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止戈一人一骑,轻功卓绝,若是能暂时甩掉刺客便可以改换装束再入广邑,她倒是不是很担心。
值得担心的是卜同钰等人,若是被刺客追上发现遭骗,大概率不会被放过。
至于自己……现在天太亮,那些人黑衣夜行,白日里也不大可能大张旗鼓的搜人,现在已经进入两城接壤之地,鱼龙混杂,能走的路太多,多少也能拖一时半刻。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已然酣眠的宣峋与。
一路风尘仆仆,他却依旧美的惊心动魄,原本束好的长发有些松散,有几缕落在了脸上,游照仪帮他捋到耳后,他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含糊的喊:“灼灼……”
她心下微叹,收回了手。
……
到了日头高悬之时,游照仪才把宣峋与叫醒,说:“阿峋,该走了。”
宣峋与明明睡得不浅,此刻却立刻睁眼,听话地嗯了一声,借力站起身来。
二人继续顺着偏僻小路疾驰,路上不时停下来进食或是捕猎,休整完毕又立刻上路。
到了第六日的清晨,终于看见了广邑的城楼,游照仪一开始并不敢贸然进去,在外徘徊了一会儿,直到城头之上出现了裴毓芙的身影,她才骑马上前。
裴毓芙很快发现了他们,一脸惊喜,忙下令开城门。
游照仪策马前行,入了城门才彻底放松了警惕,看着走上前来的裴毓芙问:“其他人怎么样?”
裴毓芙道:“许止戈已经回来了,但卜同钰还没有,你怎么样?受伤了吗?阿峋呢?”
宣峋与:“我没事,娘。”
游照仪:“我也没事,受了点小伤。”
裴毓芙皱眉,说:“小伤?”她看了一眼她手臂上被血浸染的绷带,说:“先回府吧,重新包扎一下。”
游照仪点头,三人朝广邑王府而去。
宣峋与是在广邑出生的,一岁时多的时候裴毓芙卸职,带着他回到了上京,此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广邑的王府较之京城要大了很多,亭台楼阁也无不精致漂亮,每一个地方好像都倾注了主人家的心血,轻柔柔的,安谧温存,一踏入这里,都似乎能触摸到飘散的晨雾和柔和的暖阳。
他们俩的院子在府南,叫做竹烟阁。比之京城的院子大了不少,院角还有一小片竹林,照壁后还有荷塘水榭。
不过二人并没有时间好好欣赏,裴毓芙差人送来了伤药和换洗衣服就走了,继续去城门口视察,让二人先好好休息,有事再来叫他们。
游照仪手上的伤口当时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此刻卸下绷带,已然一片血肉模糊,宣峋与心口发麻,把她手臂的衣物剪开,再小心翼翼的掀下来。
侍从送来了煮过的热水,现还热烫,宣峋与拧了布帕为她一点点清理,很快整盆血都染成了红色。
游照仪额头渗出了细细的冷汗,但依旧一言不发,任他动作。
裴毓芙送来的是药膏,比之药粉不那么灼痛,宣峋与取了一细细的竹片,顺着伤口涂抹上去,游照仪感到一丝凉意,连伤痛都缓了些许。
最后用纱布重新包好,宣峋与才松了一口气,游照仪唇色发白,虚弱的笑着说:“这次竟然没哭。”
宣峋与眼眶红的不行,原本愣愣的,听她这么一说,才从刚才为她包扎的专注中回过神,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
游照仪愣了,意识到他刚刚哪里是没哭,根本就是没反应过来,忙道:“别哭啊,我才刚想夸你。”
宣峋与抬手给自己擦了擦,清凌凌的瞪了她一眼,说:“脱衣服,我看看你腰上的。”
游照仪抬手,让他帮自己脱了衣服,腰侧的伤已然结痂,都快好了,宣峋与放了心,又帮她穿好衣服,二人一起去里间沐浴。
这个院子确然大——穿过与主卧相连的两个屋子,甚至有一个带着温池的浴房。
二人赤身下水,宣峋与用布巾裹住她的手臂放在池边,取了香胰为她擦身,她身上疤痕遍布,除了右胸口那个最为严重的箭伤,其余地方也是伤痕错落,摸上去凹凸不平,颇有些骇人。
宣峋与并不害怕,仔细为她擦拭,说:“我记得广邑这边的府中有一瓶伤药就是祛疤的,明日我去找来。”
游照仪无所谓的说:“都一样,我自己都不介意。”
宣峋与说:“我介意。”他犹记得她在边疆之时说的那些话,道自己身上有疤,说什么配不上他,吓得他心惊肉跳。
游照仪说:“好罢,那你为我涂便是了。”
宣峋与嗯了一声,继续为她擦身,擦完后想着她没法自己穿衣,边说:“你坐池边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言罢又取了香胰为自己清洗,游照仪无所事事,便盯着他光洁如玉的身体。
宣峋与动作之间与她对视,见她专注的眼神,一下子满脸通红的背过身去,说:“你、你别那么看着我。”
游照仪:“你又不让我动,我只能看着你了。”
宣峋与咬牙,回过头走过来,伸手扯了她手上的布巾盖到她脸上,说:“不许看了!”
布巾下传来她一声闷笑,宣峋与立刻走开了两步,快速给自己弄干净。
二人沐浴完毕回到主卧,唤了侍从绞发,待一切拾掇干净后宣峋与又看了一眼她腰间的伤口,确认沾水没什么事后才放心,复又去看她脸侧的伤,那道伤口也不深,已经开始落痂。
游照仪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些好笑,调侃道:“我若是破相了你不会不要我了罢?”
宣峋与说:“哪里还有我不要你的份,都是你不要我。”
游照仪好笑,掀开被子让他进来,夫妻二人抱在一起,她亲了亲他的嘴唇,说:“睡吧,好好休息一会儿。”
宣峋与嗯了一声,在她怀中安心闭上了眼睛。
二人睡到黄昏才醒,侍从送了吃食,填饱肚子后又去寻裴毓芙,她刚从城楼上下来,宣芷与一脸担心的跟在她身后。
见二人前来面露喜色,道:“都没事罢?”
游照仪摇头,说:“没事,卜同钰还没回来?”
宣芷与一脸愁容的摇头,说:“还没消息。”
一时间几人都沉默了,想来已是凶多吉少。
裴毓芙叹了口气,拍了拍宣芷与的肩膀,说:“别太担心,已经派人去找了。”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宣峋与又问:“京中有消息吗?”
裴毓芙:“昨日陈西岳和越德时被拔舌枭首,诛了九族,二十岁以上的问斩,二十岁以下的流放,对我们私自离京还没有明面上的消息。”
游照仪:“皇帝想把这件事止在陈、越二人这里。”
裴毓芙:“对,今上雷霆手腕,如今民愤已渐渐平息,京中那些南羌人虽然被送回原籍,但洛邑的还没有,这件事若是不斩草除根,怕是吹风又生。”
游照仪:“可是如今皇帝已动杀心,广邑也并非绝对安全。”
裴毓芙看着远方群岚,声音有些飘渺:“是、是,风雨欲来了。”
游照仪与宣峋与对视了一眼,说:“除此事外,或许还有一事,需要重查。”
裴毓芙看她:“什么?你说。”
游照仪道:“先圣宣懿皇帝的死因。”
此言一出,裴毓芙和宣芷与都愣了,呆呆地看着她,宣峋与道:“娘,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姑姑练武不辍,三十来岁却突然崩殂?”
裴毓芙心跳如雷,道:“太医、太医说是战场上带出来的伤……”
宣峋与说:“娘,你再仔细想想,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是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那年太混乱了,她从来没细想过。
……
宣应亹是宣懿二十年崩殂的,也才刚过了三十岁生辰。
只是那年她还在广邑,宣峋与出生还没一年,她也还有官职在身,不能随意回京,能听到的消息也只有杨元颐传来的,说宣应亹先是有一日醒来识人不清,太医来看说是她征战之时伤过后脑,如今被牵扯了出来,需要好好休养。
然而修养了没几个月,宣应亹已然到了缠绵病榻、无力起身的地步,查来查去却查不出什么病因,临到了了只来得及对身边女官吩咐,要弟弟妹妹们护帝君无恙,不许其无子殉葬,连皇位更迭都未明言,直接便撒手人寰。
等他们急匆匆回京后,见到的也只有先帝的棺椁。
依照中衢立长之说,应是宣应衷即位,但朝中很多臣子不太看好这位洛邑王,纷纷上书暂时摄政的帝君,要求广邑王或是镇国公主登基。
可先帝临了并未指明皇位,根据祖训,不可能直接越过宣应衷,兄妹未免皇位争夺,主动找到帝君推辞,再加之洛邑有很多官员支持宣应衷,所以最后还是依了祖宗规矩,由宣应衷即位,但是以尚书右丞江寻也为首的一批臣子却直接请辞,失望地离开了朝堂。
第48章 大抵四时心总苦
(1)
月上中天, 夜已深深,府中阒寂一片。
一行人跟在裴毓芙身后,进入了主院酩酊洲, 脚下染了苍苔的青石板, 如竹简一般一节节铺开,依稀还能听到草丛中清脆的虫鸣,如墨的天空缀着点点星子,模糊的飞檐在这深重的天地之间。
游照仪牵着宣峋与的手跟在后首, 宣芷与缀在她身旁, 许止戈和兰屏则走在最后,警醒的看着四周。几人踏入一湖中水阁,落花在水中飘荡,有着无边浮动的声色, 阁楼四角是岁月斑驳的楹柱,其上还有曾经墨迹淋漓如今业以惨淡了的门联。
这个府邸的每一处似乎都曾经倾注了主人家的心血和情感,可如今都已经几近废弃。
裴毓芙曾经很喜欢这里吧。
……若是裴王妃没有带宣峋与来到上京, 那她……
正胡思乱想着,裴毓芙已然踏入了水阁, 小心的看了一眼四周,又让他们快进去。
阁内空间不大, 四面都关着窗, 暗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兰屏寻了火折子点上灯, 游照仪才看清里面的景象——只有一张木桌和几把木凳,再未有别的东西。
裴毓芙沉声吩咐:“把桌凳搬开。”
兰屏和许止戈应声, 二人合力搬抬,轻拿轻放, 未发出一丝声音。
随即她拿出火折子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地面,似乎在寻找什么,确认后又站起身,轻轻的朝一块地砖踩了下去,地底下随即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地面微陷,如窗一般打开,赫然是一个幽深的地道。
宣峋与的手紧了紧,游照仪把他拉到怀中,一手扣住他纤细的腰肢。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并未言语。
兰屏复又接过火折子,率先走了下去,裴毓芙随后,边走边解释道:“这地道是王府刚修建的时候就有的,建在水下,若是有一日暴露,按下机关便可直接淹毁。”
许止戈断后,关上了地道的门,紧跟上来。
几人心中沉沉,只听着,并未多话。
地道内的墙壁是厚厚的岩石,凹凸不平,尖锐嶙峋,每隔几尺都缀着一个石灯,照亮了幽深的甬道。
尽头是一个厚重的石门,上面雕刻着的似乎是一个卦象,游照仪并没看懂,只见裴毓芙骈指在上轻点了几下,石门便应声而开。
裴毓芙似乎有些急切,门还未全开就走了进去,直直的扑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几人定睛一看,房内站着的赫然是如今应该在镇守并州的广邑王宣应亭,宣峋与也愣了,良久才讷讷的喊了一声爹。
宣应亭应声,让他们上前来,
这个房内和普通的书房差不多,几个书柜和博古架,中间放了一张大桌,染着一盏明亮的油灯,此外并未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石门已经关上,兰、许二人一里一外站在门边护持。
几人在桌边围坐而下,才看见桌上还有一堆胡乱堆叠的纸张,宣应亭挑出几张,放在他们面前。
“前两日你娘给我来信,说起最近这些事,我深觉该和你们当面谈谈,便回来了。”
游照仪朝着面前的纸张看去,灯火幽暗,她仔细看了才看清几个被朱砂圈起来的名字,唯一认识的只有陈西岳和越德时二人。
宣应亭继续说:“长姐的死,我和阿映确实查过。”
阿映是镇国公主宣应雍的小名,现如今约莫也只剩宣应亭会叫。
“查到如今,其实早就真相大白,只是我一直不敢信,也不愿意信,但如今皇帝已然动了杀心,我等也不得不再做打算。”
宣芷与从这话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意思,顿时浑身僵硬,心跳如雷,呆愣愣的看着宣应亭,嗫喏的问:“三叔,你别和我说姑姑是我爹杀的。”
她声音轻得听不见,可是在静室中却依旧听的清清楚楚。
宣芷与深觉荒诞的笑了一声,问:“不可能吧?他们是亲姐弟啊。”
宣应亭不言,只默默的注视着她。
宣芷与感觉牙齿都在控制不住的战栗,哭腔涌现出来:“不可能吧?不可能啊,你说话啊三叔。”
宣应亭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
这句话宛若一锤定音,狠狠敲击在她的脑子里。
宣芷与心口发冷,感觉浑身都在冒着寒气,指甲嵌入掌心,难忍的疼痛给她带来了最后几分清明。
“母皇生我们之时伤了身子,自觉自己年岁不永,于是早早禅位给了长姐,她登基那年我才两岁。”
宣应亭语气沉沉,于暗室中缓缓道出那一段不为人知的皇家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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