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风肃起,落叶盘旋。而屋里正暖和,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对坐炕上,正隔案相视,正正应道是良辰。
烛光里,魏攸笑意温温:
“对了,你明早想吃什么?不如我们一同上街瞧瞧吧?”
第64章 气数
“我...”
窦姀刚开口, 脑子顿时卡住。
长针不慎扎进食指,连冒几颗血珠。她一疼,抽出帕子擦血的同时,一枚玉珏从衣襟掉出, 直直坠在腿上。
这枚玉珏, 是她准备还给窦平宴的。
她盯住这玉,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
魏攸走到跟前, 从怀中抽出手帕, 拉起她的手指包上。
他难得没有看她,只低下眼眸说, “倘若没有你弟弟, 你会怎么样?”
没有弟弟?
窦姀心疑地望他,眉凝得更深。
好怪的话, 是自己多想了吗?今晚所有的一切, 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奇怪, 尤其是魏攸问的这句。
没有窦平宴会怎样?
若是从前没有,她或许会一辈子待在乡下田庄,没有这么容易被接回。也或许她的幼年没有玩伴, 性情更加孤僻。
若是现在没有, 那么......
她就能嫁自己想嫁的,比如,他。
窦姀倏而站起,身子却有些颤。她已经感觉不到手上扎破的疼, 只抓住魏攸的衣袖:“你......你为何这样问?”
手心的玉珏发烫,命里有根绳紧紧地牵住, 要牵往一处黑暗未知的地方。
脑门突突而跳,张伍去夜市...弟弟在劈柴...姨娘突然的离开...魏攸找她绣暖帽...这一切将要拼凑起来, 却又倏而零碎散开。
而魏攸,眉心也深深凝着,紧张望向她。
“倘若没有他,你是安心顺意多些,还是难过多些?”
窦姀一愣,眸光蓦然惊起。
忽然松开他的手,匆匆推门离开。
苍茫的夜色,她提裙拼命奔跑,气喘吁吁赶到后院。
后院是姨娘和张伍储备木料的地方,有一堆堆垒起的圆木,她一下便看见木堆上淋淋的血。
柴门灯明,屋里有动静,窦姀急忙推开门,便见那鲜红的血,正缓缓从弟弟胸口流出!
血...是血,胸口淌血,嘴角也淌血...
地上杂乱堆了烧火的草根,他倒在其上,血浸了衣襟,那根匕首正插在胸口处。
窦平宴极吃力地想拨开马绫玉攥匕首的手。而她面色狠厉,正死死抓紧匕首,欲要穿透他的心肺。
“姨娘!”
窦姀奔也似得扑过去,紧紧去掰姨娘的手指。马绫玉措手不及,手滑开,一个没稳被女儿扑到地上。她杀红了眼,骤声斥道:“姀姐儿,起开!我要杀他!我要杀了他!”
窦姀一边死死抱住姨娘的腿,一边回头看弟弟。
只见他把匕首拔出胸口时,忽然又吐出一大口鲜血。窦姀心凉,惊惧万分,眼眸红得瘆人,大哭:“不!你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
马绫玉脸色难看,使劲掰女儿的手。
偏女儿抱得紧,脸蛋都挤到腿上,怎么扯都扯不开。马绫玉急得声量大:“姀姐儿听话!我是为你好!你让我杀了他,杀了他,再捅一刀,你跟魏郎就能在一起了!”
窦姀听也听不进去,不停地摇头说不,涕泪涟涟。
“他是我弟弟,是我弟弟,你杀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要你的命?”
马绫玉骤然愣住,不再扯女儿的手,染血的匕首哐当坠在地上。须臾后仰头:“你不恨他么?姨娘帮你杀了他不好吗?”
一滴泪从眼角滑出,马绫玉连忙擦掉,冷笑摸着女儿的头:“不过没事了,他快死了,我便是不捅那一刀,他也没命活!”
窦姀怔住,忽然气息难捱,紧接着便被蹲下身的姨娘紧紧抱入怀中:“我的乖女儿,娘在他碗里下毒了,他活不久,你看,他已经吐血了......”
马绫玉说完,掰女儿的头向后转。
只见窦平宴捂住胸口,在拼命咳血,满地的血,黑色的血,不少沾染衣袍上,触目惊心。
忽然——他手肘再也撑不住地,重新倒在草堆上,最后朝她投来一眼。
那目光极尽悲凉。
窦姀神魂一震,忽然从姨娘怀中挣出,连滚带爬扑到他身上:“窦平宴!窦平宴!”
她摇他,急急唤着他的名。
可他的眼却合上,再没有睁开过。一张脸,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连唇色也是紫黑的,正像个傀儡一动不动躺着。
窦姀忽然想到什么,仓皇起身。
就要出门时,手却被马绫玉一抓:“姀姐儿,你做什么去!”
“找郎中......”
她呆滞,双眼空洞无神:“找郎中...要救他......”
马绫玉瞧女儿这副被鬼附的模样,骤然喝道:“来不及了,他迟早要死,你去也没用!”
不...不...
窦姀不停地喃喃,能救活,还能救,哪有解不了的毒。
马绫玉见她死不听劝的模样,意识到女儿就是个认死理的。又担心她神志不清出门生了什么差错,遂一咬牙:“罢了你别去!你就待在这儿!我给你去找!”
窦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姨娘,哭道:“你要找!一定要找!他是我弟弟,他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
“好好好!”
马绫玉拍女儿的手,急忙应下。临出门前还在想,便是找来了又如何,尸身都凉透了。
不过又怕自己真不找,女儿反倒要跟她闹。反正她给窦平宴下的毒是死量,即便郎中赶来,他迟早是要死的。
姨娘一走,窦姀又扑到弟弟身旁,哭得抽抽搭搭。
柴房并不亮,油灯将枯,地上的草根斑斑血迹,极其渗人。
忽然瞥见草堆中的匕首,窦姀颤抖地去捡,小心翼翼擦掉匕尖的血......
那些血...都是扎破他胸口淌出来的......
她抱着他失声哭道,不知是压到了还是眼泪烫到,忽然听他重重一声咳,嘴边又不断溢出黑红的血。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抬不开,只有唇缝嘶哑地蹦出几声:“阿姐...是你在哭吗......”
窦姀哭得眼前模糊,闻声愣住,忙擦去眼泪,看见他微微睁开的眼。
“阿姐,别去找郎中了,不用这样折腾,我现儿好累,只想睡一觉......一觉过去,也许什么都好了......”
见他说话,窦姀欣喜,本能地点头。
却听到他说想睡,又连连含泪摇头:“不、不!你不能睡,睡一觉醒不来的!你撑着...撑着等姨娘找郎中来......”
“等她找郎中...”
窦平宴却虚力地一笑,“你姨娘怕不能盼着我死,如何会找郎中呢?阿姐,你就是太轻信别人......”
“姨娘不是别人......”
窦姀本想反驳,可声一出口却没了影儿。他这话在理,姨娘想杀他,巴不得他死。
她突然后怕起来,“你撑着!我、我去给你找郎中!我这就出门!”
窦姀说完就要起身,垂下的衣袖却被他倏而扯住。
窦平宴苟延残喘,用最后一点力气时不免牵动全身,猝不及防又咳出血。
他仓促擦掉,沙哑道:“别去...别去...我信她会找的,你就在这陪我会儿,让我多看几眼......”
窦姀原犹豫,忽然听他开始剧烈的咳嗽,忙回去顺他的背。
他咳出的血尽是黑的,她连看都不敢看,只觉一颗心堪堪要碎了,平生对他再大的怨、再大的恼顷刻化成灰烬,仅仅哭得哽咽,不停地求,求他撑住最后一口气。
但窦平宴只是勉强笑了笑,手指艰难抬起,颤着抚过她的眉眼:“阿姐...我原以为...你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呢......原来你...”
他沙哑的嗓倏而一哽,“原来你也会这样在意我,因我而哭...只是若有今日,何必当初要逃开我......只可惜我气数将尽,再也见不到你这样的情意,不能和你相守了......”
窦平宴望着她,胸口疼,可心里更疼。
不是被匕首扎破的疼,而是一丝一丝抽动的疼。一丝一丝抽尽他的气数,抽尽他满腔的情意,他想抱她,却力不从心,怕吓到她,吐她一身的血。
窦姀一怔,忽然见弟弟极吃力地撑起身子。
以为他要找寻什么东西,她连忙掺扶一把。
刚俯身想扶他坐起,低头之际,额心忽然被他一亲。
他甘心瞑目地一笑,随后半身栽回草堆。抬起颤颤的手,抚过她满是泪的脸,柔声说道:“等我死了,你嫁你想嫁的,我名下的地契都在咱们小时候睡过的那间屋子里,抽出西面墙木桌后的砖。你回江陵去取,都归你了,这些本就是给你的聘礼......你要好好活着......"
“阿姐,你再答应我一事,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窦平宴望过来,叹出最后一口气,眼角竟滑出两滴泪,怔怔凝望上空的屋梁:“百年后,把我和你葬在一处,死要同棺椁,好让我下辈子还能找到你......”
这番话说完,那只抚在脸上的手忽然落下。
原本撑着,只为了和她说最后一句。
现在,再也没有力气了。
第65章 杀业
门砰的一声推开。
在她呜咽的同时, 魏攸匆匆领了个郎中进门。
这郎中是个两鬓斑白的老汉,提着药箱急忙过来。先瞧窦平宴,脸色一变,又摸他的脉搏。
摸完脉搏。
老郎中皱眉:“唇发黑, 服毒过甚, 脉象微弱,恐是一命难救。多数服用葫蔓藤毒之人, 即便救活了, 也可能醒不过来。”
“醒不来......”
窦姀低喃,急问:“醒不来是何意?”
老郎中一默, 捻了捻胡子。抬眼看她:“你可听说过有一种人, 叫活死人?”
活死人,窦姀曾经在乡下见过。
有个佃户就是摸黑下山时不慎跌落山崖。那山崖不高, 没死成, 被人找到捡回家后高热一场, 却成了“活死人”。
这种人既非活人,也非死人,只能日日躺着, 麻木不仁。说他有气, 却不能说话。说他死了,却又有神识。
她惊恐万分,不想弟弟也变成这样。
窦姀急急抓住老郎中的手,登时跪地:“我求您救他, 救救他,多少钱财都可以......”
老郎中见她哭成这样, 心中不免一叹,真真是郎情妾意, 一对苦命鸳鸯儿。
他想起自己早亡的老伴儿,悲从中来,恨天无情。
先让她起身,说道:“救得太晚,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三分有望七分险。我这儿倒有一味药,叫保命丸,家中祖传,可先让他试着瞧罢。成事在天,一切都看他自个儿的命如何......”
老郎中说完,不断翻找药箱。最后翻出小瓷瓶,倒出一枚褐色丸子,眼珠大小,捏开窦平宴的嘴服下。
她太怕了,不知不觉中头脑发昏。
就快晕倒时,手臂忽然被人一扶。
耳边传来魏攸担忧的声音:“你可还好?哪里不舒服也让郎中来瞧瞧......”
“我没事,只是哭累了。”
她摆摆手。
魏攸寻思了下,说道:“屋子里太闷,到处都是血腥味,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如何?你弟弟再让老郎中照看,或许还有挽救之法。”
窦姀说好。
一出屋门,夜风袭来,她的胸腔顿时顺透不少。
果然是血气所致。
老郎中是魏攸找来的,比姨娘还要早找来。
可见那时候她一离开,魏攸就出门找了。
窦姀轻声向他致谢。
“若再晚些时候,命就更难救了,我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会是什么样。”
魏攸陪她坐在屋外的石阶上。
无边无际的深夜,一轮明月当头。
天上没有星辰,双眼望去,浩瀚如江海。其实可见之处,不过天地下一方飞檐,四角萧萧林木。
魏攸听着风动,转头看她:
“其实我早就知晓你姨娘要杀他,并且在他碗中下了葫蔓藤的毒,这些都是你姨娘事先跟我说的。”
“因为她觉得我会帮她,她要我在晚膳后先拖住你,哄你绣东西,好方便她去捅窦平宴几刀,让人死全。我明白这件事瞒不住你,即便现在不说,事后你也定能猜到。”
“你会怨我吗?怨我事先不告诉你,害得你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倏而长长一叹,看向前方庭院:“我的确也想他死,盼着他死,所以我帮了姨娘。”
窦姀静默少许,却道:“不怨你。”
在魏攸的惊诧下,她慢慢说:“那时你问我,倘若没有弟弟,我会怎么样。可见你当时便悔了,后悔做下这事。”
窦姀再一看他,“那时你若不说这句,我的疑心便不会起得这样早,也不会如此确切你们在做局杀他。”
魏攸一怔,没想到她竟看透了自己,也说中自己的心事。
他当时犹豫,既想窦平宴消失在这世上,却又怕事情败露,她知晓后接受不了。
他平生没犯杀业,也从未谋害过一人的性命......但为了和她在一起,却在这一回走上歪路。
他没像马绫玉那样拿刀杀人,然而生出自鄙之心,其实还远不如马绫玉呢。
马绫玉她恨,她敢杀又敢担,敢跟女儿认罪。而他的恨不比马绫玉少,却不敢杀。
既便想窦平宴死,却也只能藏在马绫玉的背后,纵容一切,借刀杀人。
可他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他自认一生秉承这个信念,但却在这事上跌了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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