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如此说,窦姀却听见云如珍一声轻哼,微乎其微。再是看见站在一旁瓶翠的脸色——也似是不屑与傲慢。
其中明理,她恍然参透——这是在敲打。
窦姀连忙起身,也不顾旁的,伸手便是向前一揖。抬头看云如珍时,已是情深切腑:“弟弟的好,我不敢忘。可大娘子也费心费力为我说情,姀岂能不知呢?若日后还能跟着大娘子,用心伺候,那便是老天怜悯,是姀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个回答,云如珍听了倒还算满意。瞥了眼瓶翠,瓶翠不情不愿地把人扶起。
“你呀你,真是个可怜孩子......只可惜碰上这些造孽事。”云如珍轻叹,心情却好了几许。她握起杯盏吃茶,才一边将最后的重头戏道出:“你有这份心就好。但也别怕,若你父亲真厌极了你,我便是想留你在身边做个伺候的丫鬟,也不会被允的。”
窦姀惊愕地抬眸。
云氏继续不紧不慢道:“接你回来前他就说了,对外只声称窦四姑娘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这号人物。你呀,便以襄州老家的表姑娘身份,寄养在咱府上。今后起你的身世,谁都不准说错、说漏嘴,你自个儿也清楚了?”
窦姀不知晓自己是如何震惊又彷徨地度过去,等她回味过来时,已经拜别了大娘子,和春莺从主屋里出来。
回到梨香院后,窦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本是起个夜解手,走着走着却到了庄婆子自杀的井边。
这井原来是院里烧水、浣洗、盥漱用的。自庄婆子投井后,大娘子嫌死人晦气,便找人将井填埋封死了。
窦平宴今晚来的时候跟她说,庄氏的死或许和马姨娘脱不了干系。换作从前,窦姀如何都不肯信,姨娘怎么可能手染鲜血?姨娘连杀鸡都不会。
可是姨娘却告诉她,她也杀过一人,是当年的算命瞎子。
窦姀在井边坐着。
这么黑的夜,只有一盏灯笼在陪她,她也并未感到害怕。或许比起死人,人心才是最恐怖的。她从前觉得,杀人的都是坏人,十恶不赦......但倘若这人是姨娘呢?姨娘又是为她才杀了人。
窦姀迷茫地轻轻摇头。
夜里冰凉,已经丑时了,她也有些冻。正收拾了要起身,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窦姀觉得奇怪,寻着哭声过去,走到西北角的抄手游廊处。
她藏在柱身后探头一望,游廊外有个人蹲在地上,不知在烧什么,一边烧一边低泣。窦姀梗着脖子,清清脆脆问了声是谁,那烧东西的人倏地惊起,慌乱之中不慎用脚踢翻了火盆,蹿一溜烟,已没了影儿。
翌日清早,窦姀睡醒后想起半夜撞见的那事,在梦与现实中迷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又走回原地去看。只见火盆已经被取走了,地面上只留下一些烧过的灰烬。
“真是见鬼了,那人谁啊?”
春莺早上也听窦姀说起此事。这西北角抄手游廊外的不远,就是成排的后罩房,可疑的人很多。但窦姀似乎也不想在乎,只是说起后就放下了:“咱们以后夜里留心些,别混来有心之人就是了,想想还挺可怕。”
“好,回头我跟苗婆子也说一声。”
春莺才说着话,忽然有个人影闪了进来。窦姀正在喝粥,圆桌啪的一声,已落下一只娇嫩纤白的手背。她抬头,看见来者是窦云筝——她的三姐,姨娘曹氏所出。
窦姀和云筝交情不好。本以为她来是嘲弄取笑自己的,便也不欲理会,低头仍吃自己的粥。哪知云筝盯看了半晌,一句辱笑的都没有,却是问:“你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窦姀放下碗,还真想了想,并没想到。
云筝朝她伸出手:“你把你那玉珏借我呗,就是宴哥儿送你的那块,有如意纹的。”
眼见着窦姀摇头拒绝,窦云筝急了:“看你也不记得了,罢了那便告诉你——午后魏通判州事府上的会上门拜访,就是母亲相中,有意与我定亲的那家。你那如意纹的玉珏与我要穿的袄子很相配,你就借我用一用。”
窦姀并不太相信云筝的话。
其实借别的东西她倒无所谓,只是这玉珏是弟弟送她的,她珍重得紧,日日都带在身边。而窦云筝究竟要拿它做什么,窦姀并不太确定。因此,她再次拒绝了。
哪知这一拒绝,却惹起窦云筝的火来。
本来她也不是非要那玉珏不可,可见窦姀想都不想便拒了,不禁想起“那人”提点自己的话——她又不是窦家血脉,你怕她做甚?她不借,那是想挑衅你。既然想要在窦家继续待下去,她当然得找个人立立威了。而你,是她最好下手的。
窦云筝一想,还全被“那人”说中了。忽然就恼怒起来,拍桌瞪道:“你一个野种,父亲没把你赶出去已经手下留情了!你厚颜无耻地继续待在这,还跟我摆谱?谁给你这么大的胆?!”
窦姀被她忽如其来的声量吓一跳,却也不怕,挺直腰杆正色道:“留我下来的是主君与大娘子,你若不满,大可到他们跟前闹儿去,何必在我这儿动怒?”
窦云筝嗤笑一声,“你以为主君留你下来,就会站你这头吗?那是我爹爹,又不是你爹爹!还有宴哥儿,我才是他亲姐姐,你一个野种,没半点血脉,他的东西你有什么脸争?拿来!”
说起窦洪时,她还没什么反应。可提到窦平宴,忽然有根针飞来,往心底一刺。窦姀倏地腾起身,脸急得泛起闷红,却难过地坚定道:“我就是他姐姐!”
对,是他姐姐。他说从前不会变,以后不会变,不管她是不是窦家的女儿,她都是他姐姐。
窦姀想着,泪珠子不经意地掉在手背上,被她一下抹掉。
她不想跟窦云筝说话了,转身就走。
走到院子时,春莺追上来,颇为她抱不平道:“三姑娘如此欺负您,我现在就把这事跟二爷说去!”
窦姀一听,急忙拉住她:“别去。”
“为何?”春莺说:“是三姑娘无礼在先,难道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窦姀眼睛仍旧红红的,小声说:“云筝也是他姐姐,是他亲姐姐。你把这事告诉他,要他如何做?不是要他为难么?况且人家还没做什么呢。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什么都不是。若是连这一口气都忍不了,还要盼什么出头日。”
偏春莺是个性急执拗的,还觉得不妥:“不告诉二爷,那告诉大娘子可行么?姑娘和三姑娘都不是大娘子所出,而且大娘子素来就不喜欢三姑娘的行径,颇指责她。您去求大娘子,指不定大娘子站哪头呢?”
窦姀听着都想笑了,窦云筝还没做什么呢,这些口角都要捅过去,亏她春莺也想得出来。
窦姀刚想开口,却被苗婆子接了过来。
苗巧凤指头一怼春莺的眉心,笑骂道:“你这丫头片子还嫌事不够多?人大娘子一日料理后宅多少事,管的了你这些?净给姑娘添乱!”
梨香院小,从前伺候马姨娘的拢共只有两个婆子。如今庄婆子一走,只剩下苗婆子还在这里。苗氏虽只是个奴才,却是从小看着窦姀长大,按姨娘的话说,她们都算半个长辈,因此窦姀对她也存了些敬意。
有苗婆子带着春莺,她还算心安点。
窦姀睡了个午觉,睡醒时已至正午三刻。她一边梳洗着,一边盘算下午要做的事。准备拿簪子绾头发时,一打开首饰匣子,忽然发现——她睡前取下,放在这里的玉珏不见了!
窦姀急着喊春莺。春莺正好端水盆进屋,见着她大惊的面色,不由一问:“怎么了姑娘?”
窦姀脸色微变:“午后...就是我熟睡之时,可曾有人进了这间屋子?”
春莺说道:“并没有啊,那时我一直在屋外烧水烹茶。有人若想进来,我定会通传姑娘的。”
春莺放下水盆,用水净了净帕子。递给窦姀时,忽然一顿,忆道:“对了,是有那么一人!我去倒叶子时,遇见三姑娘身边的丫鬟灵锁。她问我可否见见姀姑娘,我说姑娘还在睡后,她便走了。”
“灵锁?”窦姀惊疑。
春莺细细回忆道,“是她,这期间我就见过她一人。可是她并未进姑娘屋里,很快便走了呀......”
窦姀有些生气...没想到不愿借,云筝就要这么硬抢。她能不计较口角小事,可若人都在头上撒尿了也不计较,那便是胆小窝囊,以后会被压得永无翻身之日。
魏通判州事府上是吗......窦姀想了想,忽然对春莺微微笑道:“拾掇一番,我们也去看看。我倒也好奇母亲为云筝相中的,到底是何样的人家?”
第8章 关人
九月的午后,天还不算太凉,日光暖洋洋地落在地上。
窦姀绕过几处游廊,前头便是藕香亭了。为招待魏府的人,云如珍在庭前设了赏菊宴。几张绘漆描彩的荷花长桌上摆着各式茶点,数不清的名贵□□,丫鬟仆婢均候在一旁。
窦姀来的时候,大娘子已经走了,只留下窦云筝与客人。
她遥遥望去,只见方桌右边的藤椅上坐着一妇人,应是魏家的主母。
那妇人面相圆润饱满,细眉吊眼,靥钿一点。绛紫褙子、真珠翠领,单是往藤椅上一坐,便有种令人望而止步的雍容之气。
而云筝低头站在她的身前。
此时魏大娘子正拉住云筝的手,不知在讲什么,边说边笑,说的云筝脸红透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魏大娘子起身,似是欲要解手,云筝便招来一个小丫鬟引她去。
等到魏家的人走开,窦姀见时机已至,递了个眼神,春莺便跑去叫窦云筝。
“你找我贵干?”
窦云筝本来不想过来,可谁知春莺这丫头这么难缠,打都打发不走。她见再磨蹭,魏大娘子便真要回来了,无奈下只能走来,脸拉得难看,没好气道:“眼睛瞎了么,没看见我正忙着?”
窦姀懒得跟她扯皮,立马开门见山,伸手向窦云筝讨要丢失的玉珏。
没想到她却不认,下巴一抬:“谁拿你东西了!指认也得讲凭证,你无凭无证的,凭什么能栽赃我?况且你能有什么好东西稀罕我去偷?”
窦姀蹙眉盯了一圈,窦云筝并没有把玉珏戴在身上。可没戴着,又被她放哪儿去了?她气恼地蹙眉道:“要证据是罢,午后可是三姐姐让灵锁来我这儿的?”
“是又怎样!你不是在午睡吗?灵锁等不到你就走了,又没偷你的!”
“就走了?”窦姀冷冷道,“我午睡时春莺就在屋外,这期间只见灵锁一人来过。可我醒来,这玉珏便丢了。它跟了我好几年,前儿不丢,昨儿不丢,偏偏在三姐姐今早儿问过我之后才丢的,还能什么都不算吗......我只一句,若你现在还我,我立马就走,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绝不纠缠。可你若不还我......”
她幽幽地往云筝身后张望,“魏大娘子也快回来了,三姐姐应该不愿将丑事闹到她跟前罢?”
“你!”窦云筝登时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
窦云筝气得险些要跳起身打人,忽然,身边的灵锁急忙拽住她。窦云筝朝灵锁低吼道:“你拦我做甚?她有胆子跟我耍威风,我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灵锁虽是窦云筝的丫鬟,却比窦云筝大三岁。大了三岁,自然心性也就熟些。她比了比魏大娘子离开的方向,这么一指,倒是让云筝清醒了不少,不再闹腾了。
于是灵锁又朝窦姀一礼道:“姀姑娘勿要声张,有话好说便是!那玉珏确实是奴婢所拿,只是现儿也不在我家姑娘身上。请姀姑娘跟奴婢回清圆院取吧。”
窦云筝听罢,不知怎么的,忽然怒视灵锁。正要开口骂呢,灵锁急忙噤声,朝她摇了摇头。
“真在你那儿?”
窦姀有些犹疑。
会不会玉珏就在云筝身上?窦姀一细思,也不太可能。窦云筝向她讨玉珏,不就是为了要配袄子吗?若云筝真带出来,为何也不戴上?
可她着急地找回玉珏,见不得它半点受损,暂且先跟灵锁回去拿。为了万全之策,她便让春莺先留在这,以防事变。
清圆院比梨香院大些,在窦府的西北角,住着姨娘曹氏、窦云筝和小儿子窦平琦。
这曹姨娘也算有些来头,是老太太的本家表亲。听说原也是大户出身,后来有人入狱,家道中落。途径江陵时,听闻窦家便在江陵做官,于是投靠来了。
当初便是老太太站出说话,让自己儿子纳了她做妾室。曹氏的相貌没有窦洪别的姨娘出众,也不受宠爱,但因着跟老太太沾亲带故,这些年在窦府过得还挺舒坦。
窦家男丁不多,后来曹氏又生下了小儿子窦平琦,在府上更是站稳脚跟,连带云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
云筝人如其名,一直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从前窦姀能避则避,她不喜麻烦上身,从不会主动与她起冲突。若非这次窦云筝强行拿走弟弟给她的玉珏,她绝不会一步步追到门上的。
弟弟送的,她丢不得。
从藕香亭去清圆院的路上,还经过了一片竹林路。主君当年觉得近竹愉悦,好修身养性,静心读书,便在这建了座南北通穿的园子,并取名“静心斋”。后面事忙了虽很少再来,却定下规矩,每日都留丫鬟打理清扫。
然而就在经过静心斋前的小道时,灵锁突然一个转身。窦姀猝不及防,回过头胳膊已被人紧紧拽住。
她不懂灵锁要做什么,先是一声惊呼,不断地、使劲地挣脱。谁知灵锁一不做、二不休,竟直接上身抱死了她,朝屋门口那俩丫鬟喊道:“你们快过来,帮我制住她!”
俩丫鬟正在静心斋中扫地,看的傻眼了,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出去。
灵锁又急声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三姑娘的命令也敢不听?!”
府里的丫鬟仆婢都知晓,这灵锁是窦云筝的近身丫头。她传的话,那必然是窦云筝的命令。
此话说完,那俩人终于小跑过来,一人抓住窦姀一边手臂。
现在灵锁终于得到空隙可以松开,盯紧人,气喘吁吁道:“姀姑娘,得罪了,谁让你偏要对我们姑娘胡搅蛮缠呢?我们姑娘见魏大娘子要紧,那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亲事,容不得半点差错,只能委屈您先关在这儿了!”
关在这儿?
窦姀面色一变,紧接着就看见灵锁找来一根绳。她拼命挣扎,可那俩丫鬟偏听灵锁的话,将她压得死死的。窦姀急得咬牙切齿:“你们竟敢......”
可这话没说完,她便明白了。
换作从前,旁人就算打心底里看不起她,也绝不敢这么待她。因为她再不受重视,那也是窦家的姑娘。
但现在人人都知道她并非主君的血脉,从她回来,窦洪就没叫她去过,摆明了是不想见到她的面,厌恶她......此时灵锁便代表了窦云筝。窦云筝是主子,主子的话,她们又怎敢不听?
窦姀被她们绑着押进屋子,按坐在一条椅上,门接着被阖上。灵锁在静心斋外喊道:“姀姑娘也别急,等魏大娘子一离开府上,我会来开门,到时您也就能出来了呢。”
窦姀的脑袋疲倦靠到椅背上,眼紧紧闭着,不知怎么的有点湿润。看来她们,是不准备将玉珏还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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