好,逐渐的, 她也开始吃不饱了。
家里情况越来越差, 也就只能维持日常餐饭,可是这时候,母亲怀孕了。
父亲带着母亲去看村中的大夫,大夫笑眯眯的说:“这胎绝对是个男孩。”
见他这么肯定, 父亲也松了一口气。
那大夫便和他话家常,说有了这个儿子就都好了,现在中衢的好多私塾都不要女学生了, 他万一日后有出息,家中还用务农吗, 至于现在,撑一撑就好了。
她那时候还太小, 还不懂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父亲高兴的把她抱起来, 说盼儿盼儿, 总算给我盼来一个儿子。
游照仪并不知道男女有什么不同。
后来才发现,私塾里上课的都是男孩, 田地里干活的都是女孩。
那个同村的男孩教了她唯一一句书上的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可是弟弟出生后, 家里的境遇却越来越糟糕了,她天天都吃不饱饭,可父亲还是觉得她吃得多,和同村的男人话家常,也是说这日子实在过不出来了。
同村也叹气,说:“务农真的没有出路,要我说,还是得让孩子考取个功名,否则这年年靠天吃饭,什么是是个头啊。”
父亲便说:“谁不想呢,只是就两个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同村说:“女儿养了有什么用呢,你记得村尾那个李老头吗,天天干活干的直不起腰来,总算把女儿供出来,参加了这个试那个试,结果考官的时候那个官头说不愿意要女孩,”他指了指天,晦暗的说:“现今那个男皇帝不喜欢女的,现在能做官的女子哪个不是家中显赫,咱们就别想了。”
他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整个人还有一点自得。
游照仪想说,不是这样的,她也能干活,也能读书。
可她什么都没说。
母亲带她去上京的时候,是她从出生起第一次去这么繁华的地方,处处都是新鲜玩意儿,处处都是好吃的东西,吸引她到处看。
母亲红着一双眼,碎碎念:“我把你送到上京,若是有什么达官贵人看中你也是你的福气,你长大了可不要怪我,娘不想扔你,可是你爹他执意如此,娘真的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隐没在嘈杂的人声中,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破除了层层浓雾和灰暗,一字不漏的灌入她的耳中。
她对自己的被抛弃其实有一丝预感。
母亲甚至花钱给她买了个热腾腾的包子,红着眼睛递给她,说:“娘去买个东西,你吃完这个包子娘就回来了。”
她乖巧的点点头,尽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包子。
母亲放开了她的手,隐没进人群之前还不忍的看了她一眼。
你——真的不忍吗?
她像个乞丐一样形容狼狈饿的快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并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被那个富贵人家带走,安稳一生,而死会饿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待有一天官府巡街,把她丢入乱葬岗喂狗了事。
她在丈八街夜夜噩梦还不敢叫出声来的时候,在日复一日被经过的人群挑挑拣拣的时候,和那个选中她的男孩对上眼的时候,她被带入王府迷茫恐惧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在儿子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个女儿,她在王侯公府的大宅邸里努力伪装,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博力厮杀,她日日克制夜夜隐忍,生怕放出了自己心中那头饕餮巨兽,也曾在即将默默死去的那个夜晚,默默祈求过你的回头呢。
母亲。
你真的期盼过我的出生吗。
还是自我出生起,就期盼着弟弟呢。
……
这是一次很普通的赈灾,没有暴乱、没有贪污、没有镇压。
普通而有迅速的完成了。
走前,游照仪去看了那对母子一眼,她没试图和二人相认,只是单纯的看了一眼就走了。
一个月的时间,两人领队归京后照常进宫述职,皇帝依旧嘉奖。
她一直到快要出宫,都是一副浑浑噩噩的姿态,所行所为皆是下意识的举动,周星潭甚至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劲。
宣峋与今日休沐,正在门口等她。
见她出来立刻急急的走了过来,面含担忧,说:“还好罢?”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可心中一片山呼海啸之后,她只能平静、温和的说:“还好。”
二人上了马车,宣峋与照旧黏进她怀里,她风尘仆仆,身上还有泥点,她记得他一向爱洁,此刻却浑不在意,只寻了个熟悉的位置,仰头看着她。
她亲下去,宣峋与便乖顺的张开嘴,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恍惚间,听见宣峋与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叫她:“灼灼、灼灼,好了……”他又喘不上气了。
她便收手,抱着他不说话。
下一步该干什么呢?说些什么吧,或者做些什么?别愣着啊,游照仪,你不是一向做得很好的吗?不是一向演得很好,装的很好吗?快点啊!继续装下去,一辈子就这样装下去啊,你不是和自己说过的,要自己做到的吗?
可她动不了,宣峋与终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应该说,他向来是唯一一个能看破她伪装的人。
他问:“怎么了,灼灼?”
她想说,好累,好累,不知道在干什么,不知道能干什么,这些曾经游刃有余的东西,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艰难。
她一向笔直的脊梁,从来平和的面容,在宣峋与担忧依恋的目光里终于全面崩盘,把脸埋进他怀中,痛苦的哭出了声。
宣峋与吓了一跳,连忙抱紧她,嘴里不住的说:“灼灼,怎么了?别哭了、别哭,灼灼。”
这是他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见到游照仪的眼泪,也是第一次笨拙的安慰游照仪。
游照仪抬头看他,眼睛通红,满是阴冷,可语气却哽咽着说:“你也会、扔掉我吗?”
宣峋与也要被她的痛苦伤到流泪了,感觉心都要碎裂开来,闻言忙说:“不会的,灼灼,我怎么会扔掉你呢?你忘啦?我说我离不开你的,我离开你我就死了,你记不记得?”
他像哄小孩一样哄她,眼中也慢慢溢出泪水。
游照仪手摸到他的腰,一寸寸的往上摸索,直到把他整个人锁在怀里,声音喑哑:“我记得。”可那份扑面而来的戾气和苦痛似乎要把宣峋与也灼伤,只能更为用力的抱着她。
……
二人回到了广邑王府,进入房中。
游照仪坐在一把椅子里,不像平常一样礼仪端肃,反而像个婴儿一样,把自己蜷在一把小小的椅子里。
宣峋与心疼至极,但也只坐在一边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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