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动。
荀秋鼻头酸楚,她趁着弯腰,飞快地抹干净了眼睛里快要溢出来的水珠。
“谢谢。”荀秋对前桌笑了笑。
薛均手放在桌子上,两眼看着前方,好像已经神游天外了。
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曲——荀秋摇了摇脑袋——是不是在想那盒巧克力?
实验班已经很久没有换过座位,直到这天,她和薛均同桌整整一周年之后,九班来了一次大换位,而且不是和从前一样按排名自己选位置。
薛老师已经把所有人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薛均的位置在一组7号,而荀秋被分配到六组3号。
天南地北不过如此。
没事,他们还是同班,以后…荀秋看过去,可薛均的神情让她如坠深渊,他神情很平淡,一点儿也不惊讶。
等薛老师念完名单,示意大家可以开始换位置了,薛均立刻把书包勾上手臂,抱住书本站起来。
“荀秋。”他侧过来,眼睛却没有看她。
“嗯?”
荀秋仰着头,看见他线条锋锐的侧脸,薛均鸦羽一般的长睫颤了颤,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学业繁忙,我不会再看课外读物,抱歉,以后不能和你分买杂志了。”
“什么…”
荀秋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抱着书本怔怔地站在那儿。
可薛均没有再重复,很快走到了新座位,安稳地坐下,开始和新同桌打招呼。
为什么?荀秋想不明白。
上一秒她还在为他收了女孩儿的巧克力而暗自气恼,下一秒他却迫不及待地和她中断所有关联。
普通朋友吗?
他或许从来没把她当朋友。
真的太好笑了。
第十六章
电话“嘟—嘟—”地响了七八声,就在严知以为对面不会接的时候,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信号接上,荀秋的轻声细语从听筒传出来。
“喂?严知?”
怎么又和做贼似的,严知咧嘴笑了下,倒回沙发,咕哝着,“睡着了?怎么这么久才接啊?”
对面抽了抽鼻子,严知立即敛了笑,坐起来问道,“感冒了吗?”
对面低声否认,“没有,你有什么事儿啊?我还在写作业。”
两个班的作业应ⓨⓗ该是一样的才对啊,严知早就写完了,她怎么接近11点还在写,严知疑惑道,“你刚才在干嘛,怎么这时候才写?”
荀秋这一天魂不守舍,根本没有好好听讲,回到家闷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又去冲了个澡才恢复几分思绪。
她为自己不好好上课感到羞愧不已,是以又把今天各科的学习内容复习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开始写作业。
就算薛均真的恋爱了,她也不能停止学习,现在不过是接了个巧克力,有什么大不了的。
荀秋当然不会把这些心思和严知说,她敷衍了几句,把电话挂了。
被他这么一打断,荀秋心思又乱了,她想了想,拿起手机,操作几下,熟练地点进了薛均的博客。
那枚落叶书签就在玻璃桌板上放着,荀秋轻轻地在塑料薄膜上点了几下,等待着缓慢的2G网加载页面。
熟悉的蓝□□面出现。
薛均这几天没有发任何东西,甚至…
她的背脊一下挺得板直,手机拿近了些,就差撞进眼睛里。
葱白的手指急切地上下滑动,荀秋来回看了好几遍,幽蓝色的屏幕光照在她的脸上,少女低垂的眉眼染上焦急而迷茫的色彩。
“怎么会没有了…”她颓然靠在椅背,不敢相信地闭了闭眼。
几分钟后,她坐起来,不死心地刷新了几次,最后不得不接受薛均把上周五那三条与她有些许关联的博文删除了的事实。
为什么啊。
她垂下了手。
荀秋和薛均又回到了陌生人的状态,明明在一个教室上课,他就是能做到目不斜视,这样冷淡的态度,让她根本不敢接近。
有一天她故意没有交物理练习册,小组长没办法,把这事儿报告给薛均,薛均听了只是点点头,直接抱起一捧练习册走到了她身边。
“作业。”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
手里的物理练习册好像会烫手,荀秋窘迫地红了脸色,低着头,急急忙忙把册子放在了最上面。
薛均没有看她,转身去了办公室。
薛均有了一位化学成绩很优秀的男同桌,他不再需要荀秋的笔记,同样能蝉联年级第一的位置。
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再也没有了交汇点。
倒是严知时不时要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过来,一个半月转眼过去,他们的君子之约到期,荀秋把手机还给了他,有惊无险地结束了这场大哥跟班的闹剧。
太好了,手机还回去,她再不用半夜爬起来看那个根本不会再更新的博客了。
荀秋选择某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和严知交接,而她的如释重负在严知眼中却变了味道。
“和我联系有这么难受吗?你怎么好像出狱了似的?”严知拿着翻盖手机在手里面颠了几下,嘟囔着不满的声调。
荀秋被他逗笑,抿着唇笑起来,拉长了声音说道,“行了,我刑期已满,您另找他人吧!”
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看起来乖乖的,让人很有破坏欲,严知微微低着头,有ⓨⓗ点想揉揉她的头发。
他到底没有忍住,看着周围没人,两只手狠狠在她脑袋上揉了几下,又在女孩儿的惊呼中,恶劣地大笑。
“严知!!你要死了啊!”荀秋气急败坏地捂住散落的长发,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欸,就是打不着!”
严知早迈腿逃回了十班,倚在门边冲荀秋招手,荀秋哪里敢去别人的班级,虽然已经放学,但中午有些同学是不用回家的,她只得冲他的方向挥了挥拳头,气恼地拉开皮圈儿,重新整理头发,她脸颊鼓起来,时不时抬头,提防对面这个讨人厌的男生。
秋末冬初,正人楼下面的樟树已经开始落果子,秋色萧瑟中,酸涩未熟的紫色小圆果落在少年宽厚的肩膀,又很快顺着红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滚落在地,薛均移开视线,蹬上了踏板,随着人群慢慢往桥上过去了。
无数自行车穿行而过,圆果被轱辘碾得稀碎,暗若血色的污渍在青色的砖石上炸开,留下了17岁的秋天再抹不去的痕迹。
隔天放学的时候荀秋收拾桌子有点慢,等她拉上书包站起来,突然一个身影靠近,薛均挡住了大部分滞留同学的目光,将手中叠得整整齐齐的粉色信封放在了她桌上。
“荀秋。”薛均比上一次帮李思源给她递纸条明显进步不少,在她红透的脸色中,平静而低声地宣布死刑,“严知给你的。”
荀秋木然地看着他,他也无声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荀秋明知故问。
“情书。”他毫不犹豫。
“……”荀秋愕然于他的直接,半晌,笑了声,“你写的吗?”
薛均愣了下,荀秋又解释,“那天我好像看见你用这种纸在写东西。”
就是他从南市回来的那天,曲梦梦给他送巧克力之前。
薛均没想到她看到了,只好点头,片刻,又补充一句,“严知写的,我给他润了一下,但是大部分还是他写的。”
那一瞬间,荀秋的愤怒值几乎达到了巅峰,她觉得自己变成了ps游戏机里面那个红色头发的反派boss,怒气值一充满,屏幕上出现近景特写,她的头发像燃烧的火焰一样飘在空中,怒目圆瞪,非常恐怖。
她以为自己很想大声质问他,“严知是你的朋友,我就不是了吗?为什么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疏远我,让我整整两个月以来都在反复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而实际上,她只想问他,“你希望我收下它吗?”
可荀秋没有开口问任何事,因为她心里很清楚答案,如果他不希望她收下,又怎么会亲自给这封信润色呢?
何必自欺欺人,再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让大家尴尬。
好,如你所愿。
荀秋接过了信封,拉开书包,小心放好,嘴角扯了一个勉强到几乎看不到的笑容,她礼貌地向薛均道谢,错身走出教室,逃离了这个秋天最令她窒息的记忆之一。
第十七章
严知的笔迹很工整,丝毫不比薛均的差,只不过他和她一样,在作文这一块差强人意。
平时按题写作,800字有200字在引经据典。
套着公式歌功颂德是能混个不错的分数,但绝不能像薛均那样,每篇作文都被刘老师当作范文在语文课当众朗诵。
荀秋很习惯薛均的文风,但是她没想到他写起情书来也是这样肉麻。
什么“我驯服不了这种刻骨的想念,特别是因为,解药是你。”
什么“纵使日月盈昃,光阴如寄,不变的是此时此刻永远喜欢你的心情。”
荀秋都看笑了。
谢谢这封信,现在荀秋不觉得自己好笑了,论可笑程度,还是他们两个人更胜一筹。
严知为什么会喜欢她?他根本不缺女生喜欢,偶尔几次看见有女生给他送东西,他没有薛均那么温柔,当着人家的面就把东西投进垃圾桶,惹哭了不少女孩儿。
不管他是真的喜欢她,还是为了逗她玩,荀秋觉得自己也应该当着他的面把这封信扔进垃圾桶,为那些无辜的女孩儿报仇雪恨。
可这封信是薛均写的。
她从床底拖出陈旧的瓦楞纸书箱,随意抽出一本谁也不会去细看的物理实验练习册,她用美工刀把册子厚重的封页上侧内里割开一个小口子,将信纸平整地放入其中,再用胶水粘好。
随后她拿出一张半旧的包书纸将这本书包得齐整,口子恰好嵌进书皮边缘。
天衣无缝。
当年韦小宝藏四十二章经也不过如此。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半夜12点半,荀秋拧开房门要去上个厕所,却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响动,她警惕地半开着门,从门缝里窥探。
客厅没有开灯,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从哥哥的卧室走出来,慢慢走到了阳台上。
荀秋汗毛倒竖,哥哥去雾城上大学,房间哪有人住啊!她的心砰砰跳起来,难道是进贼了?
“啪——”金属滑盖被拨开的声音响起,今夜无星无月,就着打火机微弱的火焰,那人影身周出现了亮光,陈雯食指夹着一根细细的香烟,她低头吸燃了它,憋了一会气,缓缓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荀秋从来不知道原来妈妈会抽烟。
她蹑手蹑脚地退了几步,重新倒回床上,等了很久妈妈都没回房间,她在做什么呢,为什么半夜起来抽烟?
荀秋不明所以,想着想着,就这样睡了过去。
10月29号,薛均从北京参加决赛回来,赶上了晚自习。
荀秋本以为他会明天再来上课的,没想到他会这时候到学校来上自习。
可是有什么关系,她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他也不会理会她,就像她不再理会严知一样。
这天的晚自习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没来,很多同学围到薛均附近,要听他说在北京的见闻。
“你们去天安门了吗?”
薛均摇头,“没去,我还得赶回来上课呢,落下功课怎么办?”
“哎,好不容易去一趟呢。”有人可惜地叹了一声。
也有人调笑他,“嚯,咱们薛均也会怕落下功课啊?”
那边的热闹与荀秋丝毫无关,她想起暑假前那一天,薛均劝她报名的时候,眼睛带着笑意,说什么可以一起去北京参赛。
其实根本不可能,因为省决赛名额只有一个。
她明明知道他和同学说话都很温柔得体,却还把他说的客套话奉为金科玉律,什么万里挑一的优秀?她真的好傻,他说什么都信。
她趴在桌上做卷子,渐渐地把周围的喧嚣都屏蔽了,薛均走了几天,怕落下功课,没关系,他的新同桌会借笔记给他的。
“荀秋。”
她的手顿下来,好久不曾主动和她说话的人又走到了她的桌子前面。薛均穿着一件灰色的冲锋衣,额上的碎发有些长了,被他用手拨到一旁,两只幽灼的眸子望过来,缱绻隽永,温柔得像一捧月光。
荀秋攥紧了手指,呼吸都慢了半拍,她低下头假装收拾东西,状似无意地开口,“怎么了?”
薛均笑了一声,“生日快乐。”
荀秋霍然抬头,看见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过来,下意识地接住。
黑色的小盒子里躺着一只精致的钢笔,教室的白炽光打在烫金logo上,闪闪发光地昭示它的价值不菲。
还没等她开口,薛均又说,“挑了很久,你不收下,我就做了无用功了。”他笑,“如果实在不好意思,就请我去吃顿饭吧,有点饿了。”
荀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啊”了一声,问道,“你从火车上下来还没吃过饭么?”
“嗯。”
“想吃什么啊?可是…”荀秋犹豫了下,“还要自习呢,难道只请你在小卖部吃吗?”
薛均笑了下,看了眼在讲台上临时监督纪律的班长,靠近低语,“老师去办公室开会了,今晚不会再来教室,我们逃课去吃吧。”
“逃课?!”荀秋从来没有逃过课,她很震惊薛均竟然会做这种提议,所以他一定是饿惨了吧,她问,“你想去哪里吃啊?”
“就广场那家西餐厅,离你家也不远,吃完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啊?”
薛均说,“上次填家庭调查表的时候,我不小心看到了。”
那都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儿了,他却还记得。荀秋低下眼睛,压住唇角,轻轻地“喔”了一声。
是因为严知终于放弃了吗,薛均好像又变回那个礼貌又亲切的他了。虽然荀秋早设想过这种可能,并且一再告诉自己要争气,绝对不能和他“和好”。
可在这个没有人记得的生日,薛均却从北京回来,赶到学校送她贵重的礼物。
她请他吃饭是应该的。
对,就是请他吃饭,并不是要和他“和好”。
荀秋做了决定,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薛均脱下校服外套包住了两个书包,两个人一前一后,伏低身子从后门偷偷溜出了教室。
夜色正浓,楼下的车棚里只有一盏昏斜的油灯,操场上有逃课的男生在打球,砰砰的篮球响声砸在黑夜中,空旷而隆然,一如荀秋不可平息的,如擂鼓般的心跳。
薛均和她在纯色的黑夜中并肩同行,要共赴一场离经叛道的逃亡,而终点是一顿美满可口的饱食。
风色温柔,月光清浅,一切都很完美。
荀秋想,如果她没有在车棚看到严阵以待的第三人的话,这或许会是个终生难忘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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